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老人的目光，付云中往前看去，霎时惊醒了剩下一半，后背被虚汗濡湿的衣衫又被冷汗浸湿一层。

不足百丈之处，数千唐军精兵执矛带甲，鸦雀无声，阵列候命，只待正中男子一声令下！

方苏醒的付云中不是很明白，但仅这一眼，和皮肤肌理感受到的自那阵中隐隐传来的杀意，已足够让他至少明白，来者不善，随时进犯！

到了此刻，其余云墟弟子们也醒悟了过来。

为何前来救援的唐军要与他们隔了这么远距离？因为再一次两军相接，敌人，换成了更可怕的敌人！

阵列沙关之前的是三千余精兵，沙关之后呢？

是整个国家，整个唐王朝！

十座云墟城，在这般的敌人面前也是不堪一击，何况他们这些多经折损的老弱残兵？！

唐持高坐马上，与礼尊对视，面色却是与礼尊同样的宁静沉着，还更稳操胜券。并不似是即将手起令下，尸横遍野。

远远看着礼尊让重山扶着付云中，站在了老人身边，唐持终于再次开口：“礼尊，您的意思是？”

礼尊分明听见了唐持的话语，也看了唐持一眼，却将目光放在了身边付云中身上：“如今，你已真正见识了云墟兵器，和归云剑气的威力，应当终于能明白，八百四十年云墟城，是留不得，也毁不得的。”

付云中眸光颤动。

礼尊平静而沉重的声音继续道：“所以我叫重山打也要打醒你。让你醒着，好好看着。看看你身边的人是多么的艰难，看看一代一代的青尊，一代一代的礼尊，一代一代的云墟城，都是多么的艰难。”

一时之间，付云中还来不及体会老人言下之意，老人已回过头去，面向唐持，高声道了一句：“唐长史，出示信物吧。”

付云中又一愣。

唐持却早有准备，闻言，立时自衣襟中探出一个远看便十分贵重精致，只有皇族配享的云绣锦缎小囊，解开系带，却只自其中取出一片小小的，圆圆的，薄薄的，看着十分不起眼的金属来。

远远看着，付云中不解，再一定睛，面色竟是陡地煞白。

检查完好，唐持将金属片放回锦囊之中，郑重交给身边骑手。

骑手打马而来，停在礼尊等人身前，下马，将小囊双手捧上，恭谨交予礼尊手中。

礼尊接过，致谢。

如此近的距离，付云中再次看向被礼尊执在指间的金属片，目光如炬，直要燃起火来。

那是一枚钱币。

很新很亮，仿似昨日方造的钱币。

近处看，大小花纹皆不论，单看其上最为明显的“咸通通宝”四字，已足以证明其特殊的意义。

唐史至此，还未有“咸通”这个年号。

也就是说，当代皇帝，要改年号了。

而这枚通宝，不但是尚未流通的新年号钱币，更是形制特殊，开炉纪念的官炉特造通宝！

付云中只觉塞在腰际，故人所留的钱袋隔着衣料灼烫逼人，脑中已满是多日前唐老耐心解释的声音。

——你没看出来么？你这些个铜钱啊，不但是不同年次的通宝，还是各朝为纪念大事而铸造，十分珍贵的特造通宝哩。

——代宗朝、玄宗朝、武周朝、玄宗朝，奇了，连当年高祖开炉纪念的少量“开元通宝”大钱，你都有。

——这些个特造钱虽是可以流通买卖，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多是当时朝廷规定了版制数目，分赠给王公贵胄们，可算是相当的恩赐，收藏传世的，再拮据也不会轻易使用。不知你小子是怎么得来这么多，要好好珍藏，可以留给儿孙发大财哪。收的年代还这么匀称，都隔了十几二十几年，是你祖上每代收集一枚么？哈哈哈说笑了。

想着想着，付云中是真笑了。

嘴角无声勾了一边，却怎么都笑不出声。

蓦地又想起不知多少夜晚，潜入藏经阁珍书库，一本又一本地翻阅《云墟记事》，一次又一次地确认。

第三十九代青尊，卒于唐文宗朝，开成元年。

合上，放回，抽出倒数第二本。

第三十八代青尊，卒于唐宪宗朝，元和十年。

第三本。

第三十七代青尊，卒于唐德宗朝，建中八年。

一枚特造铜钱，一代青尊更替。

小小的，圆圆的，薄薄的，看着十分不起眼的金属片，意味的不仅是一个旧年代的终结，一个新年代的开始，更是一座城的血、泪，和一位城中至尊的性命！

“礼尊，该做什么，你很清楚。”远远地，唐持的声音再次传来，“云墟城，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闻言，云墟弟子静默一刹，惊呼吸气。

特造铜钱的意义，便是改朝换代！

故人遗物，所留线索，今日再次得证！

心潮翻涌，付云中喉头蓦地一阵腥甜，强忍咽下，看向礼尊。

礼尊的面色竟却还是宁静沉着的，只是皱着的眉头颇有些苦笑的味道，将锦囊交回信使手中，遥遥对唐持拱手敬道：“唐长史，老朽仅有一事相求。”

“请讲。”

“此事已成定局，老朽只求能宽限数日。”

唐持闻言，眸中闪过厉色，拱手向天，肃穆道：“……礼尊大人，今日虽情势所迫，无法就座商谈，但你应知，某是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蒋伸之令，传圣人旨意而来。”

礼尊低头，平静道：“老朽知道。”

唐持的声音温和了些：“当年青尊意外失踪，圣人念云墟匡扶正道，行善除恶，顺应朝廷，故放任云墟多年无主，如今已十二载。礼尊，十二年了。圣人已等不下去了。”

礼尊叹息，还是一句：“老朽知道。”

唐持远远看着老人，皱了眉头，疑惑不语。

礼尊身后的云墟弟子们却已不仅是惊呼吸气了。

蒋伸，字大直，生于德宗贞元十五年。进士及第后，曾任户部侍郎、兵部侍郎，于大中十三年任中书侍郎，兼兵部尚书，不久，被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便是宰相之职！

而“圣人”，乃唐人谓唐王之敬称。

哪怕他们听不懂两人猜哑谜似的对话，至少知道云墟城，一座看来不过是地方大了些的道家宫宇，顶多算是武林宗派，更换一位宗主，竟需皇帝下旨，宰相传令，节度使亲自通达，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礼尊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似是翻起了一本早已收纳埋葬的旧账。拂开土，吹开尘 ，才能瞧清上头斑驳所书，忆起心头隐约所想。

语声却是流畅而宁静的。

“唐长史，说来要见笑。老朽的理由，实也算不上什么理由。”

听见礼尊话语，唐持没有回答，神色认真，等待礼尊继续讲下去。

可礼尊没有讲一个理由。他提了一个问题。

“只想烦请唐长史带句话给圣人，请问他，还记得新吴县百丈禅寺的齐安禅师吗？”

第八十六章

听见这一句不着边际的问话，唐持愣了一愣，当即瞪大眼睛，半张了口，惊得掌心紧握的缰绳都差些松手脱落。

看得出，不仅是唐持大吃一惊，唐持身边的几位随行官将都惊得一愣之后，面面相觑。连正带着信物打马而回的信使也忍不住勒马一顿，惊愕地回头看向礼尊。

道完，礼尊是真的苦笑了一声，垂眸。

不但唐军惊诧，从小学文习武，通晓天下的云墟人，尤其文尊及各位师叔师伯辈，也各自相觑，直直盯着礼尊。

如今，正唐王朝第十八位皇帝李忱在位。

李忱，初名李怡，初封光王，是为穆宗的十三弟，敬、文、武宗的皇叔。

民间传言，武宗为保皇位，曾想杀死光王李忱，派中常侍四人将光王抓来，浸在宫内茅厕中。宦官仇公武有心搭救，假意已杀死光王，而将其送出皇室。李忱由此沦落民间，于新吴县百丈禅寺出家为僧，受百丈禅寺齐安禅师诸多照料。三年后，会昌六年三月，武宗弥留，未立太子，宦官马元贽等拥三十七岁的光王李怡为皇太叔，并更名李忱，后继位为有唐以来惟一以皇太叔即位的皇帝。

大中元年，刚刚继位的李忱颁下一道圣旨，敕新吴县百丈禅寺“大智寿圣禅寺”的匾额，并要求各地改尊崇道教为尊崇佛教，可说是印证了曾出家为僧的传言。

唐持的脸色不由有些白了。

李忱即位时，听闻齐安已死，为了报恩，便敕赐寺名，谥齐安为悟空大师，还御制哀诗悼念。若礼尊真是当年新吴县百丈禅寺的齐安禅师，假托已死遁入云墟，那礼尊便是当今圣人的佛家师父，与救命恩人！

此时付云中呆呆看着礼尊，也蓦地想起，十五六年前，小重明当只十一二岁时候，礼尊的确是出城云游，且耗时良久，一年多才回归云墟。

云墟弟子云游天下是为惯例，长者数年、十数年甚至年迈才归，实属平常。不会有人告诉他，小时候的重明也压根不会去想，是什么大事，值得身为礼尊的老人亲自出城，许久才归。

直到此刻，付云中与唐持，乃至所有人终于明了。

云游的数十上百“重”字辈云墟弟子大都未归，人道是尚在江湖，或为寻青尊消失在了毛乌素沙漠，实则不是的。

武宗以一国之君的威严与权力，竟全天下搜不出李忱，人道是暴君失道，无人拥护，实则不是的。

一座本名不见经传的新吴县百丈禅寺，竟能藏得住流亡民间的王爷，而这流亡民间的王爷竟能以一己之身，躲过追杀，云游天下，直到被拥立为帝。人道是僻壤之地，难以寻见，真龙护体，冥冥天佑，实则不是的。

因为收容李忱，为其剃度，诸多照料的齐安禅师，是假入佛门的云墟礼尊！

保护李忱，护送李忱，不知拼上了多少血泪性命的，是隐藏暗处，整整一代的云墟弟子！

一切，便都能解释了。

李忱能有如今皇位，很大一份功劳，是如今的礼尊，和整座云墟城的！

唐持嘴唇开合，眼眸动容，好一会儿，才道出一句：“可……归云兵器之险，青尊肩负之重，云墟处地之要，已拖不得了，礼尊大人，您……”

真假搁置一旁，语态已更多谦逊，却仍不愿让步。

礼尊的神情亦是更多体谅。

他知道，唐持不是不愿让步，是无法让步。

他身后的，是蒋伸，是李忱，是整个大唐帝国，乃至全天下的百姓。

淡而静地回头，礼尊看了一眼付云中。

正看着礼尊有些发呆的付云中接到目光，回过神来，却又似被体内麻木后逐渐逞醒的巨痛，还是礼尊眸光中八百四十年的重量更混沌了思绪。

礼尊同样淡而静的目光，让付云中猛地想起老人的话语。

如今，你已真正见识了云墟兵器，和归云剑气的威力，应当终于能明白，八百四十年云墟城，是留不得，也毁不得的。

所以我叫重山打也要打醒你。让你醒着，好好看着。

看看你身边的人是多么的艰难，看看一代一代的青尊，一代一代的礼尊，一代一代的云墟城，都是多么的艰难。

一代一代的青尊，一代一代的礼尊，一代一代的云墟城，都是多么的艰难。

又回荡起唐持的话语。

云墟城，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某是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蒋伸之令，传圣人旨意而来。

当年青尊意外失踪，圣人念云墟匡扶正道，行善除恶，顺应朝廷，故放任云墟多年无主，如今已十二载。礼尊，十二年了。圣人已等不下去了。

归云兵器之险，青尊肩负之重，云墟处地之要，已拖不得了。

归云兵器之险，青尊肩负之重，云墟处地之要。

朝廷是要做什么呢。云墟究竟会怎么样呢。新一代青尊又会被如何呢。

到头来，还是只能周而复始，重蹈覆辙么。

一阵气血上涌，强咽数下，付云中终于忍不住，一口浊血喷溅而出。

眼前一黑，被身边重山急急扶住，付云中竟已听不太清重山着急的唤，也看不太清礼尊佝偻的背。

只能隐约听见礼尊与唐持见他倒下，而更为急促剪短的对话声。

有声无字，有字无句，有句无续。

半坐半跪，满身冷汗，付云中却还是拼力撑着，睁大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终于听见唐持高声一字：“好！”

汗水盈睫，吃力抬头，光影间看见礼尊似舒了一口气，而更显佝偻的身形，付云中也终于松下一口气。

安心一瞬，意识顿远，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坠深渊，暗黑冰冷中穿行。

不知多久，终于抓到了第一道光。

脚步沉重，拼命追赶，霎时光亮大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这辈子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

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黄不啦叽绿不溜秋的石头。

一枚特造铜钱，一代青尊更替。

好看的就是人们口中的江南女子。沾了水墨往素笺上寥寥几笔，便是个烟作眉，雨作骨，油纸伞下回眸一笑，究竟是何容颜，都已不再重要。

男人累得拍着小付云中的背，不觉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一窗晨光。

后来男人牵着他的手，站在云墟城门前，从此，我不再唤你作云中，你也只能喊我作师父，明白吗。

虽已是小老头，却年轻得多的礼尊。从来都美得飞云凌霄的剑尊。方二十余岁的武尊，板着的脸孔一出现，小付云中就开始哇哇大哭，还要随身照顾付云中的年轻女官哄上好一会儿才罢。

那些个年轻女官的脸，付云中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年纪不算轻，也不算最漂亮，却尤其温柔，亦尤其坚忍，不论小付云中怎么闹腾，到了她手里，便都没了辙。

一个个的女官随侍们是怎么消失的，付云中也记不清了。

几岁时，得了空闲的诸尊带着女官随侍们出城，踏春。

男人不知看见什么，拉了小付云中的手，走到某户人家院外，指着盛放的一大株娇艳繁花道，瞧，竟是海棠。北方干燥，比起桃花，的确是海棠长得好些。此时若能带你回江南，必已是满城桃红柳绿了。你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到了这时节，我便每天折一枝桃来，簪在她鬓间，极好看的。看她笑了，才真觉得春天到了。

不知是讲与小付云中听，还是自语，声音渐低，直到后头传来一声，海棠么。

回头，是随两人而来的凌霄。凌霄微怔，看着繁花感慨，边陲之地，开得这般好，十分难见。

男人看着凌霄，想了想，笑了，道，小师妹冰清玉洁，美如天外之人，比起桃，海棠虽艳不俗，花姿潇洒，重葩叠萼，一树千花，戴在你发间，也会极好看的。

凌霄便垂眸，微笑，不答。

男人笑得更欢快些，风起，半张侧脸迎着自花瓣缝隙斑驳映下的浮动光影，眼眸洒淡，神容温柔，道，什么时候，我也在云墟遍种海棠，盛放时节，便摘了满城繁花，都送与你戴。

彼时的凌霄抬眸，笑了。小付云中只觉得，真是笑得很美，很美的。

再后来，男人道，所以我放弃。做完我所有能做的，剩下的，你们自己来。不论你们选择的是哪一条路。你们来走，也由你们来承担。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可惜没机会告诉他了，叫“我妈爱俊”。

不好意思似的，在“我妈爱”和“俊”字之间稍作停顿。

桑哥的声音道，整个云墟城却寻不见“地元宫”，亦寻不见这么一个，或者说是一个个女人。所以我们，称她们为——“隐尊”。

第四十代隐尊的全名，叫做阿姬曼毗伽。

礼尊的声音道，我只想尽量多给你，给你们一些时间，让你们体会些平凡的好，也让你们走上该走上的道路。或许这样，你们才能明白，究竟哪一条路，才是你们真心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