叶落长安 上——水仙已上鲤鱼
水仙已上鲤鱼  发于:2015年1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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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暴喝一声:“儿郎们!与我杀!”

无边山林顿时响起惊雷般呼喝,黑衣人瞬间呆滞之下,已见山林之上,雨幕之中,从四周方向冲出无数铁骑军士!

呼哨声淹没在马蹄声中,黑衣首领大喝:“贼头扎手!不可迎敌!快撤!快撤!”

四路纵队头咬尾成包围圈,铁骑下冲势不可挡,如尖刀直直撕裂敌营,转眼惨叫声厮杀声无数,两波黑衣人俱陷入屠戮境地。

鱼之乐手起刀落与黑衣人缠斗,这般酣斗比之与游牧民族死缠烂打更为痛快,鲜血溅袍刀刀毙命,他暴喝道:“本将不斩无名之鬼!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他一刀劈翻面前之敌,狞笑道:“本将乃折冲府中郎将鱼之乐!尔等何人,竟敢以众欺寡,杀害商旅?!”

黑衣人听他报上番号乃是边区将领,心头剧凛!他们双方均是授命守候在此,要将马车中人斩草除根。但谁能料到对方为求一击而中,竟然安排伏军在此,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计中有计,布局之人好歹毒的心思!

黑衣人嘬指唿哨阵法散乱,人人想明白此中关节只为自保,阵法一破更是被动,鱼之乐率兵轻易杀入内阵,勒马站在马车旁边。

第五章:相遇

长箭整齐排列马车四周,箭簇挑有一丝朱红,正是凌朝暮亲自做样,亲自督促锻造的锋利兵器。

鱼之乐手持长刀站立雨雾之中。他丝毫不顾身周厮杀惨呼,马车周围护军都是强弩之末也不在他眼中。

他收刀,喝问:“马车中人,请出一见。”

护军首领低喝:“放肆!我家主人也是你能见得的!”

鱼之乐反问:“救命恩人,为何见不得?”

马车中有人回答,声音苍老:“说得好。救命恩人,我一定要见一见。”

车帘掀起,有侍从扶住垂垂老人缓慢下车。

鱼之乐心中一颤。

那老者穿圆领阔袖明黄龙袍,软翅纱帽拢住束发玉簪,面容苍老,眼中却有精光湛湛。

鱼之乐踌躇片刻。护军首领喝道:“折冲府麾下,你是何人?见到吾皇为何不跪?”

鱼之乐翻身下马。

他手持佩刀缓步上前。护军首领剑尖直指他喉咙,说道:“见天子五步外跪拜。再上前为大不敬。”

鱼之乐立住身形,在晃晃火把下仔细看他:“你是何人?”

护军首领傲慢回答:“北殿右威卫大将军,神策军韦三绝在此。”

韦三绝转眸看向场中士兵,沉声喝道:“诸军听令!本将为天子亲卫,神策军统领韦三绝!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意图加害吾皇,杀一人官进三级!诸军听我号令!今夜之事必不能放过一人,与我杀!”

他当先持刀杀去。

鱼之乐站在五步之遥观察老者。那侍从将锦帕铺在车辕,老人虚虚扶住,回望鱼之乐:“你是凌朝暮麾下。你叫鱼之乐?”

鱼之乐点头。

侍从伸兰花指,声音娇媚:“怎的见了天家,却还不跪?你好大胆!”

皇帝挥手制止他。

他仔细看鱼之乐,意态愀然:“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姐姐。”

鱼之乐活过二十年,头一遭明了何为晴天霹雳:“姐姐?”

皇帝微微点头,笑道:“是。你姐姐鱼知恩,曾是先太子李珃的侧妃。”

鱼之乐愣怔。

皇帝唏嘘:“没想到你也长大成人。你是进京述职?朕——朕也归京。可命你一路随扈。”

鱼之乐呆呆答应:“好。”

侍从又伸兰花指:“放肆!御前跪拜,你应该口称谢恩!”

皇帝笑意盎然,说道:“你救驾有功。封你做——做殿前侯如何?”

鱼之乐不过凌朝暮麾下诸多将领中的平庸一位。他生长塞外自然不懂殿前侯只是虚封,九等县侯之中位居第六,不过是个光鲜名声,荣誉之称,毫无永业封邑,更逞论手掌实权。

鱼之乐兀自懵懂,手持长刀,迟疑道:“那臣——谢主隆恩?”

那侍从立刻飞过几个眼刀。

皇帝满意颔首,说道:“朕乏了。殿前侯可去陪伴温王。他在后面马车。你二人俱是年轻人,想必更易相处。”

皇帝疲惫看一眼周围厮杀战场,摇摇头,皱眉上车。

鱼之乐一场战役即可封侯,董之武也是官升三级,他犹自愣怔无法接受:这算什么!这混蛋目无军令一路招摇不说,岷州城中竟敢射杀一城刺史!行到长安城侧,又多管闲事,管闲事也就罢了,谁能料到竟能管出一场泼天富贵!

他牵过马缰,对兀自呆傻的鱼之乐说道:“鱼将军!别在这臭美了!陛下有令,命你去陪伴什么王。”

姐姐。殿前侯。他陪伴凌朝暮生长北疆,二十年来孤家寡人,只道自己是孤儿。凭空里多出了一个姐姐,是什么太子的侧妃——鱼之乐神思恍惚走到第二辆马车。

他跳上车,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迅疾当面而来。鱼之乐瞬间转身,右手攀住车门身形向外一侧。

立刻被人狠狠砸在五指。痛彻连心,他发了狠,左手平拍那人寸关尺,反手夺剑,身形一跃跳入马车。右手一挥,啪!就给了那人一个清脆耳光!

那人呆愣,见一身是血雨水湿衣的鱼之乐脸色狰狞,顿时大怒,啪!同样还了鱼之乐一个火辣辣的大耳光!

车外火光微透,车门人影闪烁。

那端坐车厢,右手捂住脸的青年男子,竟是如此绝色!

他眼神泫然如泣,青碧纱袍下掩住一段修长身形,随胸膛一起一伏,不知是何种销魂滋味。

鱼之乐杀心未泯色心陡起,他右手肿胀,犹自沉迷不自知,他色迷迷道:“说是王爷,原来是男宠。好,好。我喜欢——”

啪!又是一个大耳光迎面扫来!

鱼之乐伸手格挡将他手腕紧紧握住。他遭受左右开弓心中恨极,合身扑上紧紧箍住他双手,脸庞挨近他脸庞,看见他鸦翅一般颤抖长睫,清澈眼珠有惶恐无助,紧紧抿住的粉嫩双唇。

他微微低头,想要吻他又似是不敢。呼吸轻轻扫过他脸颊。

鱼之乐放开他。笑道:“本将乃是折冲府中郎将鱼之乐。你是——你是什么来着?看来陛下是将你赏赐给我。不错不错。这买卖太值。”

那青年男子听他自报名号,眼眸半垂脸色转了几转方才回复平和,他轻轻说道:“本王是皇长孙李元雍。天子赐号温。你是——什么来着?你上了此车,是我皇祖父将你赏赐给我。”

他眼神狭烈声音冰冷:“不错不错。本王一定让你觉得这买卖很值!”

他伸腿将鱼之乐踹下马车:“大胆贼子!贱奴!你敢对本王不敬!”

他手中抓一方端砚狠狠扔过鱼之乐头顶,将刚刚站起的殿前侯砸一个趔趄:“本王让你调戏我!你这混帐!贱奴!”

鱼之乐满头满脑俱是黝黑墨水。

此时战事收尾诸军清扫战场。众人见鱼之乐狼狈不堪被踹下马车,更有砚台紧随其后,一瞬间哄堂大笑声震田野。

李元雍紧紧握住衣角身形颤抖。他性情偏激为人多仇。耳听得车外刺耳笑声更恨不得立刻命人将那鱼之乐五马分尸!

他拼命呼吸方能轻纾心头一口恶气。

车帘外雨雾中那青年将军四处巡视,与周围士兵交头接耳,偏偏视线总是若有若无扫过马车,嘴角一丝氵壬邪笑容,肆无忌惮向他张望。

鱼之乐!来日方长,本王一定要让你明白,什么叫睚眦必报!

第六章:觐京

天子归京,早有云羽卫收到号令,于城外三十里列阵迎接。

云羽卫为天子亲卫,神策军中精锐之师。军士擢拔自世家大族,将门先烈,训练严苛专为护卫天子安全。

浩荡队伍中鱼之乐缀在队尾。韦三绝将他三千亲兵编制打乱归入长安布防、城门巡驻,鞠成安等人则编入禁卫军,列为天子随从。

长安城万籁俱寂,沉重铁骑踏过朱雀大街。两侧商铺阖门闭户,夜空黑云欲摧。众边疆将士无眼福得见京城繁华。

皇帝夤夜回宫,玉辇驾临麟德殿,于御书房休整片刻,在嫦娥西沉的子夜时分,与李元雍彻夜长谈。

鱼之乐倚在书房门外假寐。韦三绝持剑守在门旁,眼冒精光见这少年郎身姿挺拔,循规蹈矩沉默不言,更兼对敌之时身先士卒,心中赞赏他为可造之材。

等到听见低沉的呼噜声才勃然大怒:这厮,这惫懒无赖,竟然背倚天子书房,在这庄严尊贵的上阳宫前,睡得昏天黑地!

他却不知鱼之乐在边疆练就一身好功夫,凌朝暮恨他不成器,又恨他生性散漫,立下军令命他于中军帐外守夜,常常一站便是六个时辰。鱼之乐不用床铺,不要枕具,练就一身睡觉好本领。岂止站着能梦见周公,便是行军途中睡到人事不知,也可懂得拐弯操练。

李元雍于凌晨时分踏出书房。他心中雀跃脸上偏偏要摆出冷静从容,他心头有一丝惶恐眼望夜深星空下的长安城。皇帝一言一行言犹在耳。

他要将这天下重器,悉数委在他肩头。

初秋夜深露重。他甫一踏出房门便觉头脑清醒。他仰望浩瀚银河静静叹一口气。

鱼之乐睡到心满意足,见他出门精神抖擞便要踏进御书房。

温王李元雍,这位绝色男子轻微侧首,吐字铿锵:“殿前侯要去何处?本王起驾回宫,怎的殿前侯还不引路?”

鱼之乐听到愣怔。他半夜陪驾入宫,随一众侍从转来转去昏头昏脑,路都未认得半条。怎的一炷香时间,便成了李元雍的专属随扈?

李元雍见他头脑呆愣心中暗暗厌恶,他摆出温和面容说道:“方才陛下下旨,殿前侯值守东宫,是本王贴身内官。鱼侯爷武艺超群,咱们来日方长,正好从今夜开始,好好认识一番。”

他一字一字说来简直咬牙切齿。

鱼之乐面皮紧绷做不得声。他知道这位少年王爷不是个温厚宽容的角色。他与他一见面便是天崩地裂,他扇了他一巴掌,他回了他一耳光一砚台。

他以为双方早已扯平揭过此节。然而现在看来,这位被踩到尾巴的皇长孙,对他的折磨才刚刚开始哪!

然而他鱼之乐在边疆为非作歹,横行霸道,这些年怕过谁?

咬人的狗不叫。且忍住一时口角,教你看看鱼侯爷的手段!

鱼之乐恭声称是。他随身佩刀早被侍卫收缴。他习惯性腰间一摸。

这黑漆漆的后花园,这荒僻角落的古井,还有这深不见底的荷花塘,哪一处,哪一角,不是杀人埋尸的好去处!

一行人逶迤去往崇文馆。

那书阁楼台富丽堂皇为皇帝严令督促修造,仪比东宫。鱼之乐见屋檐高耸勾心斗角,心道:这是乘龙梯,还是修罗场还不一定呢!

温王静静站在宫门前。他伸手轻轻拍铜兽貅吻铜环。

他在迁安王府无数次听过自己父亲的英勇事迹,诸如与巫蛊乱国一众匪徒同归于尽,诸如死时七窍中无数蜈蚣逃窜而出。诸如他紧抱李珃使他不能伤及皇帝,及至悲壮殉国。

他未曾见过这位父亲。然而,他身上,流着他的血。

崇文馆中诸服侍太监、侍女、侍卫、官员为皇帝亲自安排,人人垂首静默在他身后静待命令。

李元雍低声吩咐殿上宦官秦无庸几句,秦无庸率众人有序散去,唯独殿前侯无所适从,站在空荡荡庭院摊手望天。

温王未有言语秦无庸不敢随便安排,于是三等伯殿前侯鱼之乐鱼大人,安憩之所便是温王寝宫——之外的长阶。

他睡过荒漠戈壁,草原荒岭。少年时历经无数惨烈战役,倒也不甚挂怀。有片瓦遮身便是心满意足。

然而温王殿下却是极为不能心满意足,岂止不能心满意足,简直见到新科殿前侯便如同隔世宿仇。

他面容瑰丽遥望如好女,兼之风姿超然,常常令前来拜候的诸王公贵族赞叹追捧。不多时温王高贵气度美丽容貌便已声名远播长安城,崇文馆门口候着的等到召见的马车排到西华门,殿前侯左右无事,常常站在门口,与一干侍卫乱嚼舌根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全无半点威仪。

温王心知自己面容俊美常常令人起垂涎之态,他偏居迁安王府时唯恐有人借此生事,或者令人生轻侮之心,是以定下严苛规矩,不许有人直视自己脸容。若下人有违背必得杖责。

哪料到这个嘴角常常挂着一丝不知所谓的笑意,眼中急色之态从不加掩饰的登徒浪子,站在殿门口,在他与诸官员议事之时,大喇喇的上下打量他,好似在那氵壬荡不堪的视线之下,已经剥掉他身上衣衫一般。

他自然是光明磊落看的心满意足,惹得温王日复一日如鲠在喉,终于勃然大怒,要杀一儆百。

第七章:鞭笞

宗正寺卿李南瑾尊天子令,为李元雍延请制诰留台阁知事令狐詹为师,并替温王敬奉六礼束修,为拜师之礼。

令狐詹遣礼部右侍郎回赠甜瓜五枚,秦无庸小心接过,以紫檀翡翠盘衬着明黄绫子盛了,礼遇有加放到了温王书案一侧,以示铭记。

回事宦官手捧着沉甸甸长盘走上台阶,目不斜视,冷不防旁里伸出一只手,捞过一只瓜,说道:“这奇怪了!这个节气还有这等稀罕之物?”

回事宦官冷汗阵阵,立刻说道:“殿前侯这可碰不得!”

鱼之乐正与云羽卫猜枚赌钱,多喝了两杯糙酿水酒,口里干得紧,咔嚓就是一口,含糊说道:“不过是别人进奉的瓜果而已,要不就是陛下赏赐的,吃一个王爷也察觉不出,何必大惊小怪?”

秦无庸一头冷汗小跑过来,颤声道:“殿前侯可闯大祸了!”

原本这瓜产于马谷,典故悠远。此处谷底温度偏高,于秋冬季节常常结出春夏水果,为秦始皇称异。始皇遂命儒生聚集于此商讨成因。数百儒生手持竹简在此辩解,不料谷上檑木滚石俱下,将儒生活埋谷中。此便是坑儒骨的来历,马谷瓜便以讽喻古今流传,却不是用来吃的,而是提醒温王以读书人为念,心存仁厚,不可做出焚书坑儒这等违背天伦之事。

鱼之乐听了秦无庸语无伦次的说辞,心中惊惧。他悄悄探首看李元雍手持书卷闭目养神,手下不停,将那被啃了一口的甜瓜藏在最底下。

秦无庸背后冷汗流淌成河:“……”

回事宦官更是两股战战几欲昏倒。

鱼之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此事若泄露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将盘子给我。”

回事宦官恨不得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到殿前侯的脑门上。鱼之乐单手托着紫檀木盘轻步进入殿中。

李元雍背靠鸡翅梨花罗汉椅,手上书卷慢慢滑落,似是睡熟了。

深宫寂寂,檀香轻染。温王穿浅碧云缎长衫,衣衫繁缛潇洒富丽,腰间慢慢滑下天下乐晕暖玉佩,鱼之乐视线随之移动。

彼时北疆夜深苦寒,凌朝暮习惯独坐中军大帐托着一卷书轴,念什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蒹葭倚玉树,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鱼之乐厌恶读书更不喜诗词,然则看见熟睡中的李元雍,突然福至心灵立时懂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为何意。

看了个心满意足的殿前侯轻步退出殿外,只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多少美酒佳肴,多少赌局狩猎都填不补了其中的空虚,他长叹一口气坐在了台阶之上。

李元雍慢慢睁眼再无半分惺忪。他五指紧握绢帛眼神冷峻。

李元雍钢牙紧咬恨意滔天:那厮眼神灼热神态氵壬邪。定定看着他像在梨园教坊看那登台的戏子唱曲的花娘。这口气怎咽得下!

若不杀一儆百,这偌大崇文馆,不知道有多少魑魅之徒想要对他不敬!

这不学无术罔顾礼仪的殿前侯着实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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