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妃 上——野黛儿
野黛儿  发于:2015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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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这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忽然有大嗓门一嚎:“天啦,有人在闯天门。”

顿时炸开锅来,登闻鼓难敲,不逊色于上青天,故而曾有人笑言,登闻鼓响,天门大开。

由此可见,这鼓有多难敲,说是千载难逢也不为过。

也不管消息可不可靠,一窝蜂的往宫门口跑。

七老八十的老人,嘴唇直打哆嗦,吆喝家中子孙搀扶自己过去看热闹。

活了一辈子什么稀罕事没见过,当真没见过有人胆敢玩命的闯天门。

几辈子也不定有这个造化。

皇帝登基在这些老人眼里也不是个稀罕事,造化好的人,一辈子活下来,能遇见三回皇帝老儿登临宝座。

对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来说,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只要有口饭吃,即便是头猪来做宝座,也是与他们不相干的。

风狂雨大也阻止不了百姓空前高涨的热情。

几乎是全城百姓都出动了。

乌泱泱的人群将宫门口的大路围了隔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齐刷刷勾着头朝宫门口前方看去。

后面的人踮起脚尖,勾头朝里看,生怕错过了这个稀奇事。

五成兵马司、九门提督,皇城军副统领急的脑门冒冷汗,这么多人围在这里,万一出个好歹,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同时派出人往宫里报信。

官兵集体呼啦啦出动,全城戒严,加强防备,皇城军手按腰刀围城人墙,将探头探脑的百姓挡在警戒线外。

皇城军副统领目光冷冷的注视着这个看上去有几分体弱的少年,少年一身白衣,在暴雨冲刷下,浑身湿透紧紧的包裹在那瘦弱的身躯上,乌黑的湿发贴在脸颊上,隽秀无暇的脸上都是水珠儿,宛如一朵美艳的出水芙蓉,黑漆漆的眼珠儿在阴暗的天色下显得更为黑亮,浅淡的唇色却分外苍白,让人不禁心生怜惜,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一会儿香消玉损着实可惜了。

围观人只看到一个弱不禁风的背影,看不清面相,不由为这人捏了把冷汗,激动震撼的心突的沉了下去,那人的腰还不及成年男子手臂粗,一折便断,这样的人哪里的来豪胆闯天门。

纷纷惊讶不已,嘴里心里皆在唏嘘,莫不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好多跑来看热闹的兴奋过度的的人,忍不住爆了粗口,老子顶风冒雨的跑来看新鲜,莫不是被人给涮了吧,一片倒喝彩咒骂声响起。

在皇城军严厉喝斥,人们堪堪闭了嘴。

风雨交加下,天气不是一般的冷,有人冻的直打哆嗦,跺脚搓手,有的人忍不住打喷嚏,还以为有一场惊天热闹可以看,没成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脚书生犯了傻气,傻了吧唧的来送命来的。

有这样的想法可不是一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当看个稀罕事儿的态度前来围观的,多了一个炫耀的资本,没人将少年的生死放在心上。

敲闻登鼓的规矩,向来是在报上家门缘由后,有理没理先打上五十廷杖,撑的过去人才有资格击鼓,方可以上大天听,面圣诉冤。

可别小瞧了这五十廷杖,此五十廷杖比军营里的一百军棍还厉害三分,能把一个大活人,打的肠烂肚穿,血肉筋骨尽碎。

如此耸人听闻的凶残刑法,只消听在耳朵里,心神都要破裂了,何来胆量再闯天门呢。

话又说回来,若敲闻登鼓,不是如此九死一生的骇人的话,又何来这个千难万难闯天门的说法。

副统领冷肃道:“来者何人?何因?”

此少年年纪虽轻,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倒是值得尊敬,只可惜,纵然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该来打这个登闻鼓的主意,注定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雨水滑进眼里,少年揉了揉眼睛,眨了几下,唇边扬起淡淡的浅笑:“末将姚传奇,来自彩云之南,此来一告承恩侯家公子专横跋扈,恃强凌弱,无故殴打家仆。二告京兆尹,不分青红皂白,纵火行凶。”

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说不出的动听,可听到人的耳朵中,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倒抽凉气,这口气可真够大的,一上来便将国舅老爷和京城父母官给告了上去,不论成不成功,不想扬名也难。

瞧着弱柳扶风的,比文官还弱几分,竟是个武将。

听这口气,好像还有点来头。

副统领眉头拧起,仔细打量少年,姚传奇任他雨打风吹,岿然不动,表情十分淡定:“三来嘛,恕末将不便透露,事关我三笑堂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这事还得面圣方好陈情。”

敢于冒险为家人伸冤的勇气虽可嘉,却不知有没有命承受这份代价。

副统领略一寻思,来人既然是朝廷命官,而且是云南小将,一个处理不当,很可能造成军中哗变。

副统领不敢擅专,一面派人尽快往宫里递话,一面铁面无私的让人准备廷杖。

副统领道了声:“得罪了。”

姚传奇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抬腿迈步上前,只见斜刺里,一人伸拳拦住了他的去路,姚传奇疑惑的看向拳头的主人,只见那人头带斗笠,压的极其低,从姚传奇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那人左半边线条冷硬的下颌,唇线紧抿,周身气势冰冷如山巅之恒古不化之积雪,那人不置一词,展开手心,一颗色泽古朴的药丸落人眼底。

姚传奇疑惑的看了那人一眼,这人他显然是不认识的,为何阻挡自己的去路,且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谁知道这枚药丸有没有古怪,拂开那人手臂,忽然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扫了过来,姚传奇敏锐的发现那道视线竟带着一缕冰冷的杀气,想捕捉之时,那丝杀气反而消失了,姚传奇面色不变的站在那拿着药丸的主人面前,那人冷冷道:“吃了。”

姚传奇只觉得脑门冒火,面上却不动声色,张了张嘴,刚想开口,那人声音再次响起:“无毒,可保性命。”

声音冷冷不染一丝人气,带着不容拒绝的顽固,姚传奇虽觉奇怪,却没感觉到恶意,刚想伸手,那人极快的变出一枚同样色泽大小的药丸,丢进嘴里,吞咽下,亲身向他证明此药无毒,手抬了抬斗笠,冲他抬了抬下巴,姚传奇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对方手背上的紫色妖娆图纹,抱拳拱手:“谢了。”

将药物吞进肚里,裹着风雨走向登闻鼓正前方的冰冷条案,安静的伏在上面。

副统领抬手示意,侍卫双臂抡起两寸厚五尺长的木板,以雷霆万钧之势,对着姚传奇的屁股砸了下来。

姚传奇口咬嚼子,唇角上抿,缓缓闭上眼睛,二哥,咱们等会就能见面了。

破空声响,单是听那声音,便让人两股战战,心头发慌,头皮发麻。

木板生风,仿佛凛冽狂风一般,威不可挡,没几下,少年屁股上的白袍便渗出鲜红的血液来。

仿佛开在白雪中的红梅一般煞是好看却极其刺眼,在瓢泼的大雨冲刷下,蜿蜒滴进水里,溅起艳丽的水花。

四周一片沉寂,围观的百姓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发涩,交头接耳的人早就消了声音,直愣愣朝那细皮嫩肉的少年看去,眼里满是骇然和不敢置信,这当真打上了?

刺鼻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心里百感交集,不知作何想法。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兜头而下,却掩盖不了那裹着凛凛寒风的廷杖落在少年屁股上的闷响声。

副统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份敬重,是条汉子,但愿能挺过去。

执行皇命的人脸色煞白,心头狠狠一震,一声不吭的少年竟然在笑,仿佛在雨中看花一般悠然,好似受刑杖的人不是他一般。

旁边的报数官声音打颤:“二十五、二十六……”,触目尽是鲜血染就的水坑。

执行官手若千斤,遍体生寒,委实没力气没勇气在打下去,平生未见过这样硬朗的汉子,副统领咬了咬牙,换人继续。

漫天的雨水模糊了姚传奇的视线,额头青筋暴起,一双清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唇畔溢出的血丝犹如雪中红梅,夺目艳丽,衬托的那张脸尤为苍白,笑容却分毫不变,让人触目惊心,不敢与之视线接触分毫。

一道闪电劈开天地,昏暗的四周亮如白昼,那抹绚烂的浅笑夺去所有人的呼吸,视死如归也不过如此了。

远方响起急促奔腾的马蹄声,浑身泥浆的高滨杰跃下马来,在亲卫的护持下,拨开拥挤的人群,喘着粗气狂奔到姚传奇身边,看着仿佛从血水里爬出的少年,一双眼睛险些跳出眼眶。

姚传奇吐出口里的嚼子,抬头冲他笑:“你来了,得罪了统领,末将有不得已的理由。”

这就是你不得已的理由么?

骗我喝下安神入睡的汤药,是不是不想我阻拦你闯这个天门。

你与南妃关系亲厚,有什么事情不能通过他的嘴透露给皇上,偏做了天下最不能做的事。

你到底有几条命可以承受这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

高滨杰吐出口长气,闭眼沉默良久,执行官见来人,手下一顿,张嘴木然道:“统领。”

副统领见到高滨杰很是惊讶,上前拱手,高滨杰睁开眼睛,眼角通红,狠狠抹了把脸,冲他冷冷一笑,副统领不知怎么的心头狠狠一跳,脊背蹿上寒凉。

姚传奇唇线上抿,斜眼横扫了他一眼,仿佛一尊雕像般,趴伏在条案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脸色几无人色,容色暗淡无光,唯有一双眼睛漆亮无比。

体内血气翻滚,非人可承受的剧痛沿着四肢百骸在身体内乱蹿,几欲昏厥,咬了下舌尖,昏沉沉的神思回笼。

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昏过去,绝对不可以,不可以给哥哥脸上抹黑。

高滨杰死死盯着血流如注的少年,片刻移开视线,凌厉的眼神扫过执行官,执行官不明所以,高滨杰伸手:“拿来。”

执行官怔住,呆呆的将廷杖送上,还好心的提醒:“挺沉的,要两个手拿。”

高滨杰刮了他一眼,蠢驴,怎么也不知换个空心的过来。

“撕拉”一声,将衣摆撕破,团了一个布团塞进姚传奇口中,高滨杰看了一眼那脆弱却分外凄美的容颜,深呼吸一口气,提起双臂抡圆,如罡风般的板子当头砸下,砸的条案上的人弹跳了寸许。

围观群众倒抽冷气,凶神恶煞的高滨杰在他们眼里就跟阎王似的,下手那叫一个狠绝。

比前面两个执行官看上去狠太多,板板狠辣无情,纷纷猜测,是不是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这分明是往死里揍的节奏。

副统领犹豫了会,到底没说出这不合规矩的话来。

人往后退了退,谁打还不是一样,又没规定不许统领亲自上场,执行官也是侍卫么,更何况统领是所有侍卫的头,理所当然是天下间最佳执行官。

理由很充分,即便有人问罪下来,想借题发挥,也是说的过去,副统领松了口气。

四周雅雀无声,众人仿佛被冰雪给冻住似的,木然看着那高高砸下的廷杖。

有人不忍心去看那成河的血液,面色惨白的侧身。

风雨无情,血河蜿蜒沿着青砖淌,淌过有些人的脚下,这些人惊呼一声,后退几步,险些将身后的人撞倒。

现场闹哄哄的,皇城军黑着脸维持秩序。

免得出现人踩人,踩死人的惨象。

高高的城墙上,戚湛听完来人回话,沉默半晌,沉声道:“再探。”

来人躬身退下。

戚羽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前方,冷笑,敢打三笑堂主意的人,统统要死无葬身之地。

戚湛摸了摸他后脑勺,将前倾的少年扯到怀里,禁锢在胸前:“滨杰手下有分寸,务须担心。”

戚羽点了点头,反手抱着他的腰,将全身重量交付到对方身上,脖子后仰,戚湛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下:“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站于人前,不必再躲躲藏藏。”

戚羽笑了。

乔子昭只觉得牙酸的很,这两个人肉麻的很,敏感的发现,自从少年开口说了几句话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打个比方来说,倘若先前帝王的宠爱只是浮于表相,有种朦朦胧胧不够真实的美好,那么这一刻,帝王的宠爱却是货真价实,不打一丝折扣,两人之间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到一起去了,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乔子昭心直往下沉,这种不好宣之于口的感觉,分明是互相情系彼此的兆头。

摸了摸鼻梁,视线放空,投向远处,看向茫茫水色。

第五十五章

黑云如翻墨遮天蔽日,飓风似拔山咆哮山河,暴雨如决河滔滔不绝,滚雷似千嶂惊天动地。

白浪滔天,汪洋雨幕中,那一袭似血色织染而成的袍子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宛如一幅永不褪色的昳丽画卷。

任他山崩地裂,亦阻止不了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少年匍匐前移的步伐。

暗红的发丝缭乱的贴在少年如雪般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却比天空的星辰还要闪耀,煞白的唇上咬痕斑驳,唇畔残留着殷红的血渍,气若游丝,却透着力拔山河的执着:“击鼓。”

围观的人群不论禁卫官兵,抑或是百姓小民,无不为之动容,心潮起伏不已,红了眼眶哽咽了喉咙犹然不觉,百年间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壮举,今天被这位瘦弱并不伟岸的少年以一种大无畏精神化腐朽为神奇般做到了。

在场众人莫不觉得胸口发堵,眼里发酸,此时此刻,任何一种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想狠狠哭上一场。

不论他告御状的原因是为什么结果会怎样,只这份豁出去的胆量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韧不拔的执着拼搏就值得人们为他肃然起敬,替他鸣掌喝彩。

不过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响,抹着泪水雨水,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看向身后拖着长长血痕的少年。

副统领只觉得浑身陡然冒上寒意,本以为铁定见不到明日太阳的人,竟然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后二十几杖虽有放水嫌疑,他敢打包票绝对是实打实的砸在身上,断容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太多手脚,几无生还希望人,在这一刻向所有人证明了一个奇迹的诞生。

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硬汉,这一刻没人再小瞧他,再笑话他疯癫如斯,不得不令人佩服举起大拇指。

高滨杰长长吐出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耳边依然回荡着少年孱弱的声音:“多谢。”

少年眼神执拗断然拒绝了想搀扶他过去击鼓的举动。

高滨杰有一瞬间的失神,这还是当初见到的那个风姿楚楚,如雪中娇花,似姣姣女子的少年么?

仰头,任冰冷的雨水冲刷下来,眼角的湿润随着大雨溅飞,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单薄纤细的身躯竟能在不亚于炼狱般的残酷洗礼下生存了下来。

正出神间,耳边忽然想起如炸雷般的鼓声,抬首,遥望,再也移不开视线。

红衣,乌发,玉指,长身玉立于天地间,不似立于鼓前,而似厮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如火战袍猎猎作响,红色战旗高高飘扬,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卷着烟尘滚滚,那人临危不乱,持刃游走间鲜血喷溅,敌方人头落地,片刻间收取了又一敌对性命。

乌云压上,暴雨倾河,电闪雷鸣间,鼓声不歇,在场众人无不震撼不已,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雷鸣的般的掌声响起,倘若所有的将士都如眼前少年般坚不可摧,何愁我大隆朝江山一统,何愁贼寇犯边,何愁横扫八荒。

姚传奇紧紧的抿着唇,双眸直直穿透重重雨幕,落在城墙上,扬唇一笑,这曲由鼓声揍出来的十面埋伏权当送给那一家子的祭歌。

终有一日要光明正大的将爬上云端的那些人推向万丈悬崖,跌进无边的地狱,生生世世死无葬身之地。

深邃的黑暗里,隐藏的仇恨是滔天的怒火,是渴望鲜血的刀锋,只待来日扬刀刮骨。

戚羽双臂撑在城墙城沿上,双拳紧紧握起,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眼眶发红,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怎么会忘记,也是在这个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天气里,冲天火光里,那唯一的亲人浑身染血,衣裳发丝焦枯,将自己抱出火海,温柔的在自己耳边一再叮嘱:“从今后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往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能相信你自己,装疯卖傻是唯一的活路。枯井里的面具足以维持到你成年,在不能确保自己安全无虞的时候,不许将面具揭开。待你十八及冠之际,哥哥会在京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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