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果然不再多说,笑笑道:“你放心吧,这可关系着瑚儿的将来呢,我能不经心?”
贾赦看着这样的张氏,心里越发愧疚。就如贾代善说的,张氏贤惠明理,做事妥帖细心,是极好极好的,偏就嫁了他,半点福没享到,反而处处被太太妹妹弟妹刁难去……他抓过张氏的手放在手心里,看着她,叹道:“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
张氏明显有些回不过神,看着他的眼神里透着迷茫,一会儿,她清醒过来,却是扑哧一笑,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傻话,能嫁给爷,能有瑚哥儿琏哥儿,是我最大的幸福才是!”视线与他直直相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坚定决绝。
“能嫁给爷,就什么都不委屈!”
贾赦震动一下,随后、更加握紧了张氏的手!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贾珠蓦然顿住,瞟眼贾代善,咬住了唇,“与君离别意、与君离别意……”
贾代善叹口气:“同是宦游人~”
贾珠眼睛一亮,接着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背完后,小心看着贾代善,很有些担心他会骂他。
贾代善却只扬起了淡淡的微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背的不错。今天就到这里,珠哥儿先回去休息吧。”
贾珠不料贾代善竟会是这样的反应,有些犹豫,可贾代善的样子不像是随便说说的,顿了顿,还是行了礼离开了。
贾代善颓丧地坐下,这样的贾珠,怎么比得上聪慧过人的贾瑚?等着贾瑚再多个徐渭这样的老师,老二……
唉……儿女啊,都是前世的债,可不就是这么说的?!
与此对比,贾母的心思可就简单多了。
“那徐渭真就那般了不得?”听完贾政的话,贾母很有些将信将疑道,“虽说是大学士,可不是没实权在吗?”
贾政苦笑着,知道贾母并不十分清楚这朝中的事,只能细细跟她分说:“徐大人当年是站在今上这边的,靠着在清流中的名声,为皇上招揽了不少人才。只是现在今上登基,当年他招揽来的人才如今都位处高位,徐大人这是为了避嫌,这才不肯接受高官后位,以免结党之嫌。如今他主动放手松权,一来让皇上放心,二来也让皇上更对他另眼相看不是?如今徐大人时不时出入上书房面见陛下,正是简在帝心呢。”赞叹一声,“开始听父亲说大嫂通了门路想让瑚哥儿拜徐大人为师的时候我都差点没反应过来!要这事真成了,瑚哥儿将来定是前程远大~”
这样一说贾母就明白了,当即喜道:“这样好的一个老师,若珠哥儿能拜入他的门下……”
贾政敛了眸子:“母亲,这可是大嫂托娘家才给瑚哥儿挣来的好机会,珠哥儿哪及得瑚哥儿~”
贾母脸上就不好看,怒道:“珠哥儿怎么了?珠哥儿好着呢,哪就比瑚哥儿差了?这样的好机会,不给珠哥儿倒给琏哥儿,那不是乱弹琴!”气过了,沉吟一会儿,对着还要说话的贾政道,“这事你就别管了,你不心疼珠哥儿,我老婆子却是心疼的。总要给他挣个好前程!”
贾政拧着眉,苦劝道:“母亲,瑚哥儿天赋聪颖,若真能拜得名师,将来必成大器。珠哥儿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看着还行,却远不如瑚哥儿机灵。日后等着瑚哥儿提携一把,不要给我丢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贾母越发不快:“你啊,就是这木头性子。珠哥儿是瑚哥儿的堂兄弟,可不是亲兄弟,有琏哥儿在,珠哥儿能得到多少好?我往日就让你看着点,多为珠哥儿想想,偏你就是榆木疙瘩脑子,老不开窍。你都说了这徐渭是有真能耐的,还不惦记自己儿子……”直恨铁不成钢的叨念了好一通,方有道,“不是说到时候还要见一见?让珠儿跟着一起去,了不得,两个一起收做弟子不就是了?教一个教两个有什么区别?你大嫂家里不是有门路,让她再使使劲!”
“母亲~”贾政惊呼。
贾母只断然道:“行了,不用再说,我已经决定了!”身子依向靠垫,“等你妹妹婚礼过了,我就跟她说!”
贾政无法,便也不说话了~
第四十二章
九月二十三,宜嫁娶。
天还没亮,荣国府上下便全都动了起来。粗使下人们在管事婆子的带领下,将昨日就已经清洗过的荣国府的每一条地缝再次清洗了一遍,务求那块抹布擦一遍,也抹不出半点灰尘来。甚至连花园里刚长出来的杂草,也给仔细拔了个干净。更不要说那廊檐下走道上,张灯结彩,红囍字贴的到处都是。所有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最光鲜亮丽的衣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在这一天里,哪怕是稍微苦着脸,被管事婆子看见,也得被骂一通——这可是荣国府嫡小姐贾敏姑娘大喜的日子,你这么哭着张脸的,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今天可以说,是贾敏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在这一天出了什么差错,贾母贾代善能活剥了他们的皮!
因为昨晚上贾母让她看的羞人的东西还有今天的重要,贾敏一晚上翻来覆去都没睡好,早上起来,眼底一圈青黑。贾母看着直埋怨她身边的丫头伺候不经心:“这可怎么好?这么重要的日子!”戳了一记贾敏的额头,无奈的直道,“你啊,我不是让你晚上早点睡,你倒好,给我弄出了这么个黑眼圈来。”
贾敏心里直紧张的慌,贾母的话根本就没往她心里去,随口应了几句,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贾母见礼,也就不多说了,叮嘱喜娘多上层粉:“可得把这青黑给我遮住了。”
喜娘只让贾母放心:“姑娘天生丽质,肤质又好,这也不过就是一晚上没睡好,没大碍的。太太只管看着,等上了妆,保管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一边叫人把那胭脂水粉全搬过来。
贾母细瞧一遍自己女儿,眉如柳黛,唇若涂丹,肤如凝雪,发黑如墨,可不是那一等一的美人儿?便是晚上没睡好,那喜娘轻轻敷上一层香粉,用点胭脂,便全都遮住了,只衬得贾敏眼睛流光溢彩,更加美丽动人。
晃眼间,当年那么一丁点的婴儿,如今都要出嫁了!
这一刻,什么埋怨不满通通都不见了,贾母看着喜娘一点一点给贾敏上好妆,梳着头发,唱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再将头发结成髻,戴上头饰……这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地,什么滋味都有。
她放在手心里疼了十几年的女儿啊,今天就要嫁人了。以后,就要冠上林家的姓,住在林家的屋子里,叫林老太太一声母亲……以后,她回家的日子就少了,自己少有能再见到她。她不会再来给自己请安,看到好看的首饰也不会缠着自己撒娇着说想要……
以后,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一声惊呼,贾母抬头望去,却见贾敏正满脸惊异的看着自己,她恍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脸上竟满是泪痕。贾母赶紧拿了帕子擦,遮掩着道:“瞧我,这大喜的日子,我倒哭起来了~”可不管怎么擦,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住,不但没有少,反倒越擦越多起来。
贾敏哪见得贾母这样,不觉也红了眼眶:“母亲,你别伤心,你这样,看得我心里都难受的慌。女儿以后会常回来看你,会常回来的!”
贾母忙呵斥道:“你说的什么傻话?到了别人家,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哪有常回娘家的道理?!”说着说着,却是悲从中来,眼泪掉得越发凶了。是啊,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了,就连回娘家,也得找理由按年节,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轻省了……
终究是按耐不住,贾母一把把贾敏楼进了怀里,哀声痛叫了起来:“我的心肝,我的儿啊~~”
贾敏听着这一声声,哪还忍得住?抱着贾母也失声大哭起来。她也在害怕,也在惶恐。出门后,便是为人媳为人妻,要担负起一家的事务,子嗣繁衍的重任来。伺候,她再不是尊贵的国公府嫡小姐,可以张扬任性,肆意畅快。此后,她就是林贾氏,书香世家林家的太太。她会是媳妇,会是妻子。她要像大嫂二嫂一样,每日里伺候着婆婆,要凡事为夫君着想,为他打点周到。她要贤惠,要孝顺,要温柔……林老太太会对她好吗?林如海会对她好吗?之前贾敏信誓旦旦的告诉众人,她国公千金下嫁,林家敢不对她好?可在今天,在现在这样的时刻里,贾敏突然又不确定了,又迟疑了——她前所未有的,对自己的未来惶恐着。
“母亲~~”
“我的敏儿啊~~”
母女俩抱在一起,各有各的伤心,却一致的舍不得。
喜娘在一边看着贾敏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打了个模糊,急得直攥帕子,可贾母和贾敏正自难分难舍,哪有她插得进的地方。喜娘安慰了几句,没奈何,只能回头看着张氏王氏,请她们出马,好歹叫两人停了眼泪。
说实话,张氏王氏还真不大想管这事。无他,不乐意应付贾敏而已!
不说贾敏平日为人清高自傲,目下无尘,几次刁难两个嫂子,早就让张氏王氏对这个小姑子存了满腔的怨愤。但只说贾敏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因为贾母的看重厚待,把这两人全给得罪了个干净。先是那丰厚的嫁妆,甚至连内库都打开了给贾敏添妆就像一根刺扎进了王氏心底,让她恨得牙咬切齿。再来就是贾母让张氏忙里忙外帮着打点,一个小小不对就一顿训斥,把原本就不情愿做这事的张氏弄得满腹委屈无处诉,只差没把贾敏当成了瘟神去。最后就是贾敏揭穿了银红的事,结果间接害了王氏掉了孩子,王氏不能怪贾政这个丈夫,只能把一切一切的怨恨,全发泄在了贾敏的身上!
这样的她们,又怎么可能待见贾敏?
偏偏,顶着人家嫂子的名声,便是再不愿意,再不乐意看见贾敏,今天这样的日子,两人还是要打点起精神,挤出笑脸,满心欢喜的为贾敏的婚事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张氏一遍一遍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方勉强地扯着嘴角,上前轻声安慰了贾母和贾敏道:“太太,这可是妹妹的好日子呢,您这样哭,可是不好。喜庆日子,合该笑才是~~”
贾母何尝不知道这礼?只是心头肉的女儿就要出嫁,她哪里忍得住这份不舍?帕子抹着眼泪,可一看贾敏,她的眼泪便又簌簌流了下来。
王氏冷眼瞧着哭得惶然的贾敏,只恨不得自己不能那把刀刮花这张脸。这个贱人,这个贱人,她害死了她的孩子,如今却欢欢喜喜一身红色的要出嫁了?还十里红妆,嫁给前途无量的年少才俊?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恨!凭什么,凭什么贾敏就能过得这么好?害死自己没出世的侄子,不过掉几滴眼泪,回头就跟没事人似地,高高兴兴嫁人了?而她每晚每晚的做梦,梦见她那可怜的孩子呜呜抽泣着,叫她娘?!……
她不会放过她的!她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王氏恨毒了贾敏,脸上却是感同身受的不舍,上前拉了贾敏道:“妹妹还是快收了泪吧,瞧瞧你这妆,可都花了,还得重新上妆呢~稍候姑爷就要来迎亲了,可千万别耽搁了时间。”又劝贾母,“知道太太心疼妹妹,舍不得。可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姑爷人中之龙,年少俊彦,正是妹妹良配。以后定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太太合该为妹妹高兴才是!”
别人的话贾敏可以不听,前头她戳穿了贾政跟丫头之间的事,间接在二房掀起了轩然大波,还害了王氏肚子里的孩子,贾敏对王氏,那是存着愧意的,此刻见她和颜悦色地劝说,心里不自在,倒也渐渐止了哭声。
张氏跟着附和道:“可不就是!妹妹福泽深厚,定能平安顺遂一生,幸福美满。太太合该为妹妹高兴!”
喜娘围着贾敏直跳脚:“我的好姑娘,你可别哭了,哭肿了眼睛,那就不好遮掩了~”
三人又劝又说的,总算是让贾母贾敏收敛了些。贾母心疼女儿,也顾不得自己,拿着帕子亲自给贾敏拭泪,又仔细看了看贾敏的眼睛,虽是有些红,好歹没有肿起来,便松了口气,道:“可是我糊涂了,这样的好日子,倒把你也招的哭了!”一边让人赶紧去打水,“这妆全花了,得赶紧再化一个。”又叫喜娘,“一会儿定给娘子包个厚厚的红封,还请千万帮着仔细上妆才好。”
喜娘自是满口答应:“那当得太太这般请托,这正是我的本分事呢。”说着,却是亲自上阵,挽起了袖子给贾敏净面,小心翼翼地,唯恐动作稍大些,弄乱了鬓发。接着,又让人煮了鸡蛋剥了壳,拿布巾包了在贾敏眼睛周围滚了几圈,直到没有了一丝红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手下快速却又仔细的为贾敏细细上妆……
贾母心下满意,果不愧是这京里有名的喜娘,就冲这上妆的手艺,便当得起这名头了。放下心来,回头问张氏王氏:“那头女宾怎么样了?”
王氏小产伤了身子不过才好不久,婚礼一堆的事,大半都是经得张氏的手,此刻贾母问,张氏便出来答道:“东府那边伯娘和嫂子早就来了,知道太太定是要和妹妹话别一番的,便让我和弟妹先来伺候,她们帮着先招呼宾客,只等太太清闲了,再去前头就是!”
“说是伯娘嫂子,到底是隔房,来了就是客,怎么好叫她们招呼客人!”贾母抱怨了一句,恼怒的瞪了眼张氏,“便是你忙不过来,也该先告诉了我知道,怎么能就让她们在前面单独招呼客人?!最不济,你也得留下帮衬才是!”
要说张氏这些年在贾母手下学到的最深刻的是什么?那就是,在贾母生气的时候,绝对不要和她争执,更不要反驳,否则,只会让贾母越发动气,便是你有万般理由,她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回头再给你安置一堆罪名。当即她就不说话,任由贾母在那里数落着她,也不提醒,早先她就跟贾母回报过,婚礼这天,她一个人肯定是不能顾到所有的,可王氏身子不好,帮不上忙,想叫东府的许太太和田氏过来帮忙,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贾母亲自出马帮着照看。贾母当时可是应了的。只是很显然的,贾母根本把这事全忘到脑后跟去了,今天一天到现在,她只顾着贾敏一人,哪还见得其他?要不是许太太和田氏帮她,这会儿,只怕前面早出乱子了!
张氏不说话,贾母说着也没意思。今天有事贾敏的大日子,她也怕这时候训斥张氏不吉利,说过几句便停了下来,回头柔声对贾敏说道:“你且在这里呆着,我去前面招呼一下客人,很快就回来!”侧过眼叫了张氏,“你和我一起去。”至于王氏,贾母也还记着她肚子里孩子没了那事,倒不敢轻易逼她,却是和颜问道,“老二家的,你身子可还受得住?能去前面宴客吗?若是撑不住,只管先回去休息就是。”在这大喜的日子,贾母能说出王氏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已经是张氏王氏从没经历过的宽容了。
王氏笑着摇摇头,笑道:“多谢太太牵挂,我这身子早早就已经好了。不敢说能上山打虎,这出去宴客却是不成问题的!”
王氏自己都这么说了,贾母张氏善意地笑了笑,便带着她先走了,只叫贾敏先自己坐一会儿:“一会儿你嫂子见过了客人,我就让她回来陪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