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必要走的。这是他的抉择。我有幸，能助他一臂之力，在那个他已知晓全部，连礼尊，或说整个云墟都无法信任，无法倚仗的时候，还有我在。”女子柔柔打断季礼说辞，语掉平缓，语气铿锵，语意带着笑意、叹意、倦意、懒意、乃至一丁点的得意，却无半丝悔意，“让他至少得以杀司震，灭四象，拖了六人性命，与他的命一道，布下莫大的归云剑气之阵，镇封追云十二年。只有青俊才杀得了司震、凌月，和跟随搜寻队伍进入沙原的叛徒与女干细们。剩下的，也才能为我一介藏身宫闱的弱女子遥遥掌控，借着十余次沙漠搜寻，及其后的城中动荡，一个一个处理干净。”

听见“弱女子”三字，季礼松下表情，摇摇头，又苦笑了。

“当年飞字辈尚小不论，十二年前丧命的二十三名重字辈，六名凌字辈中，除四名陪葬的无辜凌字辈，和一名误杀的重字辈，和一名伤后强自运功，震断心脉的重字辈，其余一十七人，尽皆伏诛。再加上城外人及其后云墟被处决和流放的三十九人，城里也差不多是干净了。只可惜，三王吸取了十二年前的教训，自五君以下，不再互通身份，相见不相识，要想再如当年前般连根拔起，怕是很难了。新一代的五君，我只能大略圈定是江湖哪门哪派，究竟何人，颇为头疼。”

听完女子长长叙述，季礼重重点头，道：“可有老朽帮得上忙之处？”

女子摇头，顿了顿，忽目光扑闪，少女般分外可爱道：“季老可知，我是借了什么理由来此的？”

季礼摇头。

女子道：“我跟他们道，我要重回故土，去看看年轻的姑娘们，是唱着什么曲，梳着什么妆，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

季礼一愣。

女子将茶盏搁在一旁桌几，抬了手臂，支着耳后。转眸，望着晨光一亮的窗外，遥遥某处。

似是一眼，便越过了三十年的曼妙年华，瞧见如水年少的另一个自己，和那个自己眼中心上，紧紧追随的身影。

女子便又嘴角噙笑了：“季老啊，我是真的，只是来看看年轻的姑娘们，是唱着什么曲，梳着什么妆，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的。”

女子早已不那么年轻，不那么柔嫩，不那么窈窕了。

或就因此，才能叫这女子这般寻寻常常，海枯石烂地美下去。

叫这女子一笑起来，便是愈发透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叫这女子一个抬眸，眼底已闪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轻男子刹那动了心的一挑艳色，炙炙如焚：“只可惜，他早已看不见，听不见了。住在他心里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我吧。”

艳色如焚，却更是烧作灰烬的凄美，和甘作灰烬的坚守。

季礼不答，皱眉看着女子，良久，一叹。

停了捣药，洗净双手，整理衣着，老人迈至女子跟前：“不论如何，您回来了。长济堂真正的掌柜，也是……”

季礼作势欲跪，被女子急急拉住。老人却是按下苦笑的女子，固执地双膝着地，向着端坐身前的女子长跪而拜。

“第四十代云墟隐尊——阿姬曼毗伽。”

第九十三章

若说云墟风景好的地方，那可多了。山巅玄寂宫，冬月迎雪；山脚玄凝宫，夏湖映竹；山腰玄清宫，秋叶漫天；正中天元宫，春柳闻莺。

但要说一年四季，云墟城里风景都好的地方，自然在玄清宫内。

玄清宫，青阳峰，最高天台。

晨。

春，盛了。

暖洋洋的太阳，暖洋洋的风。

抬眼一望，便是恢宏云墟，浩渺红谷，绸缎般纵横的林带，和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黄沙。视野收近，是满城热闹的榆林，和满城洒扫的云墟。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付云中无声笑了。

距班师回城之夜，已三天了。

性子再高傲，武艺再绝伦的江湖人，也得吃饭，也会抠脚。

经历再多变故，忍受再多伤痛，该换药的换药，该洗刷的洗刷。

华美巍峨，传说中的云墟城，也是生活着的，呼吸着的云墟城。

若站在此处的是飞声，浅浅一笑，便忙着处理事务去了。

若站在此处的是江见清，必要乍乍乎乎一阵闹，闹完了，该干嘛干嘛去了。

若站在此处的是桑哥，那得看心情，心情好，可以扔下一切赏景饮茶个一天，心情不好，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了。

若站在此处的是付云中，满面微笑，迎风颔首，末了还得双手叉腰，来一句：“真他娘的好看！”

可现在站在这儿的，还是付云中，却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付云中了。

洗漱、修面、束髻。

一身精绣素净华服，只少了冠带配饰而已。

平日里邋里邋遢胡子拉扎吊儿郎当惯了的人，都道是三十上下爱财爱吃老不正经心眼却好的小阿叔的人，忽的神清气爽，忽的年轻俊朗，更还忽的英气逼人。

最忽的，是竟多了一头长长铺泄，如月如雪的银发。

二十六七的成熟，鹤发童颜的飘渺，合在一起，便成了个微妙的风华绝代。

风华绝代，这是种一见之下，产生于内心的强烈印象，是个可以不关容貌的形容词。

何况在云墟老者们看来说来，气势上还弱了些，但如今的付云中并不比第四十代青尊在容貌上差了多少。

换言之，所有人都差点不认得了，也全都看出来了。

焕然一新的付云中身上，强烈的，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的影子。

如今的付云中愈发能理解了。

当不过是改换形貌的他，重新站在这天台之上。

除了少一身墨袍，一顶高冠，一把追云，此刻的付云中完完全全能够体会到，第四十代青尊，或说一代一代的青尊，为何能迎着风与光，勾一个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扬，蔑视尘寰的微笑。

因为此刻的付云中，几乎一模一样地笑了。

不需刻意。自然而然。等你成了他，你便会变作那样的他。

正微笑着，低眸一看。

底下经过附近，抬头看他看得呆了去的好几处女弟子们这才回神，纷纷垂眸，互相取笑，赶紧小跑着离开。

付云中一愣，又笑了。

当年归青俊，可是每每出现人前，便倾倒多少芳心。

而今的付云中不止是叫女孩子看得呆了，男子惊得呆了，有时候自己照着镜子，都免不得呆上一会儿。

笑着，回头。

落定在他身后，已经呆了一会儿的人终于一动，清了清嗓子：“诸尊商议已毕，礼尊有请……请上玄清楼，有要事相商。”

付云中闻言，也不多说，恭敬一礼：“麻烦重烈师兄了。”

倒是重烈不大好意思了。

他本是想说有请付云中，又想说重明师弟，可当年就不算亲近，于今更是莫名回归，终是付耿直性子，说不出口，囫囵过去。

可付云中就是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当面不给好脸色的人，比起无人处作践死你，当人面掏心掏肺的人已好上太多太多。

付云中抬眼，看了看重烈仍绑着绷带的断臂：“师兄的手臂……”

“哦不打紧，幸而是左臂。”有了方才之事，重烈点头致意，更多了些热络，“劳烦师弟挂心了。”

付云中想说什么，视线一顿，越过重烈身侧，落到另一人身上。

十六七岁，面容尚未长成却早露英挺，比桑哥更为明显的外族人形貌。

不是飞松是谁。

只更多了面上不知是厌倦，还是疲累的无谓。

站在隔了些距离的地方，飞松远远看了眼重烈和付云中，显然也被付云中的满头银发惊住，好一会儿才猛地低头，顿了顿，望向另一个方向。

顺着飞松视线看去，付云中也顿了顿。

诸尊商议已毕，参商者都从玄清楼下来，陆陆续续地走。不少人偷偷往这边打眼探看，也只是几眼，看完便走。

稍远处，飞声已回过头去，继续前行。

付云中想了想，忽看向飞松，道：“飞松，你想跟着谁，由你选。”

飞松没想到被唤，回过神时，恰听见最后一句，对着付云中眨了眨眼。

看着发愣的飞松，付云中笑道：“我，你重烈师叔，或者你飞声师兄，你想跟着谁，随你选。”

这一回，飞松听得足够明白，半张了口。重烈也听得足够明白，眉头整个儿拧起。

没等重烈开腔，飞松赶紧开溜似的大吸一口气，一闪身，哒哒哒急追着飞松直奔而去，扑着自身后猛勾了飞声脖子哈哈大笑，笑着又觉不妥，怯怯瞄了眼重烈这头，嘻嘻笑着赶在飞声身前快步走，生怕被叫回去。

飞声轻叱了声“胡闹”，怒容却无怒声，敛眉回头时，付云中已不再看着飞声了。

察觉目光，重烈也回过头来，与付云中对视。

“放心。”对着一向规板，满脸疑惑的重烈，云中淡淡道，“我现在就上玄清楼，向礼尊负荆请罪。”

晨光之下，高耸入空，玄清宫中玄清楼。

仅次于天元楼的玄清楼。

玄清宫，若来对了时候，将会是整个云墟城最美的一处。

深秋之时，被裹在大片大片随风飘零，金色羽毛般的落叶中，红岩黄杨，青砖黛瓦，重楼巍峨，虹桥穿梭的云墟城，才是世人口中，真正的云墟城。

胡杨树，本就是沙漠深处才有的坚韧树木。方圆数百里，能自沙漠深处全身而归，还有闲情逸致带回种子，栽下满城胡杨的，也只得身手不凡的云墟人。

但二十年前的云墟城，还没有如今这许多的胡杨树。是因了喜爱花花草草的现任礼尊，才越种越多，尤其在礼尊所住玄清宫。

说得俗一些，到了秋天，榆林城满目苍翠，云墟城半黄半翠，而玄清宫，已被包裹在满目金黄之中，美不胜收。

玄清宫盘根错节，扭曲伸展的胡杨枝干，冬日里光秃秃得像极礼尊的脑门，当下也满目绿芽，春了。

四楼，礼尊商会待客之所。五楼，礼尊日常所居之处。

方散了的众人，便是在四楼厅堂聚会商议。而付云中一上楼，便被礼尊机灵的随侍弟子迎上了五楼。

不需礼数，不必见外，似是接待个自家后辈。礼尊随意披上件厚重冬衣抵挡寒风，立在大开的窗扇前，等着付云中。

虽已不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站在绝高处，又是窗扇对开，满室通风，不裹件厚衣裳，老人的身子骨还真扛不住。

付云中站在礼尊背后：“我让飞松跟着飞声走了。”

礼尊怕冷似的，拢了拢袖口，只道一句：“随你。本就该你定的。”

付云中沉默了会儿，道：“方才会上，师伯是告诉众人，我便是重明了么。”

“嗯。”礼尊点头，“告诉他们，你就是重明，第四十代青尊唯一亲传弟子，回来了。”

付云中的目光紧紧盯着礼尊白发疏廖的后脑勺，哼笑一声：“唯一的亲传弟子，也是继位之人么？”

不想，礼尊竟也轻轻松松笑了一声，没有回头，又拢了拢衣襟：“可以。只要你愿意，你决定接受。”

风，忽地大了。

大得呼吓有声，直贯心扉。

吹了满室帘幕飘摇，扯动窗外风云万顷。

飘扬银发间，付云中深沉柔和的目光里燃起的那一些些沉沉浮浮，星星点点的光，渐次汇聚，凝结如炬。

似是夜幕深沉的绵延长河上，再不掩饰，再不畏惧的一道又一道绵延渔火。

“因为，我不但是第四十代青尊唯一的亲传弟子，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对么。”

宁静却如炸响的言辞，礼尊却竟无半点讶异、惊慌、迟疑，而是终于将目光自绝高之处的风云万顷中抽回，转身，虽轻犹重地放在了付云中身上：“对。”

第九十四章

郑重一字，不偏不倚，戛然而止。

反叫付云中一时默然。

道完那一字，礼尊的目光在付云中颊边脑后的银发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不忍再看一般，又转回头去，看向窗外。

付云中再次开口：“……代代青尊，都是前一代的子嗣，对么？”

礼尊的声音也再次没有半点惊慌迟疑，虽轻犹重的一字：“对。”

付云中便不再说了。

脑后贯注付云中灼烈的目光，礼尊却悠悠说了句听似不相干的话：“重明啊，我记得我问过你，你还记得，云墟城是如何建起的么。”

付云中想了想，点头：“记得。”

东汉初年，初代青尊归青云云游至此，感念公子扶苏壮志未酬，冤死此地，遂誓以道、剑并举，宣教民心，匡扶天下，始建云墟城。

公子扶苏，秦始皇长子，素有贤名，谏而触怒始皇，使北监蒙恬于上郡。始皇三十七年冬，始皇薨于沙丘，召令扶苏至咸阳主丧并继承帝位。中车府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等人与始皇幺子胡亥密谋夺位，篡改遗诏，立胡亥为太子，即皇帝位，另书赐蒙恬和扶苏死。大将蒙恬欲再请于始皇，扶苏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旋即自刎于上郡军中。

再过不了几年，农民起义，西楚称霸，汉祖立国。

若当时公子扶苏不死，蒙恬为佐，登基为帝，天下，怕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样了。

“可当年归青云不过一介道人，光凭他一人，如何成就得了如今巍峨壮阔，雄踞山巅的云墟城。”礼尊继续道，“你一定想过，是因为他在此地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付云中眸光微动，早有料想：“……他不是在此祭奠了公子扶苏的亡魂，而是在此偶然发现了扶苏的墓葬，和他的遗物。”

当年，扶苏阅毕矫诏，悲痛难忍，跨马出城，任马驰骋至古城南二里许的芦家湾村前石崖下，面壁痛哭，泪干泣血，声竭呜咽，最后引剑刎颈而死。后来，他曾血泪泣诉的石壁间流出许多泪泉，点点滴滴，如泣如诉，后人便以“呜咽泉”名之，芦家湾村也更名为“呜咽泉”村，至今呜咽泉水不断。芦家湾村居榆林东南，同属绥州，离云墟城，也不算远。

先古时代多出异兽异物，扶苏虽死于非命，身为一代储君，葬身之地，总有几件惊动天下的宝贝的。

礼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换个说法。或许你想得有些远了，倒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奇怪宝贝，而是陪葬品。说来是普通的陪葬品，理应在那儿似的，可每一件，都不寻常。何况那么多件。却连件像样的生活器皿都没有。也不知公子于地下这么多年，过得可好。”

付云中皱眉。

礼尊问了句：“你可知，当年秦军是以什么，威慑天下？”

“秦军精锐所持兵刃，远超天下各国。”付云中缓缓道，“可随始皇驾崩，秦朝覆灭，秦铸器术骤然消失，秦王利器亦隐匿不知所踪……”

说到这儿，付云中顿了顿，目光忽而亮起。

礼尊便道：“对。如今的云墟城，除了凌绝天下的归云剑气，还有什么，是为天下之首？”

印证猜测，付云中一字一顿：“云、墟、神、兵。”

江湖人喜欢传言说，云墟城除了青尊之下，几乎代代皆备的礼尊、剑尊、文尊、武尊，和偶尔尊封的艺尊、玄尊、术尊、医尊等外，必还藏着个专司传承铸造兵器之道的器尊，否则代代青尊手中的绝世兵器从何而来。若能盗其绝世宝器，必能大发横财，一世无忧。

“云墟上下皆知，我们是没有器尊，也没有铸器术的。可云墟建成以来，一代青尊，一代神兵，简直无穷无尽，随意取用。直到两百余年前，唐初战乱，原二十八代礼尊归青尘即位第二十九代青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