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负责整个小队，责任比我重大得多，压力也比我更大。您为了小队的命运担忧，所以来鞭策我，是对我们所有人负责的表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责怪的。您不需要道歉，殿下。”吉尔一边说一边想，所以话说得很慢，但是足够有力道。他暗想：这样应该足够诚恳，足够打动人了吧。凯文王子应该满足了吧。

在凯文眼里，对方的表现完全是另外一种意味。一板一眼地用敬语，话说得缓慢，语气重，虽然看似谦恭，但是他却看出了对方的敷衍。但是他同时意识到，继续这样的话题，只能够让误会越来越深。很明显，吉格莱不愿意接受他的道歉，甚至是误解了他的道歉。

这样的性格的确很有挑战性，但是凯文王子殿下就是这么一个迎难而上的人。

他耸了耸肩，说道：“我知道了。吉尔，你想不相信都无所谓，我现在只想要告诉你——我很高兴，我们之中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任何原因死在这里。但是我更高兴，你居然会愿意为了我死在这里。”

“……”我才不会死在这里好么？

吉尔脸上的表情微微抽搐，深深地感觉到了卧底生活不易，要且行且珍惜。他注视着凯文，忍不住吐露了一句真话：“殿下，我死在这里绝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我活下来……”你也未必会因此而高兴吧。帝国未来的皇帝怎么会为了一个死不足惜的小小骑士而高兴忧虑？

这句话在舌尖一转，回到了嗓子眼。吉尔为刚刚的冲动后悔不已，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殿下，如果你觉得我责怪过你，那么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快步走到队伍前面，借口是前面应该有所进展，他想去看看情况。

运气站在了他的一边，前面行走的人的确停了下来，似乎在探查什么。他们每隔一段都会有或大或小或确有其事或虚惊一场的发现。吉尔去得恰到好处，被小队成员们围在中间，投入了“解决问题”的事业当中。

凯文在队伍的末尾，透过人群看着吉尔，心里奇怪的感受又出现了。

不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这句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或者对别人说出来，凯文一定觉得说的那个人很不满被说的那个人，却又不得不为他做事。

但是这不应该适用于他和吉格莱。他们两人无冤无仇，只有一份知遇的感情，甚至还打过一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这种虐心的地步。

凯文知道，这句话还有另外一种意味，那是一种……非常暧昧的意味。

我愿意死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开心，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

凯文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吉尔对于艾芙雅的关心每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氛围与普通的情侣不同，没有闪瞎人眼的粉红泡泡，只有培养了多年的默契和温情。以凯文之骄傲，怎么可能愿意插入这一对当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等等，之前艾芙雅说过，他们的确是家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兄妹了。如此说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深厚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吉尔未必是真的以恋人的心态喜欢艾芙雅，他喜欢的是……

别开玩笑了。

凯文注视着吉尔，遥遥与他对视一眼。那边正在忙活的吉尔一愣，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有点幼稚，跟王子殿下认真这种事情做什么？他面容放松，嘴角就不自觉地翘起，在凯文眼里是一个仿若冰雪消融的微笑。

“……”难道他的猜测是真的？

凯文猛地转过头，心里茫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有人拜倒在他的腿甲之下，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对方是吉格莱……真是可惜了。他一直认为对方是一个前途远大的战士，不应该拘泥于这个小镇，不应该沉溺于艾芙雅，更不应该迷离于一个男人。现在已经不是歌颂美少年之爱的古代，神的信徒致力于打造一个富有规则的纯白世界，异教神话中一般的同性爱恋只会带来可怕的丑闻。

恋童癖就已经够让人不能忍受了，再加上同性恋？就算吉格莱正式成为了一个骑士，也不会被同僚们真心接纳吧。他的向上之路会难之又难，每一步都将会如履薄冰。

好在，吉格莱还年轻。他之前对艾芙雅有好感，现在就对自己有好感。说不定过段时间，他就会对另外一个能够为他保驾护航的贵族女人情根深种了呢？这只是第一场冒险，没有必要这么快就将结果注定吧。自己装作若无所知，对方也很难坚持下去吧。

被吉格莱喜欢的确令自己很意外。但是他得承认，滋味还不坏。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学会享受别人的敬仰和爱慕。

吉尔在另一边无从得知凯文的想法，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面前的障壁在他的摆弄下哗啦一声碎裂，留给他一道向里前行的通道。

吉尔呼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扬声呼唤道：“凯文！快来看！”

34、雪云的迷雾（五）

凯文嗯了一声，朝着众人走了过去，问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屏障可以过去了。”吉尔简单地说道，“殿下，我们是休整一下，还是直接过去？”

“现在就走吧。”凯文看了看天色，神色也有几分凝重，“如果在天黑之前还不能离开迷雾，晚上会很难熬的。”

这一次的路途和之前有所不同。如果说之前他们是漫无目的的游荡，那么现在，他们走在了一条通道之中。虽然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有雾气，但是身边两侧有障壁阻挡，前路不再茫然。

障壁的走势是螺旋形的，吉尔站在巴尼身边，看着他的记录计算着，发现螺旋的尾巴上翘，和之前的道路连通在一起。他抬起头，和所有人说道：“等一下，这个地方……”

他上前一步，在障壁上面用手摸索着，很快摸到了一个突起。初代迷宫制造者不屑于制造复杂的小谜题，他们制造的最大的谜题，是这个迷宫本身。吉尔心里有了眉目，使劲朝着那个突起按了下去。

面前的障壁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连带着整个迷宫都开始嗡嗡起来，迷雾震荡着，朝着两遍退去，留出了一道路，直通往迷宫的中间。

安瑞拉惊讶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赞叹道：“太厉害了，真是鬼斧神工。”

“等等，吉尔，艾芙雅。有没有可能我们的路不是在这条路上，而是在迷雾里？”黛奇朝着迷雾里面扔了一个火球，然后撇了撇嘴，“现在这里可没有屏障呢。”

艾芙雅和吉尔对视了一眼，女孩说道：“姐姐，你想多了。新手级别迷宫没有这么厉害的，只要按照这一条路走下去，多半就能够走到正确的地方啦。”

“那剩下一小半儿呢？”黛奇好奇地问。

“那都是奇葩。”艾芙雅很认真地说道，“就是那种入口右拐就是核心的迷宫。我们已经入口右拐过了，没有什么核心呀，所以这条路一定是正确的！”

她说得太有道理，竟让人无法反驳。

黛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哦。那，我们现在就走？”

“走吧！”吉尔说了一句，觉得有必要振奋一下所有人的精神，“到这个地方，迷宫的第一个谜题算是过去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开迷雾的范围了。”

这对所有人都是一个大喜讯！吉尔并不害怕走迷宫，只是这种鬼气森森的雾让他浑身泛凉，战斗力都降低了。走出迷雾，他又是一条好汉！

西格尔跟着大家一起笑了笑，迟疑了一下问：“……那个，吉尔，一个迷宫究竟有几个谜题？”

吉尔想了想说：“新手级别的迷宫一般有三到四个谜题吧。”

小队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所有人都是一副遭受了精神攻击的模样。接下来还有两到三个谜题，每一个都和这迷雾差不多难，简直就是人间惨剧。他们真的能够走出这个迷宫么？

“……不必太担心。”振奋的话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吉尔不得不赶紧补救，“迷雾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是我们一开始走了岔路。我们都不精通这方面，现在都已经到这里了。接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战斗力和逻辑的谜题，相比之下比这个迷雾应该简单多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只是应该。初代迷宫制造者的想法根本不能以常理预计啊。

说起来，走了这么半天，这个迷宫的剧情还没出来呢。

凯文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我原本还以为这里一天就能走出去……看来是不可能的么。吉尔，你们以前曾经一天走出迷宫么？”

吉尔没有真实经验，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胡编乱造：“嗯，有的。那是一群很资深的冒险者，应一个请求去一个新手级别的迷宫。那个迷宫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一天就走出来了。”

“……”凯文一副有点受打击的模样。

吉尔很有点想笑，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他们的那个迷宫比这个简单多了。实际上，这个迷宫可以说是最难的新手级别迷宫，即使是他们在这里，也未必就能比我们做的好多少。”

“你在安慰我么？”凯文拍了拍吉尔的肩膀，“我记住了，谢谢你。”

“……不谢。”喂，我是很真诚的，不要一副“我很感谢你但是我知道你是在说违心话”的模样好么。

凯文看着他微妙的表情，觉得自己似乎有点get到了理解对方的方法，笑着说道：“走吧。我很相信你能带我们走出这个迷宫。……对了，有件事情。”

“嗯？”吉尔已经打算走了，听到他最后的话转过头，疑问地注视着他。

凯文挥了挥手：“现在你相信我的道歉了么？”

吉尔有点诧异，对方居然还记着那件事情。也许，凯文王子一直都是一个真诚的人，从来没有各种显而易见的复杂心思。是自己想多了么。他下意识给了一个微笑：“当然。”

面前的通道很短，他们快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前面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个影子是人的模样，背上有一双翅膀，坐在通道的一侧，背靠着雾气，背影寥落而瘦削。

安瑞拉捂住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她话都来不及说，快步走了上去，想要看看那是不是她所期待的对象。

听到她的脚步声，翼人受惊一般转过了头，在所有人看清之前又把头转了回去。他拍打着翅膀，突然飞了起来，朝着迷雾之中远去了。

安瑞拉找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就任他这么离去？在冒险镇她必须告诉凯文她的去向，但是这个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的迷宫中，她不必宣之于口对方就应该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

安瑞拉身体被一道光芒包裹，从众人之间略过，朝着天使消失的方向追去。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猝不及防之间只能眼睁睁看安瑞拉消失在迷雾之中，身影越来越远。

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丢在迷宫里！艾芙雅转头就朝着迷雾里面跑去，吉尔压在小队后面，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之后也和凯文说：“追上去，凯文！万一她在这里迷路了，我们根本无法将她带出来！”

凯文腿已经动了起来，嘴巴上说得还很冷淡：“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让整个小队冒险！”

“因为一个冒险队不应该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吉尔大声回答道，押着整个小队冲进了迷雾之中。

安瑞拉在最前面追着天使，艾芙雅短腿吃力地跟在她的后面，跑得苦不堪言。小队在后面，慢慢地接近她们两个。

西格尔虽然拿着重盾，但是胜在位置靠前，第一个追上了艾芙雅，不忍看她这样跑，伸手把她抓了起来，放在自己的盾上面。

艾芙雅抓着盾，挺新奇这种感觉。她抬起头，努力寻找安瑞拉的踪迹。这女孩很好找，因为她自带光环。这迷雾中一切都阴沉沉的，唯一的光源就是安瑞拉身上的圣光。

西格尔毕竟负重，很快落到了队伍最后面，和吉尔会合。吉尔拍了拍他道了声感谢，把自己的妹妹抓了下来，让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问道：“怎么样？安瑞拉不会有事吧。”

“这个迷宫应该没那么危险！”艾芙雅自言自语地说道，突然说道，“难道这是……”

“怎么？”吉尔问道。

艾芙雅碍于旁边还有西格尔，没法说得露骨：“吉尔你想想，村长对我们的要求是很简单的，只要毁灭这个迷宫就行。但是，这些跟他们的那个故事完全没有关系啊！”

“……是呢。”吉尔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大部分迷宫都是简单粗暴的单主线，但是也会有这种存在隐藏剧情的迷宫！如果他们顺着那条路下去，或许只能够毁灭迷宫；而当他们得到了隐藏剧情之后，才能彻底找到这个迷宫的秘密！那只翼人飞过便是错过，隐藏剧情就不会再开启了。

从这个角度说，还要多亏安瑞拉呢。

如果不是她对于天使执着，他们未必能够找到这个隐藏颇深的剧情。

最前面，安瑞拉在光线之中迅速地追寻着，离翼人越来越近。她心中对翼人们都怀有着崇敬之情，因此绝不会动手，只一再说道：“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只是想……”

“我不能等你……”前面模糊不清的影子突然说话了，“我要去把东西找回来。”

“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安瑞拉急切地说道。

“……是么。你是教廷的人吧。”影子真的停了下来。安瑞拉惊喜不已，立即向他靠近过去。没想到她刚刚靠近一点，对方一翅膀扇了过来，铁扇一般的翅膀携带着呼呼劲风，安瑞拉始料不及，被从天上扇了下来，重重落到地上。她第一反应不是防御，而是抬头寻找那只翼人，担心他会就此离去。看见对方再次冲过来的时候也并不害怕，反而露出了喜色。

“安琪！”黛奇正跑了过来，正看见玻璃娃娃从天上摔了下来，吓出了一声冷汗。看见安瑞拉毫发无损，魔法师松了口气，抬手一个火圈挡住了翼人的铁翼，随即手势变换，火圈化作火网朝着对方包裹而去！

翼人一惊，翅膀包裹住自己，急速朝着地面落去。黛奇冷哼一声，地上立即燃起来火海，两面夹击誓要让对方死无全尸！

眼见着就要成功，她的手腕忽然被安瑞拉抓住了：“等等！”

黛奇感觉元素一瞬间之间和她脱离了联系，火海和火网同时熄灭。翼人一头撞在了地面，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狼狈地跪在两个女人面前。

35、雪云的迷雾（完）

当翼人从天上摔下来，众人这才看清，这并非一个真正的翼人。

他的确有着翼人的外形，但是哪怕在近距离看着他，也会发现他的身上模模糊糊，就像是笼罩着一层轻雾。他倒在地上，身形变淡，如同颗粒一般散开，然后重新组成一个站立的翼人，注视着小队的众人。

安瑞拉看着面前的人，微微有些失望，说道：“你是雾灵？”

“……雾灵？”黛奇惊讶地看了过去，注意着对方的模样，也发觉了他的真实身份，大大咧咧道，“所以，不是天使咯？”

“并不是呢。”安瑞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注视着对面的雾灵，笑容微带怒意，问道，“你为什么要装成天使的模样？”

雾灵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什么，转过身，拍打着翅膀又想要逃。安瑞拉奋力抓住了他的翅膀，认真道：“你到底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