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这时,隔着浴室的门,齐誩忽然听到房间大门传来一阵敲击声。
他一惊之下屏住呼吸。
下意识看了看时间,从他进来这里还不到十五分钟……不可能,那也太快了。不可能。
明明逻辑是这么告诉自己,心跳仍然忍不住加剧,倏地从浴缸上站起身来。
门外的男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敲门,做贼心虚,居然慌得叫出声:“谁?是谁?”
齐誩疾步走到门后,把耳朵附在上面,全神贯注听门外动静。这时候,一个老年人的声音忽地响起:“开门,我忘了拿我的东西——”
男人听见门外是一个老人,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大约是走错门的同层房客。
“大爷,这不是您的房间,您肯定是看错了。”想也不想就这么嚷嚷回去。
瞧了瞧门孔,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过他并不介意,只希望对方赶快离开,不要惊动更多人。
“啊?”居然还是他最厌烦的那种慢吞吞的,常见的老年人的说话方式。
“您认错门牌号码了。”
“听不见。”老人似乎不仅仅老眼昏花,而且耳朵还不太灵光。
“我说大爷您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您的房间,没有您的东西!”男人皱起眉头抬高音量。
“听不见。”老人仍旧重复这一句话,门还越敲越响。
“啧。”男人眼看浴室的门还紧紧关闭着,心想一个说话都颤巍巍的老头子构成不了什么威胁,便动手扳下房门门把,悻悻道,“我说大爷,您怎么——”
门刚刚开启了一道缝,男人突然感到门板“呼”地一下朝自己打来,被那股强劲的推力推得整个人几乎往后一摔!
惊愕之余,他慌慌张张站稳脚跟,正要抬头,手腕两侧猝不防被一个人扣下,疼得他条件反射地一提手臂,却不料接下来自己手肘旁的关节也被牢牢捏住,正卡在控制手部力量的那根筋上。
这个地方是人体最薄弱的要点之一。
男人的手臂一时间剧痛无比,不禁“啊”地惨叫一声,然而下一秒钟整条胳膊都被拧了回去,终于膝盖一塌重重跌倒在地。
“我说你房间里有我的东西,而我要拿回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沉沉压下来,与刚才的老人音完全不同,散发出隐隐的愠怒,“你没听见吗?”
男人终于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你——”
话音未落,颈外侧突然狠狠挨了一下,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医生到底是医生,下手是轻是重细细拿捏过,不至于造成额外伤害。沈雁松开那个男人的关节,低喘着缓缓支起身。
“齐誩?”
房间内一片静,隐隐约约传来水声。
“齐誩,”沈雁轻声呼唤这个名字,“已经没事了……出来吧。”
浴室的门这时候忽然“咔嚓”一声打开,起初只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停了几秒钟,里面的人这才慢慢迈出来。逆着浴室里的灯,齐誩脸上光影分明,看上去有些苍白,眉目冷清,麻木似地定定俯视地上那个人。
“他死了吗?”连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没有任何表情。
“昏迷而已。”沈雁微微怔了怔,未及开口说下一句话,齐誩忽然伸出手,像迷路的瞎子般在他们之间摸索了几下,终于找到他的手,仿佛抓住汪洋大海中唯一的一根浮木,死死攥住。
然后笑起来。
“呵,呵呵,”齐誩的声音抖得厉害,听得出他在竭力控制情绪,“是吗,太好了……死了还会连累你,他根本不配。”
说到这里,自己愣了一愣,抓着沈雁的手忽然又放开了。
“我也连累了你,”他说,“我也不配。”
说罢,跌跌撞撞向前踏出两步,神情一片空白。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大概哪里阴影最黑,最深,他就要去哪里——想把自己埋起来,埋到一个沈雁看不见的地方。
踏出第三步的时候,身体忽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落入那个人牢固的怀抱里。
“齐誩,”低哑的声音自身后轻轻传来,背上很暖,暖到一种让他疼到掉眼泪的地步,“醒一醒,冷静下来……我们回家。”
“唔……”哽咽着,模糊不清地回答。
恢复了温度的眼泪一颗两颗打在沈雁的手背上,渗入指缝当中,苦味把两个人相握的十指连到一起,合二为一。
像得到某种救赎般。
齐誩很想就这样继续留在这个怀抱里,但是地上的人让他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是一秒钟。
于是他强忍情绪,坚持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都收拾妥当,临走时也没看男人一眼,连再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只是死死拽着沈雁的一个衣角,边拉边走,直至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远远抛开。
两个人没用电梯,从灯光最暗的消防通道离开。
楼道口的门后面一片昏暗。
楼梯也看不清。
沈雁先走下两级台阶,回过头去搀扶齐誩,然而齐誩茫茫然站在原地,膝盖上的力气只够走出那个地方,到了这里已经抬不起来,迈不出步子,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惟有紧紧抓着那只手不放。
沈雁知道他的精神压力还没有散去,往回走了一步,没有硬是拉他走,只是在黑暗中无声拥住:“走不动就停一下。”
齐誩半晌才有反应,五根手指哆嗦着探上他的肩胛,把头埋下去,声息微微颤抖。
沈雁不再说话,除了拢住他的头轻轻抚慰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倒是怀里的人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沉默后,突然说出了三个字:“前男友。”
沈雁微微一愣。
其实这个自己多多少少猜得到,不必明说也行。但是齐誩的语气很郑重,很坚持,于是他很轻地“嗯”了一声,动作上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变。
齐誩的声音又消失了一段时间。
不过沈雁感觉到他的膝盖动了一下,身体向前倾,更加紧致地抱住自己。
“沈雁。”
“嗯。”
“沈雁,你来了么……”分明人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机械般怔怔发问。
“嗯,我来了,我在这里。”沈雁每一次都给了他他可以得到安心的答案,尽管嗓子有点哑。
这些对话毫无逻辑,零零散散的,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是否真的清醒。
“我以为……你还需要更长时间。”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心脏几乎因为紧张而停止。
“你第二次没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很着急,已经在路上了。最后那次通话的时候,我其实都到电视台门口了。”
原来如此。
齐誩虚弱地笑了笑,笑到最后又不笑了,只是伏在他肩头不住打颤。
“他太太,我认识。”
该开始的话题还是会开始,开始是为了一次性彻底结束它。
齐誩的语句仿佛一串断开的珍珠项链,珠子几颗几颗连成一行,彼此之间却有间隙,无法完全衔接。
“背景挺不错的一个姑娘。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好,当年和我、和他同一间大学里面认识的……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天真,灿烂,甚至甘心辞去工作好好给他生养孩子。他们毕业不久就结婚了,可笑的是,那家伙居然还叫我去当婚礼司仪……我想,即使不珍惜我也该好好珍惜人家一个好姑娘。我真心……这么想,直到刚刚都是。”
气息在这里用尽了,齐誩稍稍喘了两下,克制地继续下去。
“他父母,我认识。”他说,“帮忙筹备婚礼那会儿见过很多次,夫妻俩心肠特别好,老太太还总是笑呵呵的,爱夸人,我当司仪她就常常逢人就夸,说我看起来又懂事,又礼貌什么的,见到自己儿子结婚了也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人,把真相抖出来。
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又避免伤害,因为只要开口即是伤害。
家庭,妻儿,善解人意的双亲。
男人拥有许多自己没有的东西。
男人本人不懂得珍惜,而自己替他顾及到这层层面面,到头来也只是沦为一个笑话。
“我真蠢,”齐誩的话说到尽头,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凄凉地笑出声,“我以为这种人……还有良心和信用可言。”
“你已经忍耐得够多了,”沈雁这时候低声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自责,“你没有把他推出去,已经是最大的容忍,已经够了。”
本来那个男人应该受到更多惩罚,不仅仅是打昏一下而已。
但是他知道齐誩的意思。
略顿,声音更加沉下去。
“虽然这么说可能很自私……但,比起那个人的家庭,你应该考虑你自己多一点。”他把齐誩的头稍稍扶起,额头靠过去与之相抵,喃喃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家人在意,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吧——”
第六十一章
家人。
这么说,简直就像求婚一样——
虽然说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不重要。而自己,只要默默把这份来之不易的承诺铭记在心就已经够了。
齐誩恍惚地笑了笑。笑容在没有完全成型的时候,嘴唇被沈雁的呼吸在近距离内轻轻灼了一下,一时间感情满溢而出,他就不再笑了,甚至什么都不再想了。
自己所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结束彼此之间最后的一点点距离,直至补全那一个吻。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吻。
更自然,更安静,更像是人的一种生存本能。
这一刻,寻找并覆上沈雁的唇似乎也成为了他的本能,找到之后,便是更执着的索取。仿佛沉下很深很深的海底,完全依赖着对方送过来的气息维持呼吸,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只因为对方而活着——在经历过一场人生的葬礼之后,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比什么都珍贵。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任由泪水静悄悄地淌落,无声地渗入双唇厮磨的地方。
又苦又咸。
倒是真的……像极了海的味道。
小归期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是因为感觉到箱子在晃动。
睁了睁眼,发现是另一位爸爸来了,因为警惕而竖起的毛于是软瘪瘪地趴下去,“喵”地唤了一声,举起肉垫,是打招呼也是撒娇。
歪歪脑袋,发现另一位爸爸也在看,得到关注后的满足感瞬间升到最大值。
“我们回家吧。”
沈雁轻声道,既是对着小归期,也是对着大归期。
齐誩默默注视着他抱起纸箱的动作,无声地笑了一下,在黑暗的街巷里将自己的手递出去,让他牵引自己向前,慢慢朝大路走。
两个人在路边叫住一辆计程车,齐誩坐进去之后,又静静注视着沈雁抱着装有小猫的纸箱上车,忽然冒出三个字:“第二次。”
沈雁微微一怔。
齐誩却轻轻抬了抬嘴角,问他:“不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吗?”
沈雁听到这里,忽然明白齐誩所指的“第二次”是什么——从城北出发,亲自来到齐誩身边把这一人一猫接走,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
“那次……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计程车上,连座位位置都一样。”齐誩喃喃道,目光中流露出一分怀念。因为之前哭过的关系,他的话语此刻听上去还有些沙哑,笑声却特别温润,“那时候,我甚至不敢让你握着我的手。”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计程车司机似乎从后视镜那里悄悄打量了他们一眼。可齐誩并不在意。
也许是今天对于所谓“正常社会”的无助与无奈让他产生了逆反心理。
也许在“死”过一次之后对事情看得更开,更阔达,他不想再遮遮掩掩自己对沈雁的眷恋。
想完全摒弃周围的异样目光,坦坦荡荡地活一回。
而沈雁的想法大概和他相同,因为那只手已经默默地像昔日那样握住了他。非常结实的握法,没有任何回避旁人视线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司机大叔看到这里居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问了目的地之后,就踩动油门驶出了大道,朝城北开去——是在默默鄙夷,还是不以为然,又或者是别的呢?齐誩无从得知,他的心境在度过大风大浪过后反而成了一片静止的湖泊,所有激烈情绪都沉淀在湖底,湖面上只有微微的光在跳跃,闪烁。
带给他这些光的人就陪伴在身侧,与他双手相握,不离不弃。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
入夜后的都市中心灯火通明。
车厢内显得格外昏暗,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味道,可以让人静静品味人间百态。齐誩坐在行驶的车中向外看,夜色如水,而那些匆匆掠过的灯火则是游鱼,穿梭于黑夜之间,隔着玻璃留下一道道鱼尾划开水波的痕迹。
而他的手指,也在沈雁手心轻轻划着痕迹。
一根接一根,仿佛蚕丝结茧,将两个人的感情放在茧的深处,慢慢在里面成熟。而他想加速这个过程。
“沈雁,”齐誩忽然开口道,“我想自己贷款买一辆车。”
这句话来得十分突然。
沈雁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但是那一瞬间的迷茫很快就散去了,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对深黑色的眼睛恢复清明,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齐誩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神情镇定而郑重,开始慢慢阐述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
“我工作了这几年,虽然说工资不高,但是平时的个人开销也不大,没买过什么奢侈品,积蓄还是有的。现在十几万可以买到一款不错的经济型轿车,首付百分之三十左右,加上手续费、保险费、购置税什么的,大概要个四五万,这笔钱我应该拿得出来……之后分期付款,以我目前的收入水平有点紧张,不过每个月生活节俭一点,慢慢还不成问题。”
沈雁只是静静听着。
谈起自己不太乐观的经济条件,齐誩仍旧保持乐观态度:“不过,如果可以顺利升职,那我的工资也会相应地提高一个层次,年终奖金肯定比现在多,这样供车供得也不会太吃力了。”
沈雁一直听到这里,低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买车?”
齐誩淡淡一笑:“我们以前不是说过有关住处的话题吗?原来说我要是拆了石膏,开始天天回单位上班,住在你那里距离太远,不方便,肯定要搬回自己的公寓住。但……如果自己有车的话,上下班不必依赖公共交通工具,可以节省大量时间,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过去的他在一个不珍惜他的人身上透支太多,却以这个可悲可笑的结局收场。
而现在,他遇到一个真正疼惜他的恋人,值得他付出比以前多上百倍的感情和行动去牢牢抓住,用心经营他们的关系。
“我想认真考虑我们的将来,认真解决眼前的难题。”齐誩的神色很执着,眉宇间停驻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感。他压低声音,缓缓道,“我……想留在你身边,以及把你留在我身边。”
沈雁有多珍惜他,他就要加倍地珍惜回来。
那天两个人一起喝酒,沈雁在醉过去之后喃喃哀求他不要走的模样依然深深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