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不须你猜，无需你度。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连站在雪中，都是撇下蓑笠斗篷，独立天台，沐于白茫。

独立，却不是傲立。

微勾嘴角，眯眼，半仰了面，任絮絮飞羽在颊上唇边融成冰冷雪水，渐渐微温。

哪怕此时有人递上一把伞，他也会微笑着拒绝。

他来看雪。便要真真切切地看雪。

睫毛覆雪的重量，鼻间冰凉的温度，雪水滑落的触觉。

少了一样，便都不真切了。

若他有一日如其他人般好好撑着把伞，也不过是想要体尝一番伞下看雪的滋味。

伞面扑朔的声音，握伞指节的冰冷，伞下呵气的白雾。

爱嗔痴癫。无惧无畏。只需真切。

得亦真切，舍亦真切。

即可。

熟悉的，慢吞吞的笑声随脚步声靠近：“哈、哈、哈，雪中小仙子，也在这儿看风景么。”

雪中人回头。

星眸弯弯，睫毛如羽，笑得实在是很好看。

好看得也实在不该用俊俏来形容这个男子，至少该用漂亮。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笑着，重霄对悠悠步行而来的老人恭谨一礼：“师尊才是，怎只披了件薄氅子。”

礼尊挥了挥手，意指不必多礼。继续慢慢前行，直到重霄身前，放眼一望。

这儿，即是付云中经常偷偷来打瞌睡、晒被子的地方。

玄清宫，青阳峰，最高天台。

随意抬眼一望，恢宏云墟，浩渺红谷，绸缎般纵横的林带，和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黄沙，皆掩在絮絮飞羽中。

老人也如付云中般笑了：“远远一看，便知是你呢。”

重霄 “哎？”了一声。

“若是他们几个……见清一见了雪，定是拉着桑哥大呼小叫，等着堆雪人。一旁云中大略已支起了棚子架好了红炉，翘着二郎腿儿温酒暖手。飞声则端端稳稳撑着伞，微笑着看他们闹腾。”礼尊说着，语气像极和邻人谈起自家的几个顽皮孙儿，“而你，年年都是远远看着他们，很想加入，却又从不靠近。”

重霄略皱起眉苦笑一声，随老人看雪，道：“的确。都被师尊瞧去了。”

顿了一会儿，礼尊才轻叹一般继续道：“就像你小时候，总是躲在一旁，分外羡慕地看着重明和重山几个。”

忆起往事，重霄望向远方的目光愈发茫远，嘴角仍勾着：“……嗯。他们有的，都是我没有的。看着他们呼朋唤友，奔跑打闹，我就十分羡慕。”

礼尊哈哈笑了：“也是重明性子好，同辈都喜欢他。没想小时候那么调皮捣蛋的娃子，越长成少年越是如贵胄家的大公子般儒雅风流，面容未长开，气质已和青尊像了个七八分。”

重霄道：“人寻不回来，流言才不大有人传了。当年可是人人都知，重明是青尊自江南带回来的孩子，或就是青尊亲子，只是碍于青尊不可娶妻生子的严令秘而不宣罢了。所以青尊表面上对重明如同一般弟子，实则经常亲自教导关照。连重明长成，正式入门之时，都违反惯例，直接拜了即位后便不该再收徒的青尊为师。”

“哈、哈，是啊，亦因此，长辈们都对重明百般呵护讨好。重明倒是重情重义，从不仗着宠爱欺善怕恶，对师兄弟们照顾有加，有时还会替他们背黑锅，同辈们才会那么喜欢他，总是围在他身边。”

“不过青尊倒是对这唯一的徒弟格外严格，重明替人背黑锅的那几次，后来被罚得尤其惨，几个本该受罚的师兄弟都感动得不行……啊，其中一次是替重山背的黑锅，重山还亲手给重明上药，可是哭得稀里哗啦，发誓再不违纪，看得我都差些哭了。”说着，重霄静静地笑了，“结果重明一开始还安慰重山，后来一看重山泪眼朦胧给他上的药，全抹到不知哪儿去了，浪费了一瓶好药，气得追着重山饱揍，多亏了夕言姑娘才劝住。”

礼尊摸了一把白花花的胡子，也乐得眯了眼：“重明与重山年纪相仿，说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铁哥们儿完全不过火。还有苏夕言，青梅竹马，不论与重明还是重山站在一处，都是神仙眷侣。那时候，常年病弱，没有朋友的你，已经被重明强拖着，也算加入他们之中了吧……”

重霄点头：“嗯。我大概会永远记得，春天到来的时候，重明忽然甩下同伴，远远向我跑来，抓了我的手仰面一笑，道一句，别老远远看着了，来，跟我走。”

六岁的重霄，怔怔看着十岁的重明。

春雨方霁，春风微醺，十岁少年比春光更潋滟更肆无忌惮的漂亮笑脸。

来，跟我走。

手腕间，大略亦将牢记一生的，少年不算大力，却足够固执的掌心温度。

重霄还是笑着：“我跟着他走了。然后，他们都走了。”

老人也沉默了。

十二年前，毛乌素沙漠。

来自江南的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于此西北荒漠直接失了踪影。

连带失踪的还有一名方只少年的“重”字辈弟子。

——唤作重明。

为了寻回青尊和重明，云墟全城出动，六个月间先后十七次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

寸草不生，粮水断绝，异兽出没，总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哪怕其中六名武功卓绝的凌字辈师叔，连尸骨都回不了云墟城。

亦因此，云墟可谓大伤元气。仍为如今弟子所见的凌字辈师祖，只余了礼尊、剑尊和武尊。

“……凌云、凌志、凌风、凌月、凌川、凌意。”礼尊的声音淡淡响起，如同染上飞雪的迷离清冷，“失去他们，一晃，也已十二年了。”

“嗯。”如今的重霄，也已有了比当年的重明更清透漂亮的笑容，“连一块长大的夕言和重山，都撇下了云墟城，远遁江湖。”

礼尊一叹。

当年，若不是老人死死拦着重山，派人日夜监视着重山，血气方刚的少年怕就要单枪匹马深入荒漠寻回重明、师父凌云和大师兄重云，誓死不归了。

幸好，重山心中还有个夕言姑娘。

如许美丽的夕言姑娘，当年是多少少年英豪的心上人。甚至包括重明。可惜三人都还没来得及长到争风吃醋，求娶美人的时候，便已天涯两隔。

带着心上人远离伤心地，终也是个归宿。只是重山和夕言的离开，离青尊和重明失去消息，已过去了五年之久。

礼尊叹息声方落，又是一顿。

重霄已转身，朝老人单膝跪地，垂头道了句：“多谢师尊。”

老人不解。

重霄继续道：“十二年前，让我见到了此生最重要的人。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第二十八章

老人恍然。

眉目微蹙。可以想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独自立在沙关城头，瞧着远远离去的两人。

亦是在那之后，十一岁的孩子毅然决然转投老人门下，从剑尊的亲传弟子，成了礼尊的得意门生。

老人的目光带上了怜悯和担忧：“你，究竟……”

却听见一声轻笑。

重霄抬头，看着老人，那张比当年的重明更清透漂亮的笑颜没有一丝破绽。

语声亦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师尊，真正的雪中仙子来了。”

礼尊又一愣，顺着重霄的视线回头。

远远，纤细窈窕的身影，迎雪而来。

一个踏云而下，极美到瞧不出年纪的女人。

这是一种凌人的美，淡如清水。

不是盛气凌人的凌，而是美得飞云凌霄，叫人在想要去伸手触及之前，已生生断了伸手碰触的念头。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剑尊，凌霄。

极轻微的沙沙踏雪声，停在老人身侧。

重霄的身影已不见。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女子，又看向天台之下，浩浩白茫，微笑：“方才呀，你曾经最宠爱的徒弟，夸你是真正的雪中仙子呢。”

凌霄微怔：“是么。他的笑容也越来越像她了。眉宇的英气和沉静的气度倒是和那人更像。”

稀里糊涂的说辞，礼尊却心知肚明，轻轻颔首：“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尤其小时候。我们都亏欠他良多。”

凌霄顿了会儿，道：“他应是知晓的。虽不知是自何时起知晓，小时候，我故意在他饮食中动了手脚，叫他常年病弱，不见人前。”

礼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即便如此，你也是最宠爱他的人。毕竟，差一些，你就会是生下他的母亲。”

凌霄垂眸。眸中种种，皆付雪中。

半晌方道：“我自玄明宫来。”

礼尊道：“去看云中和小姑娘了么，如何了？”

“两人无碍。见清折腾了两日，乏得很，坐于椅中便睡了过去。我着人扶他好好睡了。”

“这便好。”

“然后，我于见清房中照顾了他一会儿……”说着，凌霄语声渐止。

她想起方才，安顿好了江见清，立于房中，自江见清乱七八糟堆于书架上的书中无意取了一本。

黄绢厚本，保存极好。略有磨损，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誊抄替换。

身为剑尊，凌霄一眼便认出，这是本什么书，本该藏于何处。

无声摇头，也未声张，只是顺着偷书人阅书的痕迹，随手一翻。

一百余年前，第三十五代青尊及其诸尊事迹，全部记载其上。

正是画像页。

与事迹页同样，青尊画像之后空白一页，才是礼尊、剑尊、武尊等人。

一眼，凌霄绝世清丽，也绝世清冷的凤目，竟也讶然一睁。

“……怎么了？”此一刻，老人的声音传来。

女子的神情已不再动摇，遥遥看向天台之下，目光尽头，比浩浩白茫更为悠远苍凉的天地。

道一句：“我只是想起那时候了，师兄。”

老人一怔，也看回前方，苦笑一声：“嗯。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人，苦苦支撑。”

凌霄迎着风雪，笑意更深。

似又回到十余年前，容貌绝尘的年轻女子，独立云墟之巅。

尚未有如今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然不言不笑不威不怒，已有了一身倾世难及的凌霄风骨。

凌霄的声音浅浅响起：“到如今，亦只有我们两人，不是么。”

老人沉默，似是无言以对，半晌才一叹：“师妹，这许多年了，你依旧不曾改变想法。”

凌霄不答。

老人继续道：“当年，你与青尊交情那般好。我虽无立场说些什么，但我知你对他不是全无倾心。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凌霄道：“师兄，我亦知你心思。如同这八百余年来，代代青尊，代代礼尊，必有许多亦是如你与四十代青尊一般，想要去改变，甚或去斩断云墟城这代代不破的循环。诅咒一般。谈何容易。而我之所以成为剑尊，立于此处，便是要守护这云墟城。不论是对着叛徒，对着朝廷，或是对着青尊，绝不妥协。”

语声清浅，语速悠然，字字圆润，连句间停顿都铿锵有力。

老人又叹息了。张口想说什么，复又叹了一声：“你呀……当年我便在想，挑了你说出全部，一道承担这云墟城的八百年沧桑，究竟是对是错。碌碌人世，汲营一生，搏命舍命，又有几人真是为的国家大义，儒书教条？尽忠、尽孝、报恩、报仇、为名、为利，不过人情而已。”

“……或许真是这样吧。”凌霄微笑，恍惚即逝般的美好：“凌霄只是觉得，在前代礼尊自冰天雪地中救下我一命的时候，一切便已该是这个样子了。”

老人想了想，又想了想，笑了：“……也对啊……”

笑着，老人苍老的目光亦随着女子，遥遥看向天台之下，目光尽头，比浩浩白茫更为悠远苍凉的天地。

老人是真的老了。

他已是真的记不大请，当年的另一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知，两个女子，在各自的城里，耗尽一世青春年华。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再洒脱，亦是难脱尘凡纷扰。

哪怕是当年华衣峨冠，俊美无俦，嘴角十分温雅中十二分张扬笑意的云墟第一人。

老人只能看着天地，淡淡道一句：“雪停了，便春了。”

最后一场春雪过后，便该是真正的春天了。

云墟之春。

半城烟雨半城酥。

半城华府半囚笼。

——

另一头，同一片雪中。

缓缓抬手。

指节如月色，明净修长。

轻叩三声。

木门里头脚步渐近，伴着一声老成而稳健的：“哪位啊？”

飞声微笑：“唐老，是我。”

第二十九章

唐老“诶？”了一声，已打开门扇，笑哈哈地将飞声迎进门来。

“外头冷了吧，我刚生了火，幸好还没把炉子收起来。”唐老忙着招呼，“来来来，坐。你这小后生越来越受重用，多久没来跟我聊聊了！”

飞声依言随唐老坐下，不见生分：“唐老身体可还好？”

“好着好着，没有山珍海味耗福分，我估摸还能多活好多年！”唐老笑得爽朗，又拧了眉头，“哎，对了，小付兄弟怎么了？”

云墟“撷英会”是多大盛事，付云中虽是个小角色，却在这时候受了伤，还受得如许重，如许诡谲，不说榆林城里认得付云中的那许多人，剩下小小半不认得的，不管乐意不乐意都已从各处听了去，奉作饭后茶资。

飞声道：“见他睡了，我才替他合上窗扇，来到此处。有丹尊及城中医术佼佼的几位师叔全力施治，应当无碍，唐老不必担忧。”

“哦……”唐老舒了口气，眉头却没松，“小付兄弟赴会前一天还来看我，陪我坐了好一会儿，隔了一天就出事，哎……”

飞声抬眸，看向唐老，眉间藏得恰如其分的探究：“付云中找唐老，都聊了些什么？”

唐老想了想：“嗯……天南地北地海扯，小付认识的人多，听闻得也多，别看他平日里市井混混似的，学识广博着呢。”

飞声笑了，点头。

唐老顿了顿，又道：“后来我们又谈论起西域姓名，说到如今西域的情况，各自叹息。咱们终于是自安史之乱里喘回了气，吐蕃和回鹘却相继衰败了。也是好事，至少边境安全些了，咱们老百姓也能多得几年平稳的生活。”

飞声轻道：“西域啊……”

——仅就朝廷而论，回鹘王朝与唐王朝并不能算敌人。

天宝三年，以骨力裴罗为领袖的回纥联盟在唐大军的配合下，推翻了突厥汗国，建立起漠北回纥汗国，王庭设于鄂尔浑河流域，后取“迅捷如鹘然”之意，改作回鹘。

立国后，唐与回鹘常有联姻，回鹘王亦有唐王血统，因而与唐关系一直较好。可倾一国兵力，助唐肃宗夺回洛阳，平定安史之乱的表象之后呢？

为平安史之乱，肃宗李亨向回鹘英武可汗乞援，报酬是收复西都长安时所有子女财货任凭回鹘人烧杀和掳掠回国。后因恐洗劫长安会引起东都洛阳百姓恐慌而为安庆绪死守，而改为洛阳，与回鹘兵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还答应每天供给回鹘军羊二百头，牛二十头，米四十斛。后又答应每年给回鹘进贡绢二万匹，还将自己亲生小女儿宁国公主嫁与回鹘六十余岁的老可汗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