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箫和鸣,渐至低沉。
案上灯豆,昏黄闪烁。
边上搁着已写好的四封家书,内容并无大差别。手上的,是最后一封了。
写着写着,动作却越发缓慢,直到顿住。
细听细辨,遥远处的琴声,终是再听不见了。
灯火一跳,噼啵一声,拉回李长帆的神思。
僵了手臂,毛笔所触已是墨迹一片。
忙搁了笔,提纸细看。
“这一张,是用不得了……”
说着,想起什么,李长帆忽苦笑了一声。
“这一封,也已不必再写了吧……”
折纸,凑近灯火,点燃。
眸光怜悯,瞧着白纸黑墨,化作灰飞,随风入空,伴着明月,相送一程。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别之哀,离别之恻。
琴音终歇,只余箫声。
玄明宫。
地势较低,开窗,满目绿意,点缀云墟。
绿意包围,再远眺,也瞧不见高处和远处,琴箫之声来的方向。
江见清抬头,望月,静自叹息。
云墟七宫,榆林各处。
重烈。重德。重习。重瑞。重意。重墨。重渺。重烟。重雪。飞柳。飞花。飞宏、飞星。飞流。小晴。鸢儿。黛兰。
乃至晚来风密室之中,闭目打坐的凌峰。
遥听箫声,兀自盘旋。
几乎同时,云墟内外,飞鸟惊空,马蹄穿林,密信如雪。
第二日,清晨。
诸尊议会完毕,半月后,青尊即位大典的正式邀请函,起草,定稿,送出。
数日后。
关内道,朔方郡,灵州大都督府。
晨光尚早。
朔方节度使唐持率先收到邀请函,送走云墟信使,回到书房。
落座,取出前日收至密信,将两书交叠一处,目光闪动。
都畿道,东都,洛阳。
阳光明媚。
牡丹园里赏花的艳丽女子,美人一痣,提着裙摆,扭着腰肢,款款步回亭中。
依偎华服男子身边,递上烫金书信。
江南东道,杭州,钱塘。
微雨。
泛舟湖上,蓑衣垂钓之人一拉鱼钩,却上来一条不怎么动弹的鱼。
不假思索,取出鱼钩,自鱼唇中,掏出一卷布条,摊开。
陇右道,沙州,敦煌。
烈日。
骆驼商队方回城,自街边集市补充食水。
护卫队长坐于一旁,擦拭长枪,边上一人递过干粮,接过,隔着馍馍的掌心,多了一页菲薄纸笺。
淮南道,扬州,江都。
薄雾。
河心画舫主室,正颠鸾倒凤。
仆从快步而来,敲门两声,竟径自推门而入,迈至半开的帷帐跟前:“庄主。”
里头女子一丝不挂,失声尖叫。魁梧男子瞪眼掀帐,一瞧递上的信封字迹,回头甩了女子一巴掌,接过信函。
剑南道,益州,蜀县。
山南东道,襄州,襄阳。
关外沙原,吐蕃宰相论恐热营帐。
乃至京畿道,长安,大明宫。
紫宸殿。
天,阴了。
锦衣便服,缓步前行,北望太液,波光粼粼。
老人开口:“大直啊,过几日,云墟城,怕也要变天了。”
身后跟随,亦不再年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蒋伸恭谨开口:“唯。”
老人年纪大了,脊梁微弯,语速缓慢,倒是全不见老态龙钟:“故人,也快至长安了吧。”
蒋伸顿了顿,歉然道:“回禀陛下,臣派人劝了多次,老人家就是不愿乘坐臣等备好的车舆,定要徒步而来,道是一路山好水好,也显得来意虔诚。臣已派人一路跟随,好生照料。”
“诺,随他去吧。他身边跟着的,多着了。”老人淡然一笑,比数十年前愈发恢弘吞吐,叱咤天下,“等他到了,怕,就再没有机会,看一眼这大好江山了。”
绿叶轻颤。
咕唧一声,灰白翅膀扑腾而起,灰背盘旋几圈,直冲云霄。
不论天气阴、晴、雨、雪,人间喜、乐、悲、苦,都影响不了大鸟觅食、找乐。
食饱喝足,沿着云墟城树丛顶上,飞越红石峡,绕一圈榆林上空,顿一顿拍拍翅膀,再往沙原飞去。
滑翔,盘旋,俯冲,急升,已近成年的大鸟玩得不亦乐乎。
累了,停在砂岩上头,啄啄肚子,理理羽毛。
渴了,要去寻水,灰背方拍着翅膀飞起,忽眨了眨绿豆眼。
身后巨大阴影,亦步亦趋跟随,直到覆盖了大鸟半个身躯。
灰背回头一瞧。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未鸣未叫,不过巨翼一扫,便席卷风沙自头顶呼啸而过!
灰背大惊,尾羽直竖,振翅一乱,差些自半空跌落。
被巨大重明鸟察觉,低头一瞧。
大眼小眼,四目相对。
——
十五日,眨眼即过。
榆林城上回这般热闹,已是约莫三十年前了。
天南海北,官爷草莽,行旅客商,闻讯而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挤满了全城行旅酒家。
云墟城只更热闹。
仪礼设于天元宫天元楼前,偌大空庭,除了中间礼台,和预留出的人行过道,其余皆被逾千名观礼者围得水泄不通。连城墙高耸,不容人攀越,剩下城外稍高些的树杈,坐满了没有资格受邀,又挤不进旁观席的百姓。
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祭拜天地,敬尊祖师,当代青尊,正式即位。
舍名换姓,俊美无俦,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御座之上,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静自微笑,一夜江南。
第四十一代青尊,归云中。
付云中,成了归云中。
或许成了什么云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位子,是他拥有的云墟,是云墟遍布四海,威震江湖的子弟,与名望。
而他好似什么都没变。
的确未变。照旧一身尊贵极致的墨袍,一顶盘云绣锦的高冠,一把世代传承的追云,只比老人在天元殿内为他授冠之时,多了真正的风,与光。
晚风,轻拂。
日头未落,天气尚好。
登高极目,天下在望。
天元宫大殿,摆着同样三十年一见的盛大流水宴,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折腾一日,诸尊都累了。云墟弟子们都去了榆林,今日宴席可说是专为宾客所设,诸尊初时坐了半个时辰,与众宾客见过礼,说些客套话,便各自回宫歇息了。
只付云中一人,立于殿外楼头。
负着手,迎着光,吹着风,看着,看着。
重山坐在靠近楼台之处。苏夕言混入乐师队伍,身处大殿正中。
他们都瞧不见,极目远眺的付云中忽而目光一跳,眉眼一扬。
自五湖四海邀请而来的顶尖艺者,笙歌妙舞,正至绝处,却被自殿外疾奔而来,慌里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乐声舞步。
江湖人不拘小节,当即就有大汉对着可算是跌进门槛的来人道:“冯兄,怎么,喝了几杯,上了个茅房,拉了泡尿,回来就走不动路啦?来再喝,别给咱们湘南虎家门丢脸!”
众人大笑。
姓冯者喘着气,一把推开硬塞过来的酒盏:“别闹!”
那大汉细看了看,又逗趣他:“哟呵!裤腰带都没系好就跑出来,不是急着喝酒是啥,你……”
“对!我提着裤子就出来了!”冯姓汉子抬头大声道,面色已白了大半,“因为我出完恭就瞧见远处沙风阵阵一看是沙关外头一看是马队再一看是提着军旗的马队!!”
这一串不加停顿的话语,听得全场惊怔,各自停下酒盏、歌舞。
瞩目之中,冯姓汉子猛吸一口气,对着殿内瞠目大喝一声:“关外蛮夷军马,杀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话一落,满场静寂。
怔顿之后,女子尖叫,男子喝骂,兵器出鞘声与桌椅倒地盘碗碎裂之声同时大响。
却忽听琴声泠泠,轻柔婉转,不疾不徐,径自流淌,安抚人心。
众人不禁停了呵斥逃窜,看向大殿中央。
乐师之中,女子白衣红裙,薄纱遮面,斜髻轻挽,珠簪半挑,琴艺超绝,顾盼流光。
眸光过处,情意绵绵得风雨不惊,风雨不惊得从容干脆,从容干脆得一分轻蔑,一分轻蔑得叫人骤地想起,这儿,叫作云墟城。
红石峡巅,遍植胡杨,青砖黛瓦,重楼巍峨,虹桥穿梭,云墟城。
在这地界之上,哪怕长安城来的八百里加急通缉令,甭管已累死了几匹好马,拿不拿得人,还得问问云墟城的意思。
“……还是这位女侠有气魄!咱怕什么!”
不知哪帮哪派喝了一声,转而一呼百应。
“对!赶着今日群雄汇聚,是蛮夷不长眼来送死了!”
“把他们赶回去!”
“赶回关外!”
殿中闹哄,白衣红裙,薄纱遮面的苏夕言指尖泠泠,目光看似随意,却在顾盼间,早已有了定夺。
除却激昂愤慨的,冷静商议的,打退堂鼓的大小诸门派外。
洛阳昭义牡丹堂堂主柳华生,华服羽扇,器宇不凡,正安抚着身侧受了惊吓,依偎娇嗔,美人一痣的艳丽女子,面带微笑。
“钱塘蓑衣客”张蓑衣,斗笠一顶,酒壶一把,天下无干。
敦煌地界,乃至整个陇右道沙队护镖最响亮的“西行不识枪”,姓名不详,手中雪亮长枪一杆,自顾饮酒吃肉,好整以暇,似在准备下一场远行。
人称“扬州小王爷”的江都莲心庄庄主蒋一凡,身前酒席都被人掀翻了,尚搂着身边姬妾不住索亲,真应了江湖上不可一日无女人的传言。
满满厅堂,数百号人,不动声色,须加留意之人,一一落入眼中。
另一头。
冯姓汉子话音未落,重山身形一闪,已掠至殿外楼头,付云中身侧。
重山想说什么,可第一眼,就见着付云中嘴角噙着的微笑。
愣了愣,重山顺着付云中目光方向,极目远眺。
日头未落,天气尚好。
远处,沙风阵阵。一看,是沙关外头。一看,是马队。再一看,是提着军旗的马队。
付云中早就看见了。
他在这儿看着看着,似就是在等着这一幕。
又似不仅在等着这一幕。
重山瞧着付云中这一片安宁的做派,不明白了。
今日一大早开始,重山就不明白了。
仪礼是祖师爷传的,繁复些就罢了。可付云中却道,要趁着这次大典,给诸尊及当值的云墟护卫之外的云墟弟子,都出一道题。
不知是什么题。藏在五颜六色的锦囊之内,即位大典之前便一人一个随机领了,怀里揣着,谁都不敢擅动。
不知何时作答。付云中但笑不语,打发过去。
不知答对了,答错了,是什么个结果。想起十五年前,第四十代青尊亲自出了一题,竟是叫众弟子在偌大榆林城中寻一枚簪子那事来,更是个个面有愁云。无法,只得全部按照付云中的指示,于大典之后尽数出了云墟城,在榆林城里待着。幸好不限行动,就当是庆贺新尊上位,呼朋唤友,喝酒庆贺,哪怕找个地儿睡一觉,胡混半日都成。
重山开口:“来的,可是……”
“嗯。”不想付云中很快接上,“是吐蕃军马。受唐持邀请的论恐热,来抢回他的小王子了。”
重山皱眉,瞧一眼灵州方向。
重山还未开口,付云中已回头,微笑:“不必太过担心,唐持没安好心,定有异动,但如你我所见,沙关内并无官军驻扎。他再有野心,也不敢开沙关,放蛮夷。他比谁都知道他自己的能力,一旦蛮夷入关,再牢靠的血誓协议,都不足以让他好好收场。唐王,只比论恐热更难对付。”
重山心稍定,道:“唐持的人马,已借云墟大典,鱼龙混杂,协助治理之名大肆驻扎榆林外。”
付云中点头:“明里在那儿驻扎着,做个幌子,真正的人马,早已混进榆林,就快翻进云墟城了吧。”
闻言,重山眉心凝重,却毫不意外。
如今武尊空缺,礼尊巡游,整个云墟城的安防武备都由付云中交托重山协理。终日顶着一张正义凛然,黑白分明的脸,加上云墟城众所周知,重山甫一照面,就拉回了云墟新青尊的命,还随口喝了云墟大师兄一嗓子,更不敢得罪,以致苏夕言都取笑重山,没当上武尊,就端起武尊的架子了。
代掌武尊,有些事,重山知晓得只比付云中更早,更清。
正此时,脚步款款,白衣红裙的女子步至两人身侧。
“里头四方好汉,群情激昂,都要提了兵器,赶去沙关讨伐蛮夷去了。”苏夕言说着,一顿,“唐持这一步棋下得好。”
重山哼一声:“私通吐蕃,借论恐热犯边,不仅可以让他堂而皇之派兵入驻榆林,乃至进犯云墟,更可借机引走被云墟城邀请而来的天下好汉。若是云墟城碍于大义,同时分派弟子防守沙关,则更是方便唐持如入无人之境。若真成了,不但‘逼退’外敌,更掌控了云墟,唐持能连着换他几身官服了!”
略沉默,付云中忽道一句:“苏,里头人,如何。”
激昂愤慨的,冷静商议的,打退堂鼓的,尤其是须加留意的,苏夕言一一言明。
付云中点头。
苏夕言便笑了:“你故意邀请了些江湖宵小来,每席排上一两个,不就是为了试探那些人的底细么。”
付云中笑,再次点头。
重山颇为不屑:“真藏得深的,这也试探不出来。你这可不是引狼入室,反让某些人扮作江湖不闻,极好伪装替代的宵小,来找咱们麻烦么!”
付云中还是点点头。
苏夕言和重山互视一眼。
“该来的,都会来的。就等着他们来。”付云中又看向远方。
不是沙关,不是灵州,纯纯粹粹的天外之外,比远更远的远方。
“他们来了,我就能好好地走完最后一……”
付云中笑叹般的话语未尽,忽地眸光一跳。
苏夕言和重山的目光亦同时一跳。
跳动的不仅是三人的目光,更有目光汇聚处,楼台之下,云墟之外,榆林之中——熊熊燃起的一团火!
竟是晚来风!
晚来风,骤然起火!
惊吸气时定睛一看,却并不是晚来风着了火,而是晚来风主楼楼顶,被人点起了一团火!!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晚来风格局广阔,若撇开后院另一侧的单层矮房及厨房、储物仓室等,主楼最高四层,厢房随楼层分为甲乙丙丁四纵,每纵五间。
正熊熊燃烧,却奇异得并不殃及其余的,正是主楼四层楼顶之处。
三人远望,再次一惊。
正燃烧着的屋顶,却已不是原来的屋顶。
屋顶瓦檐竟中分四瓣,如花盛开,退至一旁,露出隐藏中央的巨斗来!
距离过远,瞧不清巨斗材质,当中盛满燃物,一经点燃,熊熊不息,如同烽火,蹿至一丈,惊了全城百姓。
正站在晚来风主楼四楼围栏处,一男一女。
付云中目光如那烽火般激闪。
男子,付云中不算见过,却也是在与阿姬曼会面当夜,前往望归楼的路上,与乔装打扮过的他有过照面。
当时男子乔装打扮,不知确切面容,如今同样远观,身形气度,确认无二。
阿姬曼留下的人。
女子,付云中当然见过。
他还逗过,牵过,抱过,气过,笑过,自然也被嫌弃过,捉弄过,追着打过,青青荷尖般的小姑娘。
半个月前,才借着青尊选定之宴,正式登台献艺。
此一刻,女子仍旧那一身水红长裙,细致描画,金玉妆点。
手中火把,稳稳紧握,再不疑惑。
似察觉到目光,回头,与付云中遥遥对视,浅浅一笑。
犹似初登台,谢幕,第一眼,便寻找付云中的目光与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