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间有点气闷的眨了眨眼睛,但是看着对方满足的表情还是选择了不言语,池麟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呵气有种毛茸茸的柔软,他听见他微弱的声音,“要是有妈妈就好了……”
霍间闭上眼睛,过了好长时间才吸了一口气,喉咙里有些酸楚的疼痛。
——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没有妈妈。这是世界上别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得到的恩赐,而他们仿佛生来就是残缺的,如此不幸。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这世上找寻到温柔,不是吗?
“以后都能和你睡一起就好了。”
孩子有一头漂亮的浅色头发,总是能一眼从人群中辨认出来,他有最放肆的笑容,或许温柔得有些无度却从不吝惜自己的余温,他聪明而又懂得收敛,连偶尔的谎言都让人喜欢。
“那,我们是……朋友吗?”
霍间忽然觉得有些胆怯,那个只出现在书里的词带着陌生的重量,让他不知所措。
“我们要做最好的朋友嘛。”池麟伸出手在他手掌轻轻一拍,为了证明什么似的重复了一遍,“最好的。”
他们彼此依赖着生长,像是两棵盘根错节的树。脱去孩童时的幼稚进入喧嚣热烈的青春期,池麟一往如昔,时间和经历能改变他的方面是有限的,比如抱着霍间睡觉的习惯,仿佛能在梦中找到生活不能给他的依存,就像怀念那素未谋面的母亲。这世界欠他太多,但相反的,他也得到了太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霍间性格中突兀的一面越发明显,他像是一把久经打磨的匕首,不管哪一面都闪耀着纯粹。你可以说他好或不好,他很少从两个特点中取得一处引发争议的对立面;他性子耿直得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解决事情的方式常常是诉诸暴力,这也与年幼时被抛弃所以渴望力量有分不开的关系,但他要生活下去,有些棱角就必须要磨平,他也试图去改变自己,但他的朋友看上去完全不介意。
——你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你原本的那一面,倔强的也好脆弱的也好患得患失的一面也好歇斯底里的一面也好,都由我来守护。
这是我存在于此的意义。
——这是我为你变强的目的。
头顶时不时传来铁索滑动的声响,霍间懒得抬头,只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难受的腿挪动了一下位置。
靠在他身上睡着的少年没有醒。他在他们聊天的过程中就无声无息的睡着了,并且看样子睡得很熟,就像许久没有休息过一样疲惫,或者说,此时看上去非常满足。
“我是个好家伙吗?”
“不是,你总给我添乱。”
“哦……”
“但是我不会很烦。”
霍间把身上那瓶葡萄糖给他喝了一半,他不知道在这之后还能不能找到补充体力的东西。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想要片刻的休息。
“间儿。”
朦胧中将要睡着的时候,好像有人在梦里唤他。
第31章:摸索
觉察到电梯生锈的吊索有松动的迹象,想要调整好安全的姿势躲进角落已经来不及了。
被细微的震动惊醒的池麟背靠着墙,通过墙壁传来电梯整体正在缓缓下滑的动静,随后吊索骤然滑落,池麟抱紧霍间弓起身体把对方护在身前滚倒在铁质的地板上,沾了一头一脸的铁锈和灰尘碎屑,墙角那两只断手也咕噜噜滚了过来,被霍间一脚踢开。
“我靠……!”
好险电梯停住了,但是好像比他们想去的楼层更往下几层,他们现在已经无暇顾及,电梯大起大落的剧烈振动像是把人高高抛起又砸在地面上,等两人头晕眼花的看清楚面前的路,连电梯的门都被摔开了,歪歪斜斜的吊在一边。
“我觉得我内脏都要摔碎了……”池麟一只手揉着胸口,仿佛为了回应这恐怖的联想,喉咙里真的泛起一阵甜腥的鲜血味道,他费劲的撑起眼睛,另一只手半拖半抱的把霍间从这个随时可能再次崩溃的小空间里弄了出来,两人冷汗涔涔的伏在这个陌生的楼道里。
“没事吧你……”霍间从地上爬起来,扑了扑脏兮兮的病号服,扭头打量着寂静无声的楼道,“这是哪里?”
他的声音像海浪一般被冗长的走廊推向很远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处在封闭空间里产生的错觉,池麟总觉得这里比上面的楼层亮度要低几分,空气也有种缺乏流动的陈旧味道,他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把手指贴着墙根摸了摸。
“有些潮湿。”
他说话的时候不自然的用手捏了捏头侧,在时断时续的头疼中努力保持声音的稳定,“我有个不太好的推测……这里好像是地表以下,防空洞或者地下室。”
他四处走动了几步,感觉这地方安静得简直不正常。人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所谓捕风捉影的“第六感”存在,有时越是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越是容易暗藏危险。他想了想,让霍间待在原地自己走回电梯里试着按了向上的按键,电梯毫无反应,八成是故障,或者干脆坏掉了。
这无疑又将他们的退路封死了一条。池麟频繁的用手捏着后脑某一处,那个间歇性疼痛的位置大概是他失忆的根源。“我们有必要先明确一下目前存在的问题和需要去做的事情。”
“眼前的问题。”霍间说,“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栋楼有几层,谁把我们带过来的,剩下的同伴在哪里。”
池麟就算脑袋里依然有抹不去的盲点,他也能很快跟上霍间的思路,“这之后的问题是,把我们带过来的人对我们做了什么,他有什么目的,我们怎么出去,出去之后要做什么。”
“这样我们的目的就很清楚了。”池麟看着霍间本来就表情缺乏、现在越显凝重的脸,好像不想看他情绪低落的样子,忍着头痛对他露出一个拿捏很好的笑容,“嘿哥们儿,打起精神来……咱们先以找同伴和出路为主,过程中搜集点用得上的东西……放心吧,肯定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里的墙壁剥落是潮湿造成的,可能会误导我们去确认年份,”他搓了搓指尖的墙灰,“但绝对比电梯的年份要晚,而且和医疗设备相比较根本就不是一个年代的产物。”
霍间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好像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他永远能把所有无关事项都屏蔽到思维之外。这从来都是他的强项。不管是失忆前玩世不恭的懒散,还是失忆后面对空白和未知的平静,他在这种时候也能完全摒弃负面想法,霍间忽然也没那么悲观了,记忆没有了可以从头来过,只要人还是这个人,他就有希望。
“我们不妨做出这样的设想。”池麟合起手掌,“这是个经过二次改造的医院,用来从事某种医学研究,里面有我们这样的‘实验体’还有吃肉的怪物,有没有工作人员现在还不知道,地上的痕迹表明在我们醒来之前,有人大规模的撤离过,他们肯定不会仅仅依靠这个短命的小电梯,所以一定有第二条路,只是我们还没找到罢了。”
他梳理得不能说绝对严谨,但是条分缕析滴水不漏令人无法反驳,霍间了解他这一点,但是在他面前的霍间不亚于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他还担心自己的话没那么有说服力,现在的境况只有两人相依为命,任何一个方面有不同观点都会导致分歧,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对方却干脆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走吧。”
“我……”
“没事,我信你。”
他们远处大门紧闭的房间,忽然缓缓地启开了一条缝隙。
第32章:绝境
池麟忽然站住了脚,向身后发出声音的门看了过去。
走廊里弥漫着雨后腐烂的落叶般让人不悦的湿气,脚步声被过于空旷的矩形空间拉扯出回音,长时间的死寂让人产生耳鸣的错觉,霍间左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让精神集中,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一眼,背靠着开了一条缝的房间两侧,池麟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随着暗淡的光线倾泻而出,面对未知的不安和随时准备应对危机的紧张感让他们不约而同的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任何变故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
那是个拉着窗帘的房间,向南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医院里常见的白色病床,床头柜和送药的手推车上空空如也,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干净得诡异。
池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上前几步去拉窗帘。
霍间站在他身后,无法形容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恐慌。
——原本应该通向外界的窗户,外面是一层水泥垒砌的砖墙。
没有缝隙,没有缺口,没有光线和尽头,密不透风的一堵砖墙,逼近眼前的灰黑色,让人窒息。
“活埋。”
这想法一旦出现就如同跗骨之蛆一般难以甩去,霍间站在原地,冷汗细细密密的顺着后背涌上来了。
——他曾见过患有有闭恐惧症的人,一旦处于绝对封闭的空间就会情绪崩溃,它们不敢坐电梯,睡觉的时候也要把房间的门打开,不单单是出于对封闭空间的不安全感,恐惧主要来源于没有出路。
没有出路。他好像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可怕的并不是无路可走,而是你一直坚信着前方会有的出口,在你历尽千辛万苦到达你所认为的终点时,才发现是死路。
——死路一条。
他突然转身疾走几步,扶着门框干呕了起来。
池麟烦躁地用力踹了一脚墙壁,跑到霍间身边去,“你还行吗?”
算上休息睡觉花去的时间,他们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能维持体力的还有半瓶葡萄糖,完全不敢想象之后会面临怎样的绝境。霍间只摇头不回答,他摇摇晃晃的撑起身体,掉头冲进了对面的房间。
——一样的病房,一样的摆设,空无一人,没有出路。
池麟从后面扣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的把他按在了墙上,霍间的后背紧贴着微微泛着寒意的墙壁,他的眼睛低垂着,嘴唇颤抖了半晌才缓缓地说,我没事。
池麟一手撑在他耳边,明明一无所有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断断续续的画面,似曾相识,他本能的想去捕捉并细化的时候,却又抓不住了。
似乎有一种物质的作用正在他身体里逐渐消退,但是现在想要去对抗,恐怕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别怕。”
他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就脱口而出,连抚摸对方头顶的动作都自然而然,霍间直起身子向前一靠,脑袋抵在他肩窝处,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嗯。”
“别担心。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个人猛然间让他有些熟悉起来了,如果他们之间有过故事的话。
——现在还不是时候,无论你想要反击还是放弃,都不是时候。
他舔了舔有些粗糙起皮的嘴唇,探头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去看看柜子里有没有……”
他话音还没落实,霍间蓦地把他推到一边,整个人像落水一样往下一沉,脚下的地板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无数的手爪正抓住边缘想要出来,可是先抓住了霍间的腿,眨眼的工夫就把人半截身子拖进去了;池麟往前一扑正好抓住他的手,就在这个拉锯战的过程中他还在不断的下沉,如同深陷沼泽。
“他妈的怎么回事儿!!”霍间试了好几次想把脚下的怪物甩脱,低头看了一眼整个头皮都炸了: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张着嘴的丧尸,人头攒动挤满了这个不大的孔洞,个个都在死命的把他往下拖,它们不知道是如何弄塌了天花板,下面似乎是个仓库一类的地方,周围有发着光水箱一般的不明物体,还有其他困在这里的丧尸大概是闻到了活人的味道,正争先恐后的顺着仓库里发光的箱子往这个大洞上爬。
霍间眼看着快要把池麟也拖下来了,脚下踩着火炭一样不停挣动;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好像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又好像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他闭上嘴,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你松手。”
“开玩笑呢你!?”池麟这句话差不多是用吼的,“你撑一会儿我……”
“你松手吧,我不会死的。”
池麟愣住了。
霍间抓着他的手已经被用力握成了青白色,凸出的骨节好像再用力就会碎掉一样,他脚下都是狰狞嘶吼的怪物,但他的脸异常平静,就像刚才得到过他的安慰一样。
“我说了不会就是不会,你松开。”
池麟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他不能说话他也不能哭,好像做什么都是辜负。霍间咬着牙往脚下踹了踹,另一只手费力的够上来,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拔了出来。
“还不到时候……咱们再见。”
他的身影从洞口消失了。
第33章:转机
在少年余下的人生里,无论多少次回忆起那时的经历,即使性格别扭如霍间,也坦白的承认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人在死亡迫近时是有预感的,就像暴风雨将临时头顶悄悄蔓延开来的黑云,带着一股不祥却又无法回避的宿命感,如同绝症病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大概也是抓住了对世界的最后一丝留恋,他们要么表现得情感丰沛而强烈,要么是全然不同的安详沉稳,用有限的时间努力回忆一下自己满足或不舍的人生。
有什么舍不得呢?霍间在下落的过程中暗暗想着,真要算得上遗憾的话,他想再吃一次火锅。
——有什么不妥吗?他只是饿了。
——那些没看过的风景没实现的理想没追上的姑娘没度过的人生,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啊。
身体重重的落在一个承载物上,疼痛自直接受挫的颈椎扩散到全身,连脚趾都用力勾起来了,霍间已经调整好心情准备接受骨折穿刺之类的悲惨结局,他却发现这身下并不是唯一的着力点,因为他在忍着疼翻了身想要脱离包围圈的时候再次栽了下去。
他从发着光的水箱上摔下去了。
方才在上面完全没估测过这东西离地面究竟大约有多高的距离,他现在倒是身体力行的把这个大约给坐实了——背心着地的那一瞬间霍间胸口往上一顶,一口血顺着舌尖喷了出来。
到这份儿上还没死,反倒是一种折磨了。
他昏花的眼睛勉强分辨出地面上正向他聚集过来的丧尸,用肩膀撑着地面往反方向爬了几米,他从来没有用如此狼狈的方式选择保全自己,手和脚迟迟不肯恢复知觉,他能清楚的听见周围有吞咽口水的声音,他总算能够站起来了,可是他被丧尸团团围在一个水箱前,身后已然无路可退了。
他手撑着背后的钢化玻璃把身体扶起来,一开始短而急促的喘息也逐渐变成大限将至的缓慢,他甩了甩头,打心眼儿里不想面对这不多久便会将他五马分尸啃食一空的死人们,就不能、就不能想点儿高兴的吗?
——比如,池麟有可能活下来呢?
这或许是最后一点儿安慰了。他轻蔑的扫视了一圈这些低等的杂碎,往地上吐了一口带着血沫的口水,告诉自己,这十八年我好歹牛逼到了最后一步。
——真的是最后了吗?
有时候想想契机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他才会在扭过头的那一眼看到了水箱里浮动的少年。
“……?!”
他忽然冷静不了了,先抬脚解决了身边的几个丧尸,挣扎着趴在玻璃上隔着幽蓝色的水光往里看:少年插着各种针管的赤裸身体静静的浮在水里,身材修长有种骨肉匀停的味道,随波荡漾的黑发神秘而几近妖冶,而当霍间看到他的脸的时候,整个人都暴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