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在撷英会上被选入各宫的新人能否通过其后的初兵行,正式成为关门弟子,但就剩下的那些人来说,要么等待下一次机会,要么谋些个职位留在云墟,更多的就是重返红尘,过回普通人的日子。
付云中就是夹在中间的一类。他觉得挺好。他觉得哪类都挺好。他自己就是在五六年前谋了个城门守之职,平日里也带着些未入门的娃儿们当个孩子王,欢乐着呢。
肩膀被人一拍,少年仰着脖子的脸凑在了付云中眼前,附带一把比女声醇厚,比男声清丽,格外好听的声音:“你看什么呢?”
付云中还得略低头,才能和少年对视,道:“哦,阿呆来了。在想礼尊会怎么处理今次猎来的白斑虎。流沙近了,森林少去,虎类极少见了。几百里地怕也就那么一只了。”
江见清眼睛亮了:“有办法救它吗?说服礼尊将它放归不会伤人的林子里去?”
付云中继续沉吟:“所以昨天回来的一路上,我和小子们一直在讨论,想出了三十几个方法……最后决定……”
江见清盯着付云中。
付云中说完:“……还是烤了最好吃。”
江见清一愣,哈哈笑了。
这般开怀,一脸稚嫩,莹润更甚。
付云中又瞄了瞄江见清一身显然还未换下的蓬尘衣衫,忍笑认真道:“唔……这一身,的确很适合丹尊大人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江见清看着付云中,眨了下眼,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眨了下眼,才啊呀一声道:“我忘了换了!”
付云中就笑了。
江见清就是这个样子的。
刚和江见清混熟的时候,付云中就说了,你不该被封为丹尊,而该是呆尊。
江见清自称十九,是云游天下广济万民的大夫。虽然一张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看起来顶多十六。一点儿也没有架子,说话有些慢,反应也有些慢,所以有点儿呆,有时候却又很聪明,总之不论呆不呆,都很可爱。
这次开年行,江见清破例也去了。身为丹尊,总不好如付云中般提前脱队,连夜偷溜回城,一忙两忙,把换衣服的事儿扔到脑后了。
江见清拍灰尘的当口,付云中又抬了下头。
无意间,便瞥见天元宫顶楼,方步至门口,正要迈入的人。
黛衣,白靴,高冠。
日头出了,有些耀眼,瞧不清那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
飞声顿了顿脚步,似是回头,看了一眼。
也不知是看着前庭闹腾的人群,还是这头,遥遥瞧着他的人。
迎着晨光,微微一笑。
然后转身,迈入宫门。
付云中一时分不清前后左右哪儿来那么多道细细碎碎,春心暗许的女子轻呼声:看,大师兄笑了!
江见清的声音自一旁适时传来:“是飞声。”
显然他方才也顺着付云中的目光看了过去。
付云中道:“……进了楼子,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咱俩自个儿去找桑哥吧。”
江见清忽道:“你说,几天没见,飞声怎么笑得更好看了?英气逼人又端华内敛,一边亲切宁和,一边还凛然不可侵犯。他这是满心思想着天山雪莲,还是……”
还没说完,就被付云中打断:“怎么可能啊!”
江见清抬头看向付云中。
付云中一脸怆然,笃定道:“他定是满脑子想着这么多人在东门进进出出,我又要扫半天地了,乐得都笑了!”
第三章
自云墟城沿着红石峡而下,普通人脚程加紧一些,不出一个时辰,也能赶到榆林了。
榆林本是古镇,繁衍生息,慢慢成了座不小的古城。
沿着狭仄古朴的小巷一直往前走,绕过西门桥和西门井,在能遥遥望见不远处乡民土窑的地方,便能见着一座高屋脊大瓦房,门前两座石狮,门内一墙照壁,穿廊虎抱,雕棱绘彩。大瓦房边上干净朴素,敞了四开门的民房,即是桑哥的医馆了。
门外,连个竖着“医”或“药”字的旗杆都没有。
门是开着,若不是里头隐隐传来的药香,外人还真不知道这馆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过也自然了,这房子本就不是桑哥的,而是隔壁大瓦房主人借给桑哥行医的,还分文不取。因为三年前榆林闹瘟疫,就是桑哥和江见清的一碗汤药,救了那主人的命。桑哥本也不想开医馆,实在是央求的人太多了,久而久之,不是也是了。
付云中和江见清走近医馆门前的时候,桑哥正陪着最后一位女客人从里头迈出,对着两人打了招呼,随后回身,关门,落锁。
江见清和桑哥认识更久,关系最好,站在桑哥身后,喊了一声,桑哥便回头微笑,给江见清拍拍尘土,或者理理鬓发,看得付云中也笑了。
桑哥年纪不算太小了。
高高瘦瘦,比付云中,甚至比飞声身量更修长些。二十四五的样子,长着张汉人看来不知该说眉清目秀还是深邃俊朗的脸孔,略带孤高的眼角总带着比三分多些,比五分少些的异域风情,偶尔微挑着看人时,便是个七八分的惑人。
桑哥自然不是中土人,本名以桑开头,大家便唤他桑哥。躲避西域战乱而来,同时为寻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和其余许许多多逃难来、行商来的西域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一是中土话说得极好,二是他和江见清一样,会医术。
三年前,榆林城里不知为何开始陆续有人得了怪病,状是风寒,又似热症,至最后不断吐沫抽搐,竟成未名瘟疫,夺了不少人命。百姓人人自危,却查不出病源,许多有处投靠的人家都整理好行囊,准备居家搬迁,桑哥却来了。
桑哥来了,江见清也来了。
桑哥的一碗汤药,陆续叫好些人的病情有了起色。正当大伙儿欢呼雀跃,将桑哥奉为神医之时,突然有人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桑哥熬制汤药的大锅前鬼鬼祟祟。
抓来一瞧,自然是江见清了。
彼时江见清和桑哥互不认识,乡亲们差点儿就要将江见清五花大绑,江见清却大叫,我是云游的大夫!我放的是药!
乡亲们自是不理,要将江见清扭送官府,正巧黄大爷家的二闺女病重,被人抬着急送而至,已口吐白沫手脚抽搐,只剩半口气了。
江见清见状赶紧道,用我的药试试便知!
众人皆狐疑,只桑哥施施然,自江见清的药口袋里取了些药粉,冲了碗热水,喂女童喝下,女童竟缓缓安稳下来,不但呼吸匀称不少,连高烧的红晕都褪了好些。
惊喜得不但村民连连称奇,桑哥都一脸讶色。
后来,榆林城的病人被一一治好,已逃出去的人家,也纷纷回来了。
再后来,榆林城人人都道是江见清救了榆林人,竞相传颂小小医师的美名。
最后,江见清得了云墟诸尊首肯,被尊封为“丹尊”,入了云墟城。
只可惜,或因了年纪的关系,江见清炼丹制药真是件赌博般的事儿。有时候药效尤其好,有时候废成渣滓,有时候直接反了药性,成了剧毒,就跟玩儿似的。
不过说来,至少比桑哥成了丹尊好。
因为桑哥的性子,太怪了。
这医馆虽开着,桑哥平日也总是和顺寡言,却不是人人都能来看病开方的。来的,都是些平日里照顾他,或受他待见的人。若不然,非重症不医,非将死不救,哪怕出手救了,生死自负。
换句话说,来他这儿的,也是赌博。且是赌命。生死自负了,还得看他桑哥今天的心情。
可来的人还是那么多。且越来越多。
所以混熟以后,飞声、桑哥、江见清和付云中四个人站在一起,基本就是这样的:一个负责丰神俊朗、万众敬仰,一个负责爱救不救、爱杀不杀,一个负责把活人玩死、或把死人玩活,一个专门负责拖后腿。
边往晚来风走,专门负责拖后腿的付云中边道:“你平日手脚不是利索得很,今日怎么拖晚了?”
桑哥道:“嗯。方才女客,费了些时间。放心,去晚了,晚来风也自会为你偷留些花椒酒的。”
付云中朝桑哥挤挤眼:“莫不是瞧上你了,多与你耗些时间,出门时她脸不还红着呢?”
桑哥也不生气,笑得轻轻忽忽:“她与我绕了一大圈,几乎将晚来风的姑娘们全派了个遍,脸还越来越红,我才听明白,她是嫌自己身材淡薄,不够丰满。”
付云中直白道:“哦!是来讨丰胸之法的。”
桑哥点头:“我便教了她些木瓜饮、木瓜粥的做法,开了个药膳的方子。”
一旁江见清忽然对桑哥开口:“哎,飞声不在,不然他定要叫你顺便给云中也开些的。”
付云中奇道:“开给我干嘛?!”
江见清一脸理所当然:“丰不了胸,丰丰脑子也是好的。”
付云中语塞。
桑哥却道:“非也非也。”
两人看向他。
桑哥继续道:“要是飞声在此,定会一本正经,叫我顺手开些除湿利尿的方子给云中。”
付云中更奇了:“这又是干嘛?”
桑哥瞟了一眼付云中,一本正经:“给你排排脑子里的水。”
写着“神荼”、“郁垒”的桃符依旧挂在晚来风装饰一新的门首,元正时特酿的花椒酒,只剩下最后几坛了。
三人进了大门,今日当值的跑堂刘大立时迎了上来,将他们引上二楼窗台边,隔了碧纱帘幕,视野尚好,犹为清静的一桌。
“姑娘早备了酒菜,等着了。” 边带路,刘大边和三人说着,又留意似的多瞧了付云中一眼,笑得却是真心,“你们许久没聚了吧。”
付云中踏在二楼楼道口最后一级台阶上,冲着刘大笑着正要说什么,风起了。
顺着风来的方向,众人扭头一瞧。
碧纱帘幕迎风而起,影影绰绰。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蒙着层自饮自酌的浅浅红晕,在见着三人来时呼悠悠点亮的眸光。
那眸光却似不敢在付云中脸上停留一般,惊喜一眼,立又掩在了重重眼睫之下。
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略显笨拙地站起。
绞着手,同样青青禾尖般的语声静静穿透了一整个酒肆的嘈杂欢闹,伴着青禾浅浅低头的温柔:“你们来了。”
——青禾。
即将登台年纪,青禾思来想去,想把自己的名字改作“清河”、“清和”亦或“清荷”,奈何付云中说,他就是喜欢“青禾”。
所以青禾,还是这个青禾。
晚来风上上下下都知道付云中和青禾之间的事儿,因为青禾,就是这晚来风里的姑娘。或许说,即将成为这晚来风里的姑娘。
至于为何还不是,青禾才十四。
晚来风自有规定,其中三条便是:才艺不精者,不可献艺;未满十四者,不见人前;与客有染者,逐出馆门。
只是第三条从未有人犯。姑娘若中意何人,财大气粗的晚来风自会将她风光嫁出。豪客酒醉再深,也不敢与晚来风,或者和晚来风背后的云墟城叫板。
青禾出生贫民,自小入晚来风,学艺已八年,可比好些个风头正健的乐娘技艺精湛,外人不知罢了。小姑娘不可登台见人,平时倒也无需遮面禁足,和付云中认识得也早,是付云中一串糖人儿,就把才第一次见面,七岁半的小青禾收了的。
青禾面容姣好,身形颀长,长大了些更显清秀,但要算大美人,还是有点儿难。且不说付云中无心嫁娶,便是有心,也不会向这么小的女娃儿,还是可算忘年交的青禾出手。
但就在年前,出事儿了。
第四章
晚来风是不赛花魁,也不选头牌的。都是姐妹,才貌高低罢了。但是晚来风别出心裁,独有个一年一度的唤春节。
名为唤春,却不仅限于咏梅咏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姑娘们攒了一年最好的歌舞诗画,全在这三天里展示与众人。晚来风大宴宾客,分文不取,美女如云,难怪每年此时,晚来风所在的小半座榆林城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商客自觉绕道,以免误了时辰。
可就在这次唤春节的第三天,本不该现于人前的青禾却一身盛装,薄施粉黛,婷步袅袅,也来了。
众姐姐还替她开脱,道她也即将十四,可近了才发觉,青禾似丢了半个魂儿,眼眸迷离,脚步蹒跚,最后突然拔了髻上发簪,直朝众人乱刺。
场面登时慌乱,众姐妹劝不住,又正是人群拥挤,退避不及,榆林官差们差些便要上前拿人,还是付云中出了手,一把将青禾揽在怀里。
揽在怀里,却不劝。
而是借着众姐妹的遮挡,大力扯开青禾身上的衣衫。
冬衣,层层着得厚,便层层地扯开。
众姐妹皆惊,一边是青禾莫名迟钝的挣扎,一边是付云中少见严肃甚至狠得吓人的眼神,终是自发挡起了人墙。
她们和付云中关系都不错。不是客场逢迎,而是真心相待。她们也知,若付云中真要做些什么,也不会选在这么大庭广众的时候。
说来也怪,衣衫半褪,青禾渐渐也恢复了清明。
谁都不知是为什么。事后,青禾一问三不知,连与付云中同行的桑哥和江见清都摇头,道,应当不是病症。
只是当时情状被不少旁人看了去,一传就都变了味了,到了最后,本只是露了香肩玉背,也成了裸露。付云中和青禾之间的关系,便再说不清了。
虽是自家姑娘出了这事,晚来风对外倒是没有任何表态。这也是,晚来风的上上上代苏姓老板本是背了一身债,差些典房卖妻,是当时的青尊出手相救买了这晚来风,又交还苏家打理。苏家感恩戴德,代代辛苦经营,持家有方,晚来风才有了如今三层四院的规模。若是自家姑娘嫁给云墟人,苏家定是十里红妆,恭送入城。
今日此情看来,青禾是介意那些个流言蜚语的。又或者青禾毕竟是个姑娘,哪怕平日里在这几人面前总是不加掩饰地小任性小蛮横,但发生了那件事,又在那之后便因开年行而直到今日才得以再见,难得有了点小女儿情态。
又或者,是因了今早付云中远行归来,难得洗漱拾掇,比平日里更为潇洒俊俏了几分?
可惜付云中还是一贯的不介意。但凡他有那么一点儿的介意,便早该在这多少年来差些踏平东门内值夜小瓦房门槛的三姑六婆包围下缴械投降,或娶了老王家上了年纪的秀气长女,或要了老张家勤劳能干的快嘴闺女,或者一咬牙,与还算有权有势的钱家人结亲,讨了他家跛脚女儿作媳妇,倒也不算亏了他个一世清贫,区区看门的。
付云中,还是那个付云中。
他看见了青禾,甚或也看见了青禾颊上的飞红,大概也和没看见差不了多少。
几步往前,一把掀开碧纱帘幕,一屁股落座,吊儿郎当还没坐稳,一口美酒已自顾入了喉。
一旁桑哥摇头一叹,江见清也不知看明白了没,呵呵地笑。
青禾一时不知该气该笑,微咬着唇瞪了付云中一眼,只得落座。
没办法,付云中本就是为了这几口酒,而特意不顾开年行方归的辛劳赶来的。
咕咚咕咚,付云中一口而尽,还不客气地嗝了一声,仰头迎着窗外日头哈哈大笑:“……好酒!!”
——
近黄昏了。
天元宫中,天元楼后,长和殿。
长和殿偏处天元宫一角,小而精,幽而雅,本为青尊偶尔居住办公之便殿。如今青尊长缺,整个天元宫中,除了诸尊日常议政的天元楼外,唯一有生气的地方,就是这长和殿了。
长和殿里唯一住着的人,便是常替礼尊处理公事,而夜半未眠的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