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摇头,耶律靖辰问道:“你有没有带换洗的普通些的衣服?”
“没,都留在开封府了。”包炯来的时候带的就全是他的官服,反正都是一个样子,脏了一件就换一件,方便简单。
普通的衣服也有,只不过都没带来……前几天出门的时候倒是临时买了件穿上,可眼下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耶律靖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算了,我借你几件穿便是……我的衣服你换上试试看,看看合不合适,若是不合适再差人去买。”
说罢,他冲着外面吩咐了几声,那边传来女声应合的声音,不多时,一套与他身上衣服差不多的华美服饰被送了进来。
看着那身衣服包炯有些犯憷,却不好拂了耶律靖辰的好意,只得一件一件开始脱衣服。
眼下正是春好时分,天气不冷不热,舒服得很,包炯身上只套了两件衣服,一件内衣一件官袍。除下大红官袍,便露出里面贴身白衣。那衣料轻薄透明,一眼望去便能看见下面还有层东西。
“这是……”耶律靖辰望着衣服下透出的浅灰东西,皱眉问道。
“这个……”包炯扫了眼自己身上的东西,随口道:“……软甲,我穿习惯了。”
以往还会把防弹衣穿在内衣外面,睡觉时后脱下去,不过后来就换成了随时把防弹衣贴身穿着。不舒服是肯定的,不过比起被人袭击的危险来,舒不舒服倒真是次要了。
“软甲?”包炯的那间防弹衣是背心式的,两肋处有带子连着,看起来和正常的“软甲”相去甚远,也难怪耶律靖辰一脸奇怪。
“嗯……”
“你为何……要穿着这个?”耶律靖辰抬手轻轻按上防弹衣,声音里藏了很浓的担忧。
毕竟,一般人若是没什么担心的,怎会天天套着甲胄?
“……我也不知道,当初醒过来的时候就穿着了。”这一套谎话包炯已经说得极溜了。
“是么……”耶律靖辰依旧是拧着眉毛,“皇兄你……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穿着这个?”
“不记得了。”真正的理由是因为他遭暗杀的机率很高所以特批了这么一件天天穿着,可这话没法说出来……
手指轻轻拂过防弹衣,耶律靖辰漆黑的双眼中是有些沉重的执着。
“以后你去了辽国,这软甲可以不必穿了。”他低声开口,“我不会让你再遇到丝毫危险,绝对不会。”
“那么,多谢。”包炯苦笑了声,看耶律靖辰那个目光灼灼的样子,干脆顺手把防弹衣也脱了下来,穿上了耶律靖辰准备的衣服。
的确是高档货色,穿在身上竟觉不出摩擦感来,只觉得舒服得很。
一身衣服从头到脚的换上,包炯望着眼前耶律靖辰,恍惚间有了种照镜子的感觉。
他们两个本来就长得这么相似,又穿了一样的衣服……
如果再有一样的表情的话……
包炯试着模仿了一下耶律靖辰脸上那种一眼看去带着笑意但是仔细看又看不出他真的在笑的表情,最后不得不遗憾地宣布那表情难度太大他模仿不来。
“不错。”耶律靖辰微笑道,“皇兄你这样……看起来颇有气势,却比我好多了。”
气势……包炯是不知道那种气势算是什么,不过他个人觉得耶律靖辰比他有气势多了。
“就这样吧,明日也让那些老古董试试看大吃一惊的味道。”耶律靖辰抿唇微笑。
“……哦。”包炯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实在不觉得自己对明天有什么期待。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黑衣人看着那边怔仲的包炯,摇头叹了口气。
“回魂,回神——被我打中的又不是你,你傻了么?”
说话间,黑衣人还随手从一旁桌子上掰了块小木头下来——也就是他的力气才能如此轻易的掰下坚硬的红木,也只有他的胆子,才敢这么大大咧咧的随便破坏辽国行馆里的家具——冲着包炯晃了晃,大有他再不回神就把他砸清醒的意思。
包炯冲着他扯开一个苦笑——他也是凡人,这几天心烦气躁又苦闷,早已经压得他怀疑自己的心理又该出问题了,眼下再被刺激,没有立刻出点什么问题已是难得。
“对了,说到被我打中的那个……喂,死了没?”
黑衣人歪头看着被包炯抱在怀里的人——两人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大概会让人产生错觉,好在包炯面色如常而被他用左手揽住的那人却是脸色苍白,还算方便分辨。
“你……”耶律靖辰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里感情纷杂紊乱,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智。
“还活着么?那就好。”黑衣人满意点头,悠哉道:“这次的事情太麻烦了,我担心我一个人扯不明白,到时候还得让你帮忙。”
耶律靖辰扯了扯嘴角,还之以冷笑。
“不说也随你。”黑衣人懒懒道,“反正徒弟又不是傻子——喂,我说你怎么还是那么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被扎一刀——还没扎准,死不了吧?”
“死不了。”包炯叹了口气。
的确是死不了,虽然那匕首锋芒锐利,可仅仅是擦身而过——就在马上要触到他胸口的时候,那把匕首被一颗从窗外掷入的石子砸偏了。
刀刃划开了衣服,对他却仅仅是一个小小擦伤。
真正刺激到他的,却是伤他之人不是别人。
而是之前还唤他“皇兄”,微笑着坐在他身边的耶律靖辰。
“你倒不用担心,我的力道我清楚,砸在穴道上,他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你还是放开他比较好。”
“不必……既然你都说他动弹不得了。”包炯沉默片刻,随手在耶律靖辰上搜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其他危险的东西,这才说道。
“你倒真是好心,可惜有人不识抬举。”黑衣人嗤了一声,也不知是夸是贬。
包炯不语,只是在脑中把一些事情整理一遍,连贯起来,试图弄明白自己眼前事情的前因后果。
眼下的刺杀显然是耶律靖辰早有准备的,否则怎么解释他带刀来到这里然后又哄他脱下防弹衣?
可是……为什么?
他与耶律靖辰无怨无仇,唯一的矛盾也不过是耶律靖辰与他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王位之争——但那只要耶律靖辰不认他便没了丝毫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发现之后又后悔了担心骑虎难下?
还是……
黑衣人看包炯眼中迷茫,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徒弟你虽然不蠢,可是也不像某些人肚子里有那么些花花肠子弯弯绕,而且……这朝廷里、皇家内的事情,本来也非你所长。”
“……你到底是谁?”
包炯望着眼前这个号称是自己师父的男人,只觉得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看不透他。
“我?对你来说,我是你师父。”黑衣人哈哈一笑,“这个身份算是我最喜欢的,有你这么个徒弟真是难得。”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是夜鹰门掌门,江湖人称神勇无敌……”
包炯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人,目光若有实质——实质得恨不得像两把刀子钉穿了黑衣人。
“你啊,就不能听完了么?不然以后有人问你师父我的名号,你该怎么说?”黑衣人语气里带着些无奈,他抬起手,撕去脸上蒙面的布。
“我自己都忘了自己多久没有摘掉这个了……好像自从师父捡到我的那天开始,我就没再在外人眼前露过脸。”
长期不见天日的肤色是不太健康的白皙,配上他脸上疲惫笑容,更让人有一种憔悴感觉。
但对包炯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那张脸本身。
“……”他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只求确定自己不是看到了幻觉。
“别担心了,这不是人皮面具,确实是老子脸上长的。”黑衣人咧嘴一笑,抬手拧了拧自己的脸,以证实这张脸是货真价实的。
据说,每个人诞生的时候,都会有人画一张脸给他。
如果这种传说是真的的话,那么那个人显然是偷懒了——眼下就有三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在同一个屋檐下。
不同之处在于,黑衣人的脸上有一道伤疤,色泽粉红,并不扎眼却很明显,自左额角向下,贴着脸一路蜿蜒,划出一道弧线,最终在左腮处微微一旋,不见踪迹。
看包炯目光望着他脸上伤疤,黑衣人轻轻一笑,抬手抚上自己脸上疤痕,语气有些怅然:“老伤了,当初还比较惨,过了这么多年早淡了……可是落下这伤那天的事情,我从来没忘记过。”
“没办法,那种事情……忘也忘不掉。”
“……耶律靖洪?”沉默半晌,包炯终于开口。
这猜测倒也正常——毕竟这世上不会有和包炯有关系的人,而与耶律靖辰有关系、会和他长得的极为相似的人又仅仅有那一个。
“是我。”黑衣人——耶律靖洪坦然道。
“……呵。”一直沉默着的耶律靖辰忽然笑了,那笑声带着浓浓的无奈,“果然还是算不过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些话其实是宋辽通用的,有些事情,做了一次两次无妨,做过了,做多了,那可是会遭报应的。”耶律靖洪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中却蕴着悲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徒弟,这家伙有跟你说过我是怎么失踪的么?”
“说过……你们骑马,然后你掉下悬崖……”
“嗯,大体正确,”耶律靖洪点了点头,似有赞许之意,“要让人信,就不能说谎,只能把真话藏了一部分。”
“……藏?”
“对,”耶律靖洪笑道,“藏。”
“他只说我摔下了马……可却没说,当初是他把我从马上推下去的吧?”
第一百零八章
耶律靖洪一番话,换来包炯惊诧。
看包炯表情,耶律靖洪淡淡一笑,眼中却似有悲凉神色。
“难怪你惊讶,我当初比你更惊讶十倍百倍……我知道生在帝王家就得有一颗冰封的心,可我怎也想不到,和我同时来到这世上自小一起扶着搀着长大的兄弟,居然会那么干脆利落的……心狠手辣下去。”
耶律靖辰闭了眼,用那薄薄眼皮挡去了眼中神情,让人分不清他在想什么。
“我是真的……不明白啊……”
一声叹息,多少悲哀在里面。
“不明白却也是对的……飞在天上的雄鹰,怎会知道水洼里的瘸鸭子的心思?”耶律靖辰忽然开口,话里带着些讥讽味道,却有更多的是自嘲,“尤其是……那雄鹰和瘸鸭子,是一窝里孵出来的。”
他常常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何差得如此之大之远?
偶尔也能听到宫人窃语,这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听多了,听腻了,听烦了。
他本来就比一般孩子聪明,知事也早,早就清楚自己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因为他有个哥哥,有个比他更好、更棒的哥哥。
为什么……我要与他一同来到这世上?
茫然间,似乎有个人在自己耳边窃窃私语。
直到那一天,他与皇兄一同骑马,马儿受惊踢腾,他看着那边满脸认真努力稳住马的人,却是一下……动了邪念。
那本来就是险之又险的情况,一点平衡把握不住,就可能是个堕下马去摔得骨断筋折的下场。
只要一推,只要一推……只要一下子,就能让这个平日里可以单用一只手战胜自己的人再也威风不起来。
所以他做了。
软弱无力的一推,将自己的兄弟……送入地狱。
他看见他沉入深渊时饱含不解的双眼。
那双眼睛,成了他的梦魇,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能看到那双眼睛在望着他。
似有所语。
可他再也听不清楚。
耶律靖洪脸上带着苦笑。
他初时不懂,只觉得连弟弟都能这么做了,还有谁能信得过,连救了他的师父都别想得了他半分好脸色,还是多亏了师父不计较,在他身边绕着蹭着,磨得他渐渐不像以前那么冰封千里。
若不是有师父,他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也必然是个冷了心绝了情的可悲之人。
后来师父故去,他也没了想要去讨个说法的念头,孤身漂泊,干自己想干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偶尔惹出麻烦就跑,跑的时候还机缘巧合找到一个山洞,里面有颇为奇异的果子,他也就干脆定居在那儿,看看那些果子都有些什么效果。
偶尔,他会想到自己弟弟,也会觉得心里微微发堵。
不过那时他已经想开,耶律靖辰再怎么聪明,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头脑灵活不代表心智成熟,不知道有些事情该怎么去面对。
若是以后的耶律靖辰……
他曾经非常乐观地猜测过,可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我常常想,若你当时不是那么小,长大之后成熟些,应该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耶律靖洪忽然开口,“可后来我才知道,你确实不会做那种傻事了——”
黑亮眼眸中显出锐利神色,耶律靖洪望着耶律靖辰,一字一顿:“你只会让我好好活着,然后从旁利用、摆布,待榨干一切油水、利用完最后一分之后,再随着心意,决定是丢了、杀了,还是养着吧?”
包炯只觉得心中一寒。
耶律靖洪这话……是什么意思?
“……呵。”耶律靖辰苦涩一笑,“你倒真不愧是我的……兄长。”
“没办法,徒弟不懂辽语,我却懂得,这几日跟踪尾随窃听偷窥,也把你的那些计划明白了个七八成。”耶律靖洪懒笑道,“说来也是巧了,若不是你选的人是我徒弟,我还真懒得搅和这一滩浑水,朝堂之上那些事我早就没了兴趣,你在乎的也压根不是我想要的,可惜……再怎么说,当了人家一天老师也得当他一辈子的爹的。”
又扫了耶律靖辰一眼,耶律靖洪忽然哧笑道:“说来当初也真是巧合,初见徒弟之时,我还以为他是你……后来发现了不是,我又觉得好玩,干脆就收了他当徒弟,想不到……”
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当真是……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