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看见他鬼气森森的模样就忍不住后脊发冷，朝后连退两步，让距离淡化恐怖。巴尼可没有这么容易放过他，带着阴影跟了过来，好奇地问道：“你害怕鬼啊，弓箭手？我以前当杀手的时候……”

“经常在半夜杀人，从来不怕鬼么？”吉尔冷淡地说道。他抢先说并不是为了打断对方，而是因为这种话从自己口里面出来，显得不那么恐怖而已。

巴尼摇了摇头，嘎嘎的笑声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当然不是，弓箭手。我以前当杀手的时候，被很多人当做鬼。如果鬼是一种恐怖、凶残、神出鬼没的存在的话，我自认为和鬼也没有什么区别。”

吉尔僵硬得脸都麻木了：“……”该死的！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和这只干尸讨论鬼的问题？

巴尼看着他的反应，摇了摇头：“如果你是一个杀手，我现在当场就会杀了你。我相信如果我认真的话，你是没有还手的余地的。”

吉尔听到这句话反而不是很害怕了，或许是因为这句话显得更像是一个人类说的话。他饶有兴致地说道：“可惜我并不是一个杀手，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冒险者，不需要像你那样。”

“我知道啊，弓箭手。”巴尼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和你说话么？”

“为什么？”这其实也是吉尔的问题。从一开始，巴尼就对他有一种不屑和敌意，然而今天对方几乎是反常地和颜悦色地来和他说话，这不由得让吉尔有点受宠若惊。在他看来，这个干尸杀手比那些身份高贵的贵族们更加难以接触。

巴尼干尸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吉尔都奇怪对方几乎没有肉的脸还能表现出那么微妙的神情：“你在迷宫里教我们怎么合作的时候，显得不是一个木偶。”

“……木偶？”

“你很像一个木偶，按照其他人的喜好动作的木偶。你知道么？你是殿下最喜欢的那个类型的木偶。贵族们喜欢木偶，但是他们可不会把木偶当做他们的同伴。”巴尼用干枯的手指指着吉尔，“我很高兴啊……他很快就会意识到，你和他想象之中的臣子完全不一样。”

“？？？”

“祝你好运，年轻的弓箭手。殿下很重视你，但不知道，当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后，他是会坚持对你的重视，还是会因为幻象的破碎愤怒呢？”巴尼慢条斯理地收回了他的手指，重新和墙角化为一体，“祝你好运，吉尔。作为一个曾经被这种愤怒毁灭的人，我衷心地为你祝愿。”

50、从今天开始跟着你（二）

吉尔悚然一惊，下意识想要追问巴尼，但是对方已经在角落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巴尼和阴影融为一体之后，存在感比西格尔还低，吉尔移开一次眼睛都要费些功夫才能再次找到他，更不要说撬开他的嘴巴。

他无奈之中，再一次坐在了沙发上，等待下一个进来的人。

这次他学乖了，不吃糖了。可是一个人待在远处也没有意思，他开始观察大厅的布局和陈设。虽然在冒险村生活了十八年，他进入这家旅馆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前他不屑于与冒险者接触，不承认他们是冒险村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现在看来的确大错特错呢。

看完大厅，他继续观察冒险者们。普通的冒险者和辉耀之剑小队的各位其实还是相当有区别的。许多冒险者和课本上描述的冒险者几乎没有区别，穿着破烂的从冒险村买来的装备，全身上下都是迷宫出产的各种物品，和同伴们谈话的时候三句话不离迷宫冒险。

看着他们，吉尔更有身在历史中的冒险村的感觉。曾经冒险村里充满了这样的人们，而冒险村不用费心隐瞒，开着各种小店就可以日进斗金。如果他生在那个时代，说不定会比现在更有用一点吧。

凯文和西格尔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旅馆做饭的香味让吉尔觉得腹中饥饿。他正打算抛下小队的人去吃饭，就看见凯文和西格尔走了进来。凯文走在前面，西格尔走在后面，如果不是吉尔了解，看他们神情还会以为他们并非同路人，只是偶然相聚于此。

吉尔叫了一声凯文，迎了上去。凯文露出笑容，冲他点点头问道：“怎么在这个地方？”

“我没有什么事情做，就过来看看你们。你们还适应这里的生活么？”吉尔没话找话说道。

“还好，这里的衣食住行条件都很优越，和王都也没有什么区别。”凯文漫不经心地说道，走进了餐厅，吉尔和西格尔跟在他的身后。吉尔站在西格尔身边，自觉应该再慢他一步，可步伐刚刚放慢，凯文就转过头把他拉了过来，“不必走在他的后面，并排就好。你和他在我眼中没有什么区别。”

凯文在每个人面前表现得都不一样，一切动作都恰到好处。吉尔走在他身后，问道：“殿下刚刚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一个可靠的向导，我在这里的确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像露台那样的地方，没有熟悉的人带领，我可找不到。”凯文回答道，声音没有明显地情绪。

吉尔努力解读了一遍他的意思，表态道：“从今天开始，我会跟着你，寸步不离的。如果还想要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凯文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伸手放在吉尔的肩膀上，嘴角扬了起来：“吉尔，我很感谢你，你总是……这么贴心。”

“我应该的。”吉尔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凯文看着吉尔，等待他继续下去。他现在坚信自己的判断，认定吉尔对自己心有爱慕，又忠诚坚定。既然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一定还有话要对他说——即使没有，也会尽力想出来一些吧。

吉尔被凯文这样盯着，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了巴尼的木偶论。他心里一个咯噔，难道小王子拆穿了他的真面目？不会啊，自己连自己的真面目都不知道是什么呢……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凯文，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小王子于是装作不在意地拿食物，竖起耳朵：“你问。”

“殿下喜欢什么样的人？”吉尔直白地问道。只要知道了这个，他就能完美无缺地扮演那样的人，不用担心巴尼说的话。

但是听在小王子耳里，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他差点扔了食物的盘子，质问对方是什么意思。最终，他隐忍了下来，语义微妙地说道：“你很好。”

吉尔对这句话不意外，但总是有些气馁。自己？刚才已经说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凯文眼里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凯文喜欢什么样的骑士。

好在他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期望，现在也说不上很失望，说道：“原来如此。”

“……”凯文莫名觉得有些不爽。对方的反应有点太过平淡了。一直以来，吉尔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么平淡，要不是自己知道，还以为对方只对艾芙雅一个人有感情呢。他走到桌子面前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喜欢你的这个问题。你会成为我最好的骑士的，只要……”他抬起头看着吉尔，忽然想要戏弄他一下，“只要你能多笑笑。”

吉尔再一次产生了被调戏的感觉。他坚定地认为这依然是他的错觉，是凯文的面孔帅气，话语动作霸气，就像是威帝的作弊脸一样，让自己产生了错觉。他指着自己说道：“您是说我？”

“没错，就是你！”凯文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越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他靠近了吉尔，抓住了对方的下巴，“吉尔，如果我的命令你都会接受的话，你就应该多笑一笑。你觉得呢？”

凯文下正式的命令的时候，绝对不允许有人反驳。但是在下这种过分任性的命令的时候，他带着一颗玩乐的心，已经把自己的身份和傲慢忘到了一边，破天荒地咨询了别人的想法。

吉尔心里呵呵呵已经刷了几遍，看见凯文期待的眼神，却就是拒绝不了。一个像太阳一样光辉的人突然在你面前请求你做一件事情，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的期待落空的。他平日里笑起来也如同吃饭喝水那么自然，但是现在在凯文面前，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嘴角像是结了冰，每挪动一寸都无比艰难。

但总而言之，一个笑容还是慢慢在吉尔的脸上成型了。大概是因为形成得无比艰难，这个笑容像是冰雪消融，大地复苏。凯文知道自己的眼睛常常被帝都人私底下形容为冰冻的阳光，而几个胆大包天的贵族更是称他的笑容为灿烂的春光，那时候他只觉得可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冷笑没有丝毫阳光的感觉。但是，看见吉尔的笑容，他突然之间就领悟到了什么是所谓的阳光。

只有像是吉尔那样的人，笑容才会格外珍贵吧。

凯文自己的笑容隐去了，他觉得自己讽刺的笑容在对方面前相形见绌。他低下了头，默默吃饭。

“殿下？”吉尔见对方没有反应，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吉尔，你可以直接叫我凯文。”

吉尔吓了一跳：“这……”

“反正这也不是帝都，叫我什么都没关系吧。以前你不是都叫我凯文的么？”凯文湛蓝色执着的眼神让吉尔无从拒绝，他点了点头表示答应。凯文满意地笑了，看了看西格尔，顺便说了一句，“对吧，西格尔。”

“是的，没问题，表哥。”西格尔回答道。

吉尔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人，刚刚几乎都已经完全把西格尔忘了！他的存在感究竟是有多低啊！

刚刚那番倒霉的表演也叫他看见了……他还以为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凯文才会表现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呢。

西格尔低着头，背上背着个小号盾，对凯文说道：“表哥，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凯文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挥挥手让西格尔快走。

小表弟腼腆地点了点头，背着盾子往楼上走去了。

吉尔等他走了之后，捏着装饮品的杯子，看着小王子蓝色的眼睛，和他聊之前的迷宫。

“一开始在雾里的时候，我还在想……你真是个傻瓜，什么东西都不懂，连个简简单单的小迷宫都走不出去，一出去就把你辞退了！”凯文笑着说道，“害不害怕？”

吉尔对于这句话毫不感冒！你能辞退我那就好了！光说不做，还算男人么？

“那你怎么没有辞退呢？”他问道。

“后来你做得很好，没有你我是走不出那个迷宫的，说不定真的会死在那里。”凯文耸了耸肩，露出赞赏的神情，“我以前还以为只要我足够强，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阻挡我的东西。后来我以为军队可以，现在我知道迷宫可以。还有更多的这样的东西等着我去发现，我必须要变得更强啊……”

“辉耀之剑还不够强么？”吉尔问道。

“之前不是被你打败了么？”凯文拍了拍吉尔的肩膀，伸手拿起杯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就把吉尔杯子里的酒倒了一半进自己的玻璃杯里，晃了晃杯子，一饮而尽，擅自转换了话题，“你也是个厉害的战士，怎么喝酒和小猫一样？”

都是你贪杯好么？

吉尔放着杯子不动，面不改色地反驳过去：“之前喝酒，赢的人是我，而不是殿下你。”

“我让你叫我凯文。”小王子认真又郑重地指出道，“而且，就算我酒量不如你，你还是喝酒和小猫一样，之前喝酒的豪迈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怀疑，你之前的所有行为都是在骗我。”

吉尔心里又咣当一声，像是车撞上了坎坷的路，之前巴尼的话又在他的心里浮了出来。

凯文心里的木偶是什么样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骗你。”他木然说道。

“我相信你！”凯文拿起吉尔的杯子，朝着对方虚抬一下，毫不介意地一饮而尽，“我当然应该相信你，我的骑士。别介意我的玩笑话，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吉尔微笑了，并且在对方说话之前说：“我可不会介意这种事情，凯文。对了，还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说。”

51、从今天开始跟着你（三）

吉尔想说的就是下午安瑞拉的事情。下午很多人都目睹了一个金发洋娃娃一头撞在了旅馆门上，然后被自己扶走，不说反而会显得很不自然。如果凯文从别人的耳中听见了这件事情，一定会起疑心。

不过，说话也要一点技巧，毕竟他无从得知安瑞拉醒来之后还记得多少东西。

“是什么事？”凯文托着下巴，歪着头问道。

“今天下午我在等你们的时候，看见安瑞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体状况看上去不太好。我赶紧把她扶进了房间，让她好好休息。然后她说她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我觉得你应该去亲自问问她。”

如果安瑞拉还记得，那就可以推说自己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应该亲自告诉凯文；如果她不记得了，那就更好。

“这是真的？”凯文听完这句话，双手撑着桌子直接站了起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认真。

吉尔对他的表现大为意外。平日见他与安瑞拉并不对盘，还以为他并不会如此在意她。他脸色不变，确认道：“是真的。殿下，你现在要去看她么？”

“带我去。”凯文心里着急，说话又变成了之前的腔调。

吉尔知道愉快的喝酒聊天时间到此结束了。正事才是凯文的夫人，自己只是他的情妇而已。他跟在凯文身后，应付对方的盘问。

“你大概具体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中午刚刚吃完饭吧，我不太清楚具体时间。”吉尔回答道。

“之前你见过她么？”

“有的。那时候她和黛奇在一起，再后来她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回来的时候怎么样？”凯文问道。

“看上去很不好，我把她扶上去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

吉尔说完，对凯文的认识再次刷新。对方对主教姑娘很重视啊。果然贵族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即使心中重视平时也不会表现出来。不过，教廷的女孩都必须一生侍奉神，凯文要想和安瑞拉在一起除了瞒天过海就是强取豪夺，仔细想想似乎很有趣啊！

凯文还不知道吉尔已经脑补出他和安瑞拉的爱恨情仇，迅速地思考着，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问吉尔：“等她睡下之后，你做什么去了？”

吉尔还没有从刚刚的剧情中跳出来，脱口而出：“我可没对她做什么。”

在凯文眼里，这就是表忠心表情谊的话语。他笑了笑，没怪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重新问道：“你之后一直留在这里么？”

“对，一直在旅馆大厅里。和巴尼说了两句话。”而且是在说小王子的坏话呢。

凯文听到巴尼的名字抬了抬眉毛，和吉尔说道：“不要和他过多接触，他不是你要学习的对象。”

说着，他又敲了敲门。安瑞拉在里面没有反应，这让他有了糟糕的联想。再次没有回应之后，他踹了门一脚，回身对吉尔说：“你去楼下找前台的人要钥匙，我马上就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