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让便让他蒙混过去,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没说话。
盛安往宋家去得更频繁了。
他尝试和宋父下棋,可是棋盘摆在眼前,曾经用几枚棋子就能杀得他片甲不留的睿智老人,现在连棋子该往哪里摆都不知道。
盛安看得难过。
他都这么难过,可想而知宋清让的每天每天,又是怎么在强颜欢笑。
他开始用很多时间去凝望宋清让忙碌而瘦削的背影。
曹天增果不其然开始三天两头来找他的麻烦,剪他家的电线,砸他家的玻璃,或者让小朱带头在学校门口堵他,学校里开始传出他以前伤过人的风言风语来,班里女生慢慢对他敬而远之,蔡宇甚至向学校举报他常年占用闲置教室,他也没地方再练跆拳道了。
他的生活又变得像从前一样,一团乱麻。唯一的区别是,他不会再被轻易激怒,也总在黑暗里能见到一线光明。
他将这些通通归功于宋清让。
有时他回家很晚,路过花朝路,会绕到宋家门外,不进去,只是看看。
他望着那间屋子里暖黄的灯光,觉得自己像一个落下悬崖,却牢牢抓住了峭壁边横长枝桠的人。
宋清让就是那根看似不起眼,却坚固而牢靠的枝桠。
他想,将所有的爱意都托付给一个人该是不对的,可他已经无法控制了。
三月份的尾巴,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
亦或是归于习惯。
宋父开始喜欢看动画片,色彩鲜艳,画面简单的那种。宋清让每天回家,都会看到父亲坐在电视机前,像个幼儿一般,时而大笑,时而愁眉苦脸。
盛安有时候拿一些动画片过来,宋父就会很开心。像没出事前一样,依然对他有所偏爱。
那天是宋清让好不容易有时间,叫盛安在校门口等他,开车送他回家。
盛安拒绝了。
“怎么了?”宋清让问:“你有事?”
盛安说:“我自行车修好了。”
宋清让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自行车就像是盛安的暗号,盛安要它坏,它就能坏上个半年,盛安要他好,一秒钟就能修好。
“好吧,路上小心。”宋清让没再坚持。
回家路上,宋清让蓦地发觉自己这段时间对盛安的忽视太多。
诚然他与盛安之间的交流频繁程度不输以往,但如今他变成了受者,而盛安成了付出的那一方。
这样毫无保留的精神馈赠让他感觉到自己作为老师的不称职,但也在他真正作为子女扛起宋家的重担后,为他留有了一丝可供喘息的罅隙。
“如果盛安不在身边”的假设,渐渐变得无法接受起来。
宋清让发动汽车,却只让它兀自轰鸣着,坐在驾驶座上发呆。
——当理性已不能为你做出选择时,你要怎么办?
第26-2章
盛安是个矛盾体,他有着成年人的淡然与老练,却也有着少年的热情与冲动。
因为那淡然,也因为他的刻意隐瞒,使他面对风浪,依然能够保持波澜不惊,与平常无异。
所以宋清让从高妮口中听到盛安的处境时才会那么惊讶。
“还有这种事?”宋清让不可置信地问。
高妮点点头。
她喜欢盛安,但盛安对她来说太高不可攀,她向来只敢远远地注视。最近学校里有一些关于盛安的流言,她原本是不信的,但她见过盛安打架时的凶悍,自心里又有些害怕。
宋清让性格温文,并且年轻,不像别的经验丰富的老师那么严厉,班里女生和宋清让关系都很好,她更是。
这事在她心里憋了许久,而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倾听者,只有宋清让。
宋清让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妮回想了一下:“就这半个多月吧。”
宋清让和高妮又叮嘱了几句,高妮走出办公室前,有些不确定地问他:“宋老师,盛安不是那种人,对吧?”
宋清让认真地回答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别担心,我来处理。”
然而宋清让也是又气又不得劲。放学后盛安拎着书包准备离开学校,被他拦住。
“我自己回家。”盛安说。
宋清让态度强硬,“今天坐我车回家,我有事要问你。”
盛安无声抗议。
宋清让板着脸恐吓他:“听话!”
盛安拿他没辙,坐上了车。
赵骥打完篮球从操场里出来,正好看到宋清让和盛安一前一后地上车,并且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这两个人走得很近了。
他有些疑惑地皱紧眉头,紧跟着出来的蔡宇一行推了他一把,问:“看什么呢?”
赵骥单手把篮球扔到蔡宇怀里,说:“没什么。”
车上一路都非常沉默,直到宋清让如同打碎玻璃般砸碎了这片宁静。
“你家里的电缆修好没有?”
听宋清让这么问,盛安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
“我怕你担心,”他说:“你最近很忙。”
宋清让摇摇头,语气尽量轻缓:“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很多,你为我着想,我很感激。可我是你老师,比你大十岁,我应该照顾你才对。”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你。”盛安有点烦躁:“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宋清让没留神闯了个红灯。
“我不觉得你脆弱,”宋清让说:“而我和你一样,所以你也不要觉得我会被轻易击垮。”
盛安抿抿唇,欲言又止。
“有话就直接说。”宋清让为了安全,最终还是单手打方向盘,靠边停了下来。
“我不想把你卷进这些事情里。”盛安说:“我知道你会说没关系,但是如果波及到叔叔阿姨呢?你还会说没关系吗?”
宋家是那样认真而平和地生活着的家庭,他不能允许因自己的存在而打破这个家庭的宁静与美好。
“我的父母我当然会好好保护,这些不该由你担心。”宋清让问:“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人,对吧。”
“他坐过牢。”盛安说。
宋清让点点头,正要说话,盛安那边又补充了一句:“是我送他进去的。”
“……所以他将这些怪在你头上?”宋清让反应了一会儿,认为这非常荒谬:“不如他一开始就不要犯法,这简直是强盗逻辑。”
盛安苦笑,没做声。
“你怎么跟他认识的?”宋清让问。他满以为是盛安见义勇为之类的,毕竟盛安就是个喜欢“路见不平揍你一顿”的性子。
“我们以前是朋友。”
宋清让怔愣半晌,“那怎么……”
盛安似乎是破罐破摔了,将他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我不想要你对我失望,所以没有告诉你。你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以前也是个坏人。我档案上的劣迹斑斑并不是凭空捏造的,更只是其中一部分。”
宋清让也不晓得为什么,他这次明明是打算好好说盛安一顿的,现在却又被盛安牵着鼻子走了:“不是,等等……”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盛安说着准备打开车门下车:“我自己回家就行。”
宋清让眼疾手快地锁上门,叫住盛安:“哎哎哎,你怎么都不听人把话讲完的。”
盛安保持着面向车窗外的姿势,甚至都不直视他的眼睛。
宋清让忽然意识到,盛安这样反常,也许是害怕听到自己不再被信任。
可换个角度来想,即使盛安清楚地知道他的过去以及他所说的话,也许正在摧毁他们之间的信任纽带,他依然选择坦诚。
这份孤独的勇敢,除了盛安,没人会再有了。
诚然盛安是患得患失,跌跌撞撞地走在这条路上的,可谁也不够胆去否认他的强大。
即便是宋清让也不能。
宋清让拍了拍盛安的肩膀,这是他们之间最平常的肢体接触。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会无偿帮同学补习,为了替路人追回钱财而受伤,为了被欺负的朋友出头,明明不善交际,依然选择挺身而出为老师解围的人。”宋清让指指盛安因沮丧而略略下垂的俊朗眉眼,“眼见为实。我相信你,就像人们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
宋清让试图让气氛稍微愉快一些,笑着责怪他:“再说,我这么相信你,你多少也要信我一点吧?”
盛安有点委屈,声音很小:“对不起,我不是想和你吵架。”
“我也不是想和你吵架,”宋清让说:“我只是对你不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分担这些,而觉得有点生气。”
“我想要保护你。”盛安缓缓道出这些天困扰着他的那些担忧:“你肯定会说你不需要,可是想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难道不是人的天性吗?至少在认识你以前,没有人教过我这些。但我就是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宋清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清楚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为对方着想了。
汽车重新发动,他们不再谈这些敏感而危险的问题。
他们说起清明,盛安的父母葬在松山南城的一片僻静墓地,正巧宋家的祖辈也大多葬在那里。
今年因宋父的急病,宋母也不能前去,本就只托宋清让一个人去烧烧纸钱。
他们说好一起去。
宋清让其实感觉有点奇怪,总像是见家长,又有点不像。
车子开到景西路,盛安准备下车,想了一路的宋清让叫住他,道: “盛安,我有时觉得对你有一股无形的责任感。迫切地希望你好,更希望你健康快乐。这个世界,人情,或许亏欠你,我盼望我多多少少,能替你弥补一些。”
盛安修长的手指放在车门上,却没有拉动:“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宋清让还算坦然:“对你始终偏心更多。”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因为同情我?”他的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但更多失落。
宋清让连忙反驳:“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大人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不要总是用年纪来搪塞我,我或许比你小,但我不傻。”盛安又补充了一句:“并且比你能打。”
“这不是一码事……”宋清让扶额。
盛安反问:“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你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向我证明任何事。”宋清让竭力保持淡然:“我自己在做什么,我心里当然清楚。”
盛安静静地看着他,说:“好。”
宋清让不做声了。
是,他也在害怕。害怕他让盛安这样大张旗鼓地走进自己心里,并且有着充足的缘由,充足到他不能将盛安拒之门外。
他为什么选择了退缩呢?他分明还算得上半个年轻人,为什么没有盛安那样的勇气呢?
第27章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有些早。
红绿灯常在雨中被模糊成一团浅光,街巷中交错的天线在微风中左摇右晃。
老旧居民楼外无人照料的盆栽里盛满积水,雨滴沿着楼栋外塑胶棚顶落到地面,骑车的路人穿着透明雨衣,车轮轧过水洼激起一片涟漪。
整个城市都被雨水洗刷得有些萎靡不振,人们看着怎么晾也不干的衣服与潮湿的被褥,无一不期盼着这黏人的梅雨季赶快结束。
宋清让载着盛安去城南墓地的那天上午,松山罕见地放了晴。
没能来得及洗的车窗玻璃上,斑斑驳驳都是雨点干涸后的邋遢痕迹。
盛安怀中抱着一捧百合,花束中点缀一些满天星与小小白色玫瑰,让车内一路都清香甘甜。但他情绪低落,一路无言。
好似是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段时光:宋清让恰到好处地说着话,而盛安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宋清让在墓地外寻一片空位泊车,他猜想盛安或许需要一些与父母独处的时光,便让他先下车,道:“我等下去找你。”
盛安的父母合葬在一起。
依他们生前意愿,二人火化,但并不愿与旁的人挤在那一方狭小空间里。
盛安父母都是本性自由并不崇尚迷信的人,母亲是话剧编剧,父亲是记者。
这块墓地是他们结婚时就挑好的。
那时大约未能预见这片墓地会早早派上用场。
盛安将手中的那捧百合放在墓碑前。
这是他母亲爱的花。他并不记得,只是在翻看母亲遗物时,见她在不少书本中都夹有百合花瓣做的书签,才做此推测。
母亲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都说儿子似母,但他不知为什么却像父亲多些。
墓碑上是父母结婚那年所照的照片,父亲还年轻,而马上年满二十的他,越来越有父亲当时英俊清朗的模样。
他站在墓碑前,不做声,也未曾流泪,只是眼里有着不符年纪的悲伤与沉重。
十二年后,他已经可以平静面对父母的离世。
他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摸爬滚打,见过刻薄的亲眷,也见过善良的陌生人。为了自我保护,他为自己做了坚硬的蚌壳,每天蜷缩在里面,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所以旁人说他孤僻,说他不合群,他不做任何辩解。
他或许是河流中一叶轻舟,漫无定性,随着风与清波,一路颠簸流浪。
但他并不是野孩子,他一直固执地坚持着这个观点。 因为他的父母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他打下了坚实基础,让他在面临某些抉择时,心中会有警钟大作,不至于走得太偏,或是太远。
他对此非常感谢。
不知站了多久,太阳渐渐没入云里。盛安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谁,然后他不可自制地、欣慰地想,若他是小船,身后的这个人,应是他的船夫了。
——在寂寞的风平浪静时陪伴他,或在汹涌的滚滚浪涛前,指引他方向。
他微笑,也许这些年来他父母所能见到的他笑得最幸福的样子。
宋清让站到他身边,悄悄端详他的神情。
盛安说:“我没哭。”
宋清让似乎放心了下来,看向墓碑:“噢。”
“你妈妈很漂亮。”宋清让说完,又接了一句:“爸爸也很帅。”
盛安一本正经地调戏他:“我帅还是我爸帅?”
宋清让:“……”
盛安浅笑,背身坐在墓碑下的石板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宋清让便也奉陪,曲腿坐下。
他们面对着稍稍有些阴沉的天空,天边的云如同棉絮般翻卷,透着些暗灰色。
宋清让不做声,他知道盛安有话要说,于是等待。
“我刚念初中那一年,原本考上了市重点。可是舅妈不想让我去,找她的朋友把我转到了离家很远的育佳中学。”
宋清让不知道还有这一段,因为育佳不是什么好学校,更不要提和市重点相比。
“因为转学手续,晚了很久才到育佳报到。在班里被排挤孤立,只有小五愿意和我说话。后来常和小五在一起,才认识了曹天增。”
“他们不像学校里的学生把父母挂在嘴边,相反,他们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所以我当时觉得自在。一开始,我们在一些露天小摊或是小卖部里偷点钱,曹天增去偷,我替他望风。或者一起在学校外面打架,在那个年纪,打架都只敢动个声势,真到要上手时,反而没几个人。”
那之后的事就很好猜到了。
有了能打又不怕事的盛安在身边,曹天增在松山这片的能力越来越强悍。他们参与的斗殴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很快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小型械斗。曹天增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也开始接一些帮别人看场子的活儿,在KTV里卖摇头丸,偶尔去学校,放学后在学校背后的街巷里拦住年纪不大的学生勒索钱财,甚至有一次打到一个初二的学生轻微脑震荡被送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