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筠竹,一岁宦花——而我知道
而我知道  发于:2015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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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本在扎马步,敏锐地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收起姿势,直直地看向门外。

吕文贤并不是一个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矮子,看不来不大,探头探脑的颇为活泼。

小太子有点好奇地望着他们,一大一小走至跟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微臣户部尚书吕文贤参加太子殿下。”

“吕尚书请起。”

吕文贤在一个下跪、起身的短短瞬间将小太子从头到脚扫了一番,这个长得与尚武帝有三分相似语气却和尚武帝无一分相像的太子令他有些惊讶。虽然在各种宴会大典上打过几次照面,但他并不认为小太子会知道他是谁,对于一个陌生人的突然造访,还不足十岁的小太子显得太过淡然和老练了。

小太子不知他所想,问道:“你找本宫什么事?”

吕文贤笑道:“微臣奉陛下的指令,前来看望殿下。”

小太子没想到尚武帝还有心派人来看他,他瞧了瞧四周,突然有一点点的紧张。

“方才微臣在路上遇上了刘大学士,向微臣称赞了殿下半刻钟。”

小太子点点头,朝吕文贤身后看了看。

吕文贤见小太子不答话,捕捉到他一丝孩子气,心想定是久处深宫不善与人相处,便将语气放得和蔼。

“微臣差点忘了,”吕文贤看见小太子的眼神,呵呵笑了两声,把身后的小孩拉出来,“这是犬子吕少通。”

“陛下吩咐微臣,殿下一人上学,无人竞争,以便提高殿下的思维能力,正是需要一个伴读。微臣寻觅多时,思来想去犬子与殿下年纪相近,微臣认为是伴读的不二人选。”

吕文贤前面说了一串,小太子看看被父亲牵着的小小少年,明白过来以后会多一人与自己一同上学。他虽然喜欢安静,但既然是尚武帝的意思,他没有反对。

第一日上课,吕少通来了个大早,小太子走进来的时候,飞快活泼地迎上去。

他不像他的父亲一般对于每个细节都严谨细致,似乎也没有太多尊卑的观念,在小太子面前大大咧咧地谈起话来。

小太子不介意这些,边往位子走边听吕少通都碎碎地说些什么。吕少通大多的话说出来都是废话,小太子并不回复他,他也不尴尬,继续叽喳地讲下去。

“听父亲说殿下八岁了,微臣也是八岁。”吕少通一派天真道。

小太子停下脚步,看了看吕少通高了自己半个脑袋的个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脚:“本宫还未到八岁。”

吕少通露出一点疑虑的表情:“那是父亲骗我咯?”

小太子认真地点点头:“是。”

吕少通嘟囔了句“父亲从来不骗我的啊”,小太子已经将书本摆好在桌面上。吕少通余光见小太子正襟危坐,又从窗口瞧见太傅的身影,连忙也有样学样地也摆出姿势。

半天的课下来,中途没有片刻的休息,小太子习以为常,他对太傅一直很尊敬,甚至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可对于吕少通来说,就颇有些煎熬了。

他可是第一日来伴读,太傅就揪住书中细节向他提问,他支支吾吾地答错后,太傅又毫不留情面地训了他一顿。吕少通垂着脑袋,觉得脸面尽失,下意识地分了个眼神瞟小太子,只见小太子也在看他,小太子眸中并无责怪或是看不起,却也没有同情或鼓励,似乎正是平平常常地看向他。

下课后,吕少通抱着书蹭到小太子身边,有点凄惨地瘪着嘴。

小太子将太傅讲的东西快速温习了一遍,起身要回宫,这才发现黏在他桌边的吕少通。

小太子见他也不说话了,就是撇着个嘴,一脸伤心失落,想了想,便道:“你不回去吗?”

吕少通像是把嘴缝住了,蚊呐般挤出一个“嗯”。

小太子得到答复,便心无旁骛地收好东西,准备回去练功。可他刚迈出脚步,吕少通就挪了一步,走一步吕少通就挪一步,正正阻碍住小太子的路。

小太子微微蹙眉,有点无措,吕少通看起来很不高兴。他不曾同旁人接触过多,与他关系亲密的徐多事事都顺着他,从不跟他耍性子,没脾气得很。现下对着一个明显在生闷气的人,小太子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离开。

于是小太子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目不斜视地绕过他。

“太子殿下……”吕少通叫住他。

这下总不能装聋了,小太子停下,僵僵地立着。

“你有什么事?”

“微臣第一日来当殿下的伴读就被太傅责罚。”

小太子知道了吕少通是在烦恼课上的事,顿时觉得吕少通真是天真单纯,他也没想过自己明明比对方还小了半岁,就单方面地默认了吕少通的幼稚。

他轻轻笑了笑,黑沉的眸中顿时闯入几点亮光,用有点大人的口吻道:“太傅是为了你好。”

吕少通见小太子脱去淡淡的外壳,露出嘴角微陷的小梨涡,怔怔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垂头丧气道:“殿下一定觉得微臣很无用了。”

“没有,你还小。”

吕少通听他这么一说,笑出声来,没大没小道:“微臣好像比殿下年长些许。”

小太子不高兴谈论这个话题,偏过脑袋,收起笑容,道:“本宫要回宫。”

吕少通有些缠人,微笑着跟在小太子后头:“殿下要去用膳吗?殿下平时都喜欢吃什么?不知道和微臣的相不相同。”

“本宫还有别的事。”小太子回答道,思考了下,转过头正经地告诉他,“你下次不要再惹太傅生气了。”

吕少通双手枕在脑后,随口应承着:“微臣明白,下次微臣背好书,写好文章,看太傅还能找什么理由说微臣。”

小太子长这么大,孤零零的从没有过玩伴,就连最亲近的徐多都长了他十岁,如今身边新增了同龄人,还热热闹闹地停不下来,小太子有点不习惯之余又并不觉得厌烦。

在一同读书几日后,小太子渐渐适应了吕少通的存在,那层生人勿近的气质也淡了许多。

吕少通说是来伴读,但事实上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太子要自己一手操办的研墨、洗笔,吕少通都自带了书童一旁打理。

吕尚书一开始见这场景还觉得儿子的行为有些犯上,要撤了他的书童,但吕少通是个没了下人就是个行动不便的大少爷,吕文贤见小太子似乎也没有介意,心疼儿子之下便默许了。

吕少通原本见小太子总是一个人,心觉奇怪,使唤自己的书童去帮他,还未近身,就被小太子严肃地拒绝了。他一向不喜旁人插手他的事,就算身份是太子,很多东西都是独自完成。

小太子对待学堂里的事情一向认真,每日都会早于太傅之前到达,但吕少通竟然比他更早。想他一个大臣的儿子要进宫,过了几道门槛才能来上课,却还总是比自己早些,仅凭这点小太子对这个伴读便说不上反感了。

可今日来的时候,小太子在门外就听见了几分异样。

“我昨晚怎么吩咐你的!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大公子,奴才错了……哎哟……”

小太子走进门,见吕少通和他的书童在上学的地方吵吵闹闹,小眉头挤成一团。

吕少通听见有脚步声,转头对上小太子的脸,脸色顿是缓了许多,甚至还露出一个与平日无异的笑容。

“殿下,您来了。”

小太子仔细一瞧,只见吕少通的书童跪在地上,头发乱糟糟的,身上好几个鞋印,还在扇着自个儿耳光,“啪啪”的声音显得尤为清脆。

吕少通突然反应过来,转身一脚踢在书童脸上:“别扇了!还不快滚!”

“谢谢大少爷……谢大少爷……”那书童立即弓着背逃离出去,背影颇为凄惨,看不出是被一个孩子打了。

吕少通样貌姣好,虽然脸上还未完全长开,但五官柔软,在从小家庭背景的渲染下自带了一股温润的气质,再加上天性开朗,更增了几分灵动。现在这张脸气呼呼的,柔和的脸上平添一丝突兀的狠厉。

小太子将吕少通仔细看了几眼,问:“他做了什么?”

吕少通脸上浮现一分尴尬,道:“殿下用不着管一个奴才,微臣罚他当然是他做了错事咯。”

吕少通凑到小太子身边道:“殿下,这奴才今日把微臣的书本忘带了。

“太傅说过要背完整本书。”小太子觉得带不带并不重要。

在小太子的目光下,吕少通略微窘迫,手不知该怎么摆好:“殿下有所不知,微臣不是怪他这一点,但是不好好记住主子的事,要他还有什么用?奴才不好好教训都是要踩在主子头上的!”

“是吗。”

小太子反应冷淡,不怎么爱理人,吕少通便以为他没听见,在一旁小声地咕哝着:“不仅这样,还每日天未亮就喊我起来,烦都烦死了……”

小太子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少通。”下课后小太子叫住了吕少通。

吕少通好不容易混过一节课,浑身轻松,难得听见小太子主动唤他,开心地笑道:“殿下叫微臣什么事?”

“你要如何处置书童?”

“殿下还在想那个奴才的事?”吕少通有点惊讶,随即想到那个书童害他担惊受怕一早晨,似乎余怒未消,忿忿道:“他做了错事,今日回去我当然会如实告诉父亲,让他再也不能进吕家的门。”

小太子想了想,冷不丁地问:“吕尚书近日进宫吗?”

吕少通一愣,颇有点骄傲道:“父亲每日都会进宫参议政事。”

“嗯。”小太子应道。

吕少通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继续追问。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犬子冒犯了殿下?”吕文贤的表情有些僵。

吕文贤不明白,前段时间儿子回家还向他邀功,称和太子殿下相处融洽,怎么一转眼小太子就找上自己说不再需要儿子伴读?

小太子未曾发觉他的难堪,不接他的话茬,陈述道:“本宫不需要伴读。”

吕文贤见他一个不受宠的孩童对他颐指气使的模样,他也是德高望重的国家重臣,老脸实在挂不住。即使面子上不敢造次,心里却扎了根针似的别扭,言语上也逐渐变得犀利:“太子殿下可是嫌弃微臣的儿子不够资格担当伴读?微臣还不知在殿下心中如此瞧不起微臣。”

小太子不为所动,淡淡道:“不是这个原因。”

吕文贤被他不硬不软的态度噎了个正着,反问道:“莫非殿下是不愿遵守陛下的旨意?”

“父皇的旨意本宫会遵守。”

吕文贤露出一丝得意:“那恐怕微臣不能从命撤去犬子的伴读职位。”

小太子终于偏过头来,看向吕文贤。被这么一个小豆丁直直盯着,吕文贤莫名感受到一股压力,他依仗着多年混迹官场的资历,强顶压迫,回视过去。

小太子把手伸进袖子,拿出一块小牌子。

吕文贤一见那金牌,大惊,“嗵”地一声跪在地下:“微臣参加陛下。”

“吕文贤。”小太子握着那块金牌,重复了一遍,“本宫不需要伴读。”

“是……微臣遵命……”吕文贤咬紧了牙关,磕头领命。

小太子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回了东宫。

人生中第一个玩伴在相处十余天后消失在了小太子的生命里,像不曾来过,却又像从未离去。小太子对这几日来的点点滴滴铭记于心,他也是个需要人疼需要人陪伴的孩子,不可否认心底里他也有点舍不得那些热闹。但他从小自有一套深植心中的原则,谁都无法撼动。因着那一套观念,他可以舍弃很多东西。

迄今为止,也只有徐多那个奴才,犯过他的禁忌,却被他轻易地原谅了。

拾肆

离大安只有一天回程的时候,徐多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徐多远远的就往城门下迎接的队伍看,风沙飞扬,模糊了视线,那小小的一点却始终没有出现。

当下的心境简直难以言喻,唯有想立即见到小太子的欲望是清晰而明确的。

折腾好一会功夫,在庆功宴上,徐多才终于见到了小太子。这次不同于那次尚武帝寿辰,鲜少人去向他敬酒,他独占着一张过于大的桌子,小身板坐得挺直,在尤为热闹的宴会上显得格外冷清。

徐多忍不住心里一疼,替尚武帝斟酒的手轻轻一抖。好在尚武帝一门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根本管不着他,他的异常便没有被人发现。

徐多分神去瞧尚武帝,见其也是一副神游的模样,于是断了出声打扰的意思,决心依旧是待深夜悄悄探去东宫。

做下决定后,之后的宴会就变得冗长烦闷,令他心里百爪挠心。

他心中澎湃,却只能狠狠压住了激动,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一点。

他有太久没有看见小豆丁了,他们虽然不是父子,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但是感情一点都不逊于普通的父子。

因为顾岸的出现,徐多一下多出了很多事,但顾岸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于是徐多趁着尚武帝分心,见缝插针挤出了好些时间。

徐多站在东宫前时,几乎有些怅然。他本不是擅长多愁善感的人,可小太子对他太过重要,以至于他难免不去操心太多,担忧太多,也期待太多。

徐多走近一些,见殿内依然有烛光,他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发现双手轻松,这才发觉这次竟是一样东西都忘了带。现在再去置备显然来不及了,于是徐多抱着五分紧张五分愧疚踏进了久别重逢的东宫。

里头的小豆丁还是十分敏锐,很快发现了有人接近,转头一看,是个微微躬身的太监,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向他静静走来。

小太子盯着他,似乎在等他叫那声“殿下”,可许久没有动静,那太监进门是无声的,走路是无声的,甚至连哭泣也是无声的。

小太子就这样看着对面的徐多眼眶渐红,嘴唇哆嗦着叫不出他的名字。

“徐多。”小太子先出了声。

“……”

小太子听见徐多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呜咽,飞快被他收了回去,他加快脚步,瞬间走到了自己面前,跪在地上,过了良久才说出一句:“殿下……”

“徐多,你怎么来了?”

徐多颇有些激动,好多话在心里翻滚:“奴才方才在宴席上看见殿下,奴才很久没看见殿下了,殿下……长大了。”

“是吗。”

徐多慢慢感受到地砖上传来的凉意,他缓缓冷静下来,大胆抬起了脑袋,小太子正看着他,并没有心不在焉。他像突然被当头打了一闷棍,觉得有一分不对劲,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他只得到这样轻声两个字。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小太子没有说话,徐多也没有开口。

他的眼眶不再发热,心逐渐下沉,浑身僵硬地跪着,他努力让自己笑笑,温柔地望着小太子。

“殿下这么晚怎么还不歇息?”

“本宫不想睡。”

“殿下在温习功课?”

“嗯。”

“刘大学士才识过人,殿下学习了这么久,想来长进不少。奴才是个没文化的,殿下以后可不要笑话奴才。”

“嗯,太傅很好。”

徐多问一句,小太子答一句。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几乎和谐到风平浪静,徐多的笑容却再也挂不住,他不是笨蛋,更何况是对象是小豆丁,只要有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他都能像野兽一样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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