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背着双肩包踏上了英国的土地。他嫌骨灰盒太重,把骨灰倒进了一个塑料袋里塞进了双肩包。
他头上依然顶着那顶棒球帽,站在一颗茂盛的大树下。他英俊的侧脸如平静的雕像,高挺的鼻梁洒下浓重的阴影。他站在树下,看着手里的写着一个地址的纸条。
晨风轻柔,携来城市的湿润与草木的清新。
还是清晨,马路上车辆不多,计程车的踪迹更难见到。未明在街边站了半天,百无聊赖地取下帽子抛着玩,玩了一会,终于等到一辆计程车。
“早上好。”未明上车对司机说,然后报了地址。
司机听了地址诧异一下,“那可有点远。你是中国人吗,来旅游的?莫顿家族的城堡可不向游客开放,你或许连靠近都不行。那可是贵族的城堡,它的主人还是个公爵来着。虽然爵位大多是个好听的称呼,”司机嘟囔着,“有没有什么实用我这种‘平民’可不知道。不过好歹是个公爵嘛。”
说着话,他欢快地踩下了离合器。
未明挑了一下眉,“我是去拜访朋友。”
“怪不得你的英语这么好!”司机兴奋地说,尽管这两者并没有什么联系。
“谢谢夸奖。“未明向后一靠,漫不经心地拉低帽檐。
“你是去找公爵的吗?哇哦,你肯定也是一个厉害人物。我在车上看见你就觉得你有种特别的气质,想什么……”司机自顾自地思索着,“……弗朗明戈!虽然用舞蹈来形容人好像很奇怪,不过太贴切了!”他十分满意自己的比喻,“堕落的贵族流浪时跳的舞,动作散漫优雅,内心却热情狂烈如火,对抗着束缚,渴望自由……太美了。”
未明很想告诉他弗朗明戈不全是这样,但他只哂笑一声,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请问,莫顿家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公开高调了?”
司机“噢”了一声,“小伙子,倒不是因为这个家族高调了,而是我恰好得知了这个家族。我虽然别的不行,但车技和记忆力没的说。几年前有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年轻人坐上了我的车,问我莫顿家族怎么走……”
“我肯定不知道啦。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艰难地辨认出上面得地址,让我载他去那里,一路上跟我东一点西一点地闲聊,我这才知道。”
未明怔了一下。
他沉默几秒,跟他聊起天来。
算是对当年没嫌弃落魄的他,载他去莫顿城堡的一个感谢吧。
车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司机一路都欢快地跟未明聊着天。未明有点口干舌燥,突然发现这段时间来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忽然感觉一股莫名的疲惫袭来。他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司机从后视镜看见歪着头睡觉的未明,毫无谈话到一半对方睡着的被冒犯感与挫折,而是悄悄放起轻柔的音乐,调低了音量。
梦境里若有若无的音符安抚着紧绷的神经。
未明没睡多久就被叫醒了。他付了钱下了车,望着眼前的铁门。它守护着贵族的领地,带着高傲的冰冷。
伊芙沉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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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未明。”公爵站在城堡大厅的一幅画前,头也不回地道。
他站姿严谨而优雅,语调平静,字正腔圆,如醇厚丝滑的冰酒。他一头淡金色发竖起来,长长地垂下去,发丝仿佛都充满了自矜与高贵。
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
也正是《远路》中那位贵族的原型。
未明走到他身边,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好久不见瑞恩,我是来投递东西的。”
瑞恩侧头看他一眼,“魏章的骨灰。”
未明摊了一下手。
“他凭什么以为,我会允许你把他的骨灰洒在我的土地上?”
“瑞恩同桌,这是属于英国的土地。英国与中国这么多年都很友好嘛。”
瑞恩笑起来,尽管眼底毫无笑意,“但我和魏章从不交好。未明,你是要找揍的还是来请求许可的?”
“我从来不自讨苦吃。”未明笑起来,“但看在我远渡重洋把骨灰带来的份上,不如让我洒几把?”
瑞恩转头又看回那副巨大的油画,毕加索的真迹。他旁若无人地欣赏了很久,才淡淡道:“看在你和伊芙的份上,走吧。”
墓园静静地在城堡后方的树林里。这里的树木苍绿如墨,带着百年生命的厚重,庄严地撑起一片静谧的安眠之地。
墓园里,只安放着伊芙一人的灵魂。
伊芙的墓很简单,墓碑上没有逝者生卒年月,连姓名也没有,只有一句银色的墓志铭——“以自然之名祝福你”。
未明在墓前单膝跪下来,拿出双肩包中印着“呵呵连锁超市”的塑料袋。
“他的骨灰只能洒在外面。”瑞恩站在一旁说,“他永远不能与伊芙同眠。让他保守风吹雨淋,在死神前守护他辜负的爱人吧。”
“万一风把骨灰吹到你的城堡了呢?”未明调侃道,“公爵大人,你晚上就要和他的骨灰一起陷入美梦了。”
瑞恩的脸上终于现出淡淡的无奈来,“我会记得关好窗。多年不见,你油嘴滑舌的本事越来越长进了,就像个流氓。”
“谢谢夸奖!”未明取下帽子,潇洒地扬手一挥,“不过你说的对。哪怕是伊芙也不愿意特意让人挖开她的墓来放魏章的骨灰。这是他应得的。”
他解开塑料袋,把骨灰倒在伊芙墓前,围了一个粗糙的圈。
“这就是她愿意为之死去的一切。”瑞恩半是叹息半是感慨,“我实在难以想象出,世上还有谁能像她一样活得深刻而自由。”
“这也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很遗憾,完全不是。”瑞恩否认,“你准备在英国呆多久?”
“没决定,我看心情。”
未明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朵皱巴巴的花摆在衣服墓前。他静静凝视着那行墓志铭,低头抚胸,“以自然之名祝福你们。”
瑞恩微微叹了一口气,“走吧让他们单独呆着。”
他转身向外走。未明起身,拎起双肩包跟上他。
轻柔若恋人的吻的微风越过重叠绿叶,扬起裸露在外的骨灰,将那苍白的灰烬一一拢到沉睡之人身边,使他们紧紧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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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尚清诚分手了。”未明忽然说。
瑞恩挑了挑眉,“我并不意外。事实上,你们在一起了将近一年?这长的有点超出我的预料。所以你的行程里要增加一个失恋散心?”
“加吧。”未明干脆地说,“是不是每个恋爱中的的人都有‘我配不上他’的想法?”
瑞恩侧头看他,海蓝的眼睛沉静若冰,“真正的爱情只会令人充满信心。怎么,你在他面前觉得自惭形遂?”
“是无处可逃。”未明垂下眼皮笑了一下,笑容平静。
那些质问犹如一把锥子,锋利而尖锐,简洁干脆地刺破心脏。
往日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今日思君之事,如五脏六腑尽现人前。
难以呼吸。
“如果世上有一个人,我不愿意他见到我不堪的一面,”未明说,“也只有他了。”
他顿了一下,又自嘲地笑起来,“他却看得比谁都分明。”
瑞恩忽然停下脚步。
“你在畏惧什么?”他问。
未明平静地回答:“畏惧一切,畏惧这个世界。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写小说。”
“瑞恩说:“但这不是你离开尚清诚的理由。”他轻声说,“你只是不敢面对。”
“未明,你爱他吗?”
未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苦笑,“是的。”
“而我从不质疑他对你的爱。“瑞恩笑起来,笑容中带着与生俱来又恰到好处的冷漠与傲慢,”我该说生子肖父吗?未明,你与魏章一样懦弱而逃避。”
“魏章至少能为伊芙而死。”
“但这无法改变他伤害的事实。爱从来不是伤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对谈论她兴趣不大,我只关心你。”瑞恩柔声说,“我要更正以前对你和尚清诚的看法。请恕我不愿意再招待你了。”
他风度翩翩地扬手,“像你这样的懦夫,该回去直面你的痛苦。”
未明站在他身前好一会,忽然笑起来。
“好吧。”他说,“这是要逐客吗?”
瑞恩优雅地微笑。
“那让我最后做一件事。”未明说。
“什么事?”
“伊芙认为将爱人的名字纹在身体上是最大的忠贞。我想向她学习。”
瑞恩感兴趣地挑起眉,“纹什么,纹在哪里?”
未明轻轻合起眼,伸手按在心口。
“尚清诚;纹在心口。”
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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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尚清诚和未明复合后,脱了裤子互相坦荡荡以对时,看见未明丁丁上纹着:
尚清诚舔我
尚清诚:……
尚?我老婆疯了?但是好萌?卧槽?*&^*%*%* ?清诚红这耳尖,低下了头。
第三十二章
晚风拂去G城白日的浮躁与喧嚣,华灯高高低低地亮起,映在静静流淌的江水中,一片朦胧的粼粼波光。
蜀地的江向来没有江南那般柔情荡漾,但在冬季平静时,也有别一番温柔。
未明不疾不徐地走在江边,心口的纹身已经消肿,但纹身时的刺痛仍然残留在身体中。
他点起一根烟,烟雾顺着江风飘荡。烟味与江水湿润微腥的气息一同撒在身后,未明迎着风眯起眼。
他像晚饭后漫无目的地闲逛,然而逛着逛着,他便走到尚清诚之前在G城租的房子楼下。
未明掸了掸烟灰,笑起来。在江边租房子,他还挺会享受生活。
他照着以前尚清诚给他描述的位置抬头。尚清诚和他一起住时就退了房,他原本不报希望地看上去,却看见明亮的灯光。
未明怔了一下,随机想起也许有其他人租了房子。他低头吸了一口烟,烟头沉静的燃烧着,照亮冬季的黑夜。
未明扯了扯大衣的领子。
G城的冬季与四川大部分地方一样,沉沉的阴冷。那股阴冷直直钻进骨子,在身体内游荡,让人感觉这个冬天格外漫长。
东风飘飘、易水潇潇,人生难回往日韶,只叹少年好。
今也凄凄、往也戚戚。未明一把烟抽完,就来耍流氓。
未明一身烟灰色长大衣穿着,按熄了烟双手随意插进衣兜里,双腿一交叠,整个人靠着江边栏杆,一副懒洋洋的自在。
风送去他指尖淡淡烟草味与身上冰冷的香水味。他抬头望了一眼那扇明亮的窗户,又低头看向前方,朝偷看他的小女孩笑了一下。
他在那里靠了很久,一直靠到灯光熄灭。
他无法得知站在灯光中的人是否是他的心口上的人,但却依然不想离开。
他看着灯光徒然熄灭,满室黑暗从高处飘了下来。他用冰冷的指尖刨了刨额发,难得有几分怅然。
他向回走去。此时已是深夜,江边除了风的呼啸和零星几点车声,便一片寂静。未明又点了一根烟,一边走一边想,尚清诚的文评虽然矫情得很,冷冰冰的脸下一颗水晶玻璃心,可始终干脆利落。不像他,生得一颗胆小阴郁的心,却偏要做出放浪形骸的模样。
到最后,也落得个狼狈不堪。
手机忽然想起了。未明顿了一下,抱着自己都未发现的期待拿出手机,看见上面是一个来自上海的陌生号码。
未明掐灭烟,接起来。
“你好,魏先生。”那边的声音冷静自制,“我是尚清礼,尚清诚的哥哥。”
未明怔了一下,“你好。”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我只有现在才抽得出时间,”那边说,“介意跟我谈谈尚清诚的事吗?”
“不介意,你说。”
“谢谢。”
那边顿了一下,像在构思语言,“尚清诚他从小到大,没有受过精神上的实质伤害。他不像你,魏先生,”那边毫不客气,“他心中没有什么阴影和怀疑,更没有恐惧。我相信这些尚清诚都能看得出来,然而——”
对方话锋一转,“正因为他没有受过挫折,才不能从中成长。他面对爱人不知道如何从容应对,他爱人的方式,也只是笨拙地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堆给他了。”
“尚先生,”未明说,“你弟弟不是孩子。”
“他当然是。”那边笑起来,“恕我直言,魏先生,他不但是个孩子,还是个傻子,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也许只有魏先生一个人没有看出来。”
未明静了一下,“例如?”
“例如他大学读的是美术学院。”那边说。
未明猛地停住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个动作,但脑海中一道凄凄的光掠过,他不得不停下来。
“不知道魏先生是否还记得你和他曾经的一个约定,你写文他画封面和插图。他为了这个约定,没日没夜地学习画画,画出来的草稿和成品堆了几间屋子。也幸好他有哪方面的天赋,才不至于把他三年的高中学习浪费。”
那边淡淡道:“我以为以他的创作频率,再怎么魏先生也会撞见一两次。现在看来,你并不知道。”
“魏先生为何对他的过去与现在不闻不问,我无法得知,也不想问魏先生。只是我这愚蠢的弟弟,偏偏要认为如果你不关心,他做的一切便毫无意义。”
那边最后道:“魏先生,他曾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那惊喜依然保存着,烦请魏先生赏脸去看一眼吧。”
未明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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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明没有等到明天。他直接招了个出租车,报了尚清礼给他的地址。他在G城住了这么几年,虽然不大到处转悠,但是G城的大街小巷还是摸清了。但这个地址,他从来没听说过。然而出租车是城市的穿梭者,他们亮着“空车”的牌子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见过所有奇迹之地。天堂的探索者,正是他们视之淡泊的桂冠。
司机把他送到一个巷子口。他漕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手臂一扬指点江山,“你从巷子进去一直走,走到抵隆,再从那个口子拐过去,先左拐两哈再右拐一哈,最后直走就到了嘛。”
未明从来生活在这种加了魔鬼の密码的指路中,此时也颇为沉静地点了点头,付钱下车。
出租车风一样消失了,去寻找下一位城市中的浪子。
巷子里没有灯,一片漆黑,像猛兽不怀好意的瞪视。未明走进去,按着司机的描述拐来拐去,最后走出了巷子,面前安静而干净的街道笼罩在黑暗中。
光秃秃的梧桐树立在街道两旁,以它们的高大枝繁来看,春夏季必然有遮天蔽日的盛绿。爬山虎枯黄的叶与藤纠缠在斑驳的玫瑰色墙上,碧绿的荷叶与荷花盛开在雪白的双开窗上。黑夜中,粉墙黛瓦被蒙上一层神秘的紫韵。
像江南的柔情与法国的画家融合,画家以极其细腻温柔的笔触成就了这一番僻静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