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坐在矮凳上,扭了扭身子:“也不是。”
徐多笑了笑,温声哄道:“殿下有什么话都可以跟奴才说,殿下不想讲话的时候就听奴才说,可好?”
小太子妥协地默认。
“这些御寒之物还有滋补的吃食都是奴才特意吩咐为殿下备下的,看样子殿下并不是很喜欢,奴才下次会多花些心思。”
“不是不喜欢。”
“那殿下?”
“本宫想跟父皇一样。”
徐多闻言一惊,扑上去捂住小太子的嘴,慌道:“殿下,这句话可不能随便说。”
小太子挣开他,退到一边,有点恼火地盯着他。
徐多额上出了层冷汗:“殿下,您是太子,那位子迟早是您的,但这大不敬的话可千万不可再说了。”
“母妃说父皇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从小就很有学问,本宫已经五岁了。”
“殿下是想要一名太傅?”
“太傅?”
“太傅就是能教殿下治国之道、军略战术的老师。”
小太子认真地点了两下头:“本宫想要太傅。”
徐多看着小豆丁毛茸茸的脑袋一低一低,像软毛挠着自己的心尖:“殿下放心,奴才这就回去跟陛下禀告,宫里有许多真才学的大学士,李大学士,刘大学士在学术上都颇有建树,到时奴才向陛下举荐个最有本事的。”
小太子似懂非懂,但听出了徐多要帮他的意思,痛下决心把手里的小暖炉一推,塞进徐多怀里。
徐多脸皮一红,大窘:“殿下!这是奴才给殿下的,现在已经是殿下的东西了!”
小太子不解:“那你想要什么赏赐?本宫宫里都是你送的。”
徐多涨红着脸:“奴才什么都不要。”
“你也喜欢本宫叫你吗?”
“什么?”
“徐多徐多,”小太子顿了顿,“你这样会不会高兴?”
徐多被小豆丁弄得云里雾里,但立即绽放一个笑容,道:“奴才当然高兴。”
小太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终于可以把小暖炉收回来,宝贝地抱在怀里。
“殿下,时候不早了,奴才得赶回去服侍陛下休息了。”
“徐多。”
徐多冲小太子笑笑:“殿下也早些歇息,夜里寒,殿下要多添层锦被。”
“徐多。”小太子又喊了他一身,两只温暖的小手拉了拉他,“你以后还会来看本宫吗?”
徐多心头大喜,全然没想到小猫一样的太子殿下会有粘人的瞬间,立即蹲下|身,连声应道:“奴才一定会。”
小太子唇角带着一点点微笑,放开他的手。
小太子小小年纪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有时甚至老成到连徐多都无法把他当成孩童看待。可小豆丁一笑起来,左边嘴角出现个不大不小的梨涡,冷淡的脸骤然明媚起来,仿佛是得到心爱东西后很幸福的纯真样子。
徐多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他也想把小太子当成儿子,把他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一笑起来,双颊上的肉都能堆满。
肆
实际上,尚武帝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儿子,只是这位皇上当下不满二十,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压根儿还没有点当父亲的觉悟。
所以当徐多“未雨绸缪”向尚武帝提议挑选太傅时,尚武帝对这个奴才的满意达到了顶点。
“说吧,想要什么?”尚武帝心情好,给起赏赐来毫不吝啬。
“奴才斗胆向陛下讨要一日休息。”
尚武帝蹙眉:“一天太长了。”
“半天呢?奴才只需半天。”
“嗯,准了。”
“谢陛下。”
徐多这次的休日有了准确的目的地,他带上一碗海参冬菇虾仁羹,快步往小太子的宫殿走去。
“徐多。”
小太子在徐多的反复叮嘱下裹得像团小毛球,还抱着心爱的小暖炉,雪白的狐毛领把小脸蛋围起来,显得格外可爱。
徐多终于从他身上看出来点出身高贵的模样,但来不及心喜,连忙赶小豆丁进屋。
小豆丁这次不怎么听话:“不冷。”
徐多心急:“殿下,奴才给您带了热羹,在外面吃不一会儿就凉了。”
小太子兴趣缺缺,双脚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本宫喜欢在外面。”
徐多看出点儿小孩子脾气,哄道:“不如这样,殿下乖乖把它喝了,奴才带殿下出宫玩可好?”
小太子顿时动摇,道:“真的?”
徐多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转念一想,看紧小豆丁,做好伪装,以他的本事应是出不了什么差错。徐多毕竟也只是个少年,在宫中闷了这么久,说不想出去是假的。
“奴才从不骗殿下。”
小太子显得高兴起来,把小暖炉放下,两只手伸过来要去接徐多手里的提盒。徐多连忙摆手,快走几步进屋,小太子便像小尾巴一样乖乖地跟了进去。
在皇家礼仪这点上,小太子和尚武帝遵守地如出一辙。即使心里十分着急了,咬到了汤匙两次,还是一板一眼地舀起,一口一口吞下。
徐多见他两只腮帮子都微微鼓起,撑得脸颊上满满的,更加坚定了心中要养肥小豆丁的信念。
“本宫吃完了。”
小太子把汤匙放好,朝上望向徐多。徐多微怔,小太子漆黑的眼底如蕴藏未知秘密的深湖,向来平静的湖面上此时反射出粼粼星光。
徐多心里一甜,便也觉得胆大妄为一次有何不可。
他把小豆丁里里外外收拾好,从小身子被包在厚厚的衣物下显得更为娇小可爱,整张脸小小的缩在毛绒中,鼻子小小的,一点朱樱小小的,唯独镶着两颗深如墨柔似水的大眼睛,垂眸时似一潭古井,抬眼时有波光潋滟,转眼在天地间化成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
小暖炉等太过明显的宫中之物被舍弃在了殿里,小太子本是有点不愿,但被徐多好好地装扮了一番,渐渐不舍便被期待掩盖了去。
徐多想要出宫并不是难事,他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就算是偷捎上了个小太子,他也有的是办法。
两人出了宫,太阳已经落下。徐多征求小太子同意后,牵住小豆丁的手,在热闹熙攘的大街上走着。
小豆丁虽然被包装成了一个华丽小公子,可徐多一碰就知道这不是个贵族人家孩子会有的手掌。特别得小,特别得咯人。
徐多心念一动,问道:“小主子饿了吗?要不要先吃饭?到傍晚还有很多时间。”
“不饿。”
徐多知道小豆丁看起来满不在乎,但脾气并不好,也不强求他,打消念头,边走边给他作介绍。
小太子很是安静,把徐多的手攥得紧紧的,小脑袋慢慢开始东张西望。
虽说是徐多在牵着他,可徐多看眼色的本事出神入化,小太子的视线往哪一飘,他就明白该往哪个摊子去。
其实带他出来一点都不吃力,小豆丁乖得不得了,除了偶尔会转转眼珠子,几乎全程由徐多乖乖地牵着,不说话也不闹腾。徐多本还因为没带侍卫而吊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他和小太子在一条长街上随意闲逛,走走停停,他不时地低头去瞧小太子的神色,突然见小豆丁眼底一亮,脚下也突兀地顿住了。
徐多察言观色,问道:“小主子喜欢那个铺子?”
小太子没回答他,握着他的手直直往那边走。
那铺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却全都是缩小成五分之一的版本,没有杀伤力,只能给孩童耍玩。老板一见衣着华贵的小公子带着奴仆走来,立即喜笑颜开,殷勤地躬着身。
小太子盯住了一把小铜剑,松开徐多的手特意拿起来认真地瞧了瞧。
“小公子喜欢哪把?我这可都是上乘的好货,都是货真价……”
徐多嫌他话多,指向铜剑,直接问道:“这把多少钱?”
老板转了圈眼珠子:“三两。”
这是明摆着漫天要价宰贵客了,徐多不跟他讲价,他把手往袖子里一伸,脸色顿时僵住。
他的钱袋被偷了。
徐多和小太子简直是有点灰溜溜地从那家铺子离开,徐多无地自容,倒还是小太子无所谓地继续走,仿佛从来没有心仪过那把铜剑。
徐多几次仔细地去确认小太子的表情,除了一小点的失落,实在是没看出不舍、难过或是要吵闹的前兆。可那么一咪咪不易察觉的失落却令他羞愧难当,他真是个蠢奴才,带主子出宫怎么能不把银子看好。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番,自责却一点也没消减。
同样是在瞎逛着,却没了先前的一半恣意。徐多有些出神,再次停下脚步是在一个首饰铺前。
徐多几乎想把头埋进地下,连把铜剑都买不起,还提什么首饰。他并不觉得是小太子在故意为难他,反而愈加怨恨起那个偷钱袋的贼。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本分,歉然地对小太子道:“奴才失职,奴才回去后一定让人把那把铜剑买给小主子,就是整个铺子买下来都可以。”
“你刚刚一直看着这里。”
徐多一呆,什么?
“你一直盯着这边。”小太子边说边抬起两人相握的手,无意间瞟到一眼,瓷娃娃般的小脸倏地绽开一朵笑容。
“徐多,你还在手上画花。”小太子盯着徐多的手腕,扑哧一声笑开。
徐多第一次见小豆丁笑得这么开心,眼睛微微弯成两个小月牙,里头的幽暗与凌厉荡然无存,留下孩童的活泼无邪。徐多感觉整个世界倏忽明亮起来,天底下只有这个漂亮的雪娃娃在冲他笑。
徐多突然恼羞成怒,辩解道:“这不是奴才画上去的!奴才生下来就有这个,这是胎记,很多人都有的!”
小太子显然不懂胎记的意思,单纯地认为徐多自己在手上画了一朵花,还是呵呵笑着,眯着双眼,透出点儿傻气。
徐多又体会到那种柔软蹭过心尖的感觉,脸上的羞涩退散去,浮现出平日的宠溺。他正准备再啰嗦地解释一番,一个猛力突然撞开了两人牵住的手。
“小主子!”徐多惊呼一声。
只见一个女子身着艳丽长裙,青丝挽起一个简单的碧落髻,面上透露出几分年龄的痕迹,可眉眼如出水芙蓉,仿佛时间的沉淀也成为她的一种独特风韵。然而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子却发丝凌乱,神色狼狈,夺路而逃一般撞上了两人。
女子先是匆忙中看了他们一眼,随即立刻停下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
主仆二人都没把她当回事,抬脚便要离开。徐多听见小豆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还没听清,正想低头问清,却被那个女子猛地止住了动作。
女子紧抓住徐多的手腕,呆愣地看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命门被扣,徐多顾不上其他,当机立断运起了内力,企图把女子震开。
那女人似乎想不到徐多会突然用上内劲,瞪圆了杏眼,立即也使上相抗的力量,不想两股内力相撞竟瞬间纠缠在了一起。
徐多一惊,他与女子非亲非故,素未谋面,可内力却是这般契合。
“诶,那边的,有没有看见一个大红色花衣服的女人?”
两人正在胶着之中,远处突然传来大声的询问,徐多感觉扣住自己的手一抖,内劲迅速抽离。女子慌乱地松开他,起身就跑,临走前还深深望了徐多一眼。
徐多有些莫名其妙,全然不能理解陌生女子的眼神。或许只是个认错人的疯癫女人,徐多没往深处想,看看天色,也该是回宫的时辰了。
摆脱掉那个神秘的女子,徐多刚松下一口气,下意识往旁边一探,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小太子不见了!他的小豆丁不见了!
徐多顿时脑子一懵,六神无主地手都不知往哪摆好。
心在胸腔内狂跳不止,无论徐多怎么努力镇定下来,都无法冷静。小太子不见了,这让他怎么办啊……他颓然地抱住头,几欲崩溃。他怎么会跟那个女子纠缠在一起,他为什么不听小豆丁把话说清,他怎么能把一切都搞砸……徐多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夜晚的街上乱闯乱撞,怎么都寻不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徐多。”
徐多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转身,看见小豆丁朝他一步步走过来,顿时双腿一软,蹲在地上。
“小主子!您跑到哪儿去了!可把奴才吓坏了!”徐多是真的经历了一场浩劫,他倒是没做回去后会被如何处置的设想,满心满眼生怕小太子被人拐了去。他的小豆丁是生来高贵的天之骄子,还没被他养胖,怎么能受一点点苦。
徐多自顾自地把小太子归在了自己的羽翼下,深感自责,担惊受怕地如同心脏被刀生生剜去一块,他前一刻绝望地几乎在大街上哭出来,这一刻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他哪里想得起责备乱跑的小豆丁,恨不得甩自己几耳光,照顾不好自家主子的奴才都是该下地狱的!
“小主子……”徐多轻唤了一声,语气哀戚又喜悦,想抱又不能抱,只好把一腔复杂情感都糅杂在这一声呼唤之中。
小太子明显被他的一系列反应唬住了,有点无措地瞧了瞧左右,道:“徐多,你哭什么?”
“奴……奴才是高兴。”徐多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真的很想搂住小豆丁,可手虚虚地抬起,不敢放下。
天真的小太子不能理解徐多的激动,但孩子天性的敏感驱使下,好像有点明白徐多的心思,张开两只手臂环住徐多的脖颈,道:“徐多,你不要哭了。”
小太子的两只小手臂蹭地自己后颈发烫,徐多耳边钻进他平稳稚嫩的一句安抚,仿佛心中的焦急、绝望、愧疚都被那点灼热熨平了,被那声抚慰哄散了。
徐多在顷刻间快速恢复了往常的自己,待小太子放开他,重新牵回那只小手,与他平视着,温声问道:“殿下跑去哪儿了?看见什么好玩的?”
小太子见奇怪的徐多又变回了很好的徐多,他喜欢这个奴才,所有的奴才里他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徐多了。从小到大的奴才中只有徐多会逗他开心、陪他玩,他心想自己也要对徐多好一些,这样徐多应该也会一直一直对他好。
这是个很简单愉快的等量交换,小太子的脑袋瓜里飞快计算完,觉得有点高兴,挣开徐多的手,伸进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事,有点献宝地捧到徐多眼前。
“给你。”
徐多朝他掌上定睛一看,是一串普通的玉珠镯子,徐多愣住,小豆丁先前就是去给他买这个东西了?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后怕,虽然这只是个普通的镯子,但由小太子亲自买了送来,对徐多而言,也是千金不换的宝贝。
他没有立即接下那个礼物,先问道:“殿下如何买来这镯子的?”他可记得小太子是分毫未带出宫。
“本宫换的。”
徐多刚微微露出疑惑,小太子紧接上一句:“用小锁换的。”
徐多震惊在原地,他见过小太子所谓的小锁,实际上那是个錾金玳瑁如意锁,可是天价也买不到的宝物,是小豆丁浑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就被他拿去换了一个暗无成色的玉镯子?!
“徐多。”小太子见他迟迟不接,催促了一声。
“小……小主子,奴才手上不能戴这些东西。”
小太子一听徐多不要他的手镯,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原来徐多是并不打算一直对他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