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因他的话而露出尴尬之色的男人,莫天啻冷笑着。
“在下宋祁璟,怪我刚才寻人心切,失礼。”宋祁璟拱手不卑不亢道。
“宋公子的无礼也就罢了,只是不知为何你要向我寻人?”
“穆家逢遭巨变,穆家公子又下落不明,在下甚是担心,听闻他现下在府上坐客,特来寻找。”宋祁璟说明来意。
“你只是听闻就找上门来,怎知我这里一定有此人?”莫天啻口气不善,故意刁难他。
宋祁璟一时无言以对。其实他也不是很肯定穆水涵一定就在这里,只不过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便不计后果的来了。莫天啻的话又模棱两可,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让他一时难做决定。
“宋公子空口说是来寻人,如何让人信服?”莫天啻转而笑道,眼中却带着凌厉。
这是什么话?难道他还要假借寻人之名来讨好处不成?宋祁璟心下暗自皱眉。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都只是来寻人的,如果他不在这里,那我也就不打扰了,就此告辞。”你若不肯说,那我就晚上再来暗访,不怕找不到人!
“宋公子若真是来寻人,我也就不为难你。”莫天啻不紧不慢地开口,让欲转身离开的人停下动作。
“不知公子是何意思?”
“穆水涵确实在我这,你想见他,我叫他来便是。”向门外使个眼色,一道黑影一闪而去。
正在自己房间看书的穆水涵听到莫天啻叫他过去,不自觉皱眉。
不知又有什么事,虽然不想去,但还是起身跟着来到莫天啻的书房里。
“找我什么事?”穆水涵冷冰冰问道。
“有人要见你。”莫天啻看一眼从穆水涵进门后便一脸激动的宋祁璟。
穆水涵不解地将视线看向他旁边一个长身玉立,朗眉星目,满脸英气的男人。
相较于穆水涵的生疏漠然,宋祁璟却大步跨上前,拉起他的手,紧张地不知说些什么好。
终于见到了,不是冷冰冰的画像,也不是虚假的幻觉,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你是何人?”穆水涵将手抽回。眼前的陌生人虽然不令人生厌,但他也不喜欢被人随便碰触。
“我是……”宋祁璟刚要张口回答,却突然停下。
要如何说?无论怎样说,他都不会记得自己。只在穆府远远见过他一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心下不由一痛。
“我是你父亲世交的儿子,我叫宋祁璟。”话峰一转,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
父亲的世交?穆水涵内心一动,难道是父亲有什么消息,或是他有办法救出自己的父母?如果直是这样的话……
“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你见过我父亲了吗?他有交待什么?”穆水涵一连串问道。虽然还不太清楚来人到底是谁,但是现在他最关心的是爹娘的情况,顾不得细想其它。
“你父亲他现在很好,你不必担心。”宋祁璟连忙安慰他。他出来时父皇还未下令要处死穆丞相,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将二人言行都看在眼里的莫天啻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低头喝着手上的茶。
穆水涵本人可能还未察觉,但是他却看出宋祁璟看向穆水涵的眼神不一般,那种热情太过于执着和沉迷。
又多了一颗有趣的棋子,呵呵。
烈日炎炎,酷暑难当。
狙日宫内虽景色萧败,无停台水榭,琼宇阁楼装饰,却有一池莲花,四时不谢,八节长春,甚是奇特。
穆水涵闲来无事时,便会坐于廊下观赏,一坐便是半日。
这日,雨后初霁,天清气爽,不似平常那般闷热,便又来到老地方。
望着池中那似火红莲,碧波如皱,不知不觉出了神,也没发现身后有人。
宋祁璟已经站在廊下多时,见着穆水涵,本想上前搭话,却又止了步。不知他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
那日他以穆家世交之子取信于他,又知他无亲无故,逃亡在外,欲带他离开此处,不料却被拒绝,当时看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便没有深问。
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自己又着实放他不下,便借故留下,日日陪在身边。
穆水涵的气质言行实在教他佩服,他有胸襟,有抱负,出口成章,满腹经纶,只可惜命格奇特,家中父母保护周严,不得一展长才。那日偶然一瞥,只知他貌如出尘,气若芳华,却不想他还有如此谈吐,惊讶之下更是倾心。
“穆公子如此雅兴,若是找个人与你对酌共赏,岂不更妙?”不忍见他独自愁眉深锁,宋祁璟爽朗笑道。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绪,穆水涵抬头看去,宋祁璟手拿一翠绿玉壶立在近处。
“宋公子什么时候来的?”连忙起身笑开来。
“刚来不久,”宋祁璟撩袍与他同坐于廊下,“去房中找你不在,问过傅姑娘才知你原来在这。”
“不知宋公子有何事找我?”
“也没什么事,只是看今日天气甚好,想找你出来透透气。”
穆水涵笑笑,将视线看向他手中的玉壶上。
“这是什么?”
“桂花酿。”宋祁璟将酒倒进带来的彩瓷杯中,顿时一阵酒香扑鼻。
“宋公子哪里弄来的酒?”
“也是问傅姑娘要的。”将斟满的酒杯递与他。
近日不知为何,心中总忐忑难安,虽从宋祁璟处得知父母现下还是平安的,但是却仍无办法解救,久拖至此,又不知何时会被斩首,着实令人煎熬。
宋祁璟说是父亲的世交之子,但爹得罪是当朝皇帝,就是再有权势也难做计议,总不好开口让他劫狱,连累于他人,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焦急犯难,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这栖魂山,就算不能救父母于水火之中,也能长伴膝下,供奉二老倒死。
只可惜他现下连自由之身也不是。
想到此,也不管自己是不能喝酒的,接了杯就仰头一口灌下。
见穆水涵喝得如此急,待要劝阻已经来不及,连忙起身帮咳得满脸通红的他顺着背。
咳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穆水涵不好意思地笑笑。
“让宋公子见笑了。”
“这是哪的话,是我不知穆公子不胜酒力,还硬要你喝。”宋祁璟见他好些,又坐回原处。
“早就听闻先人以酒显豪情,诗文会友,义薄云天,今日也便想来学学,不料却闹出了笑话。”穆水涵自嘲道,望着眼前的酒杯怔怔出神。
宋祁璟闻言沉默。
第九章
穆水涵这么做也无非是想借酒消愁罢了,却哪知借酒消愁愁更愁啊。
“穆公子若是想效仿先人,以茶代酒也未尝不可,同样可以不减其兴致。”宋祁璟说着就要给他换上茶水。
“宋公子果然是个风雅之人,好,那就让我以茶代酒与你一醉方休。”言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宋祁璟举杯与他同饮,饮罢二人相视一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推杯换盏,高谈论阔,不知不觉间已是昏暮,一轮明月悄悄自天幕挂于梢头,朦胧清辉,洒向溶溶莲花池内。
“谈了这些,还不知宋公子是如何得知我的消息,又是如何到得这栖魂山上?”穆水涵问道。
宋祁璟放下酒杯,将自己如何找寻他,却无丝毫消息,后又碰上一老者指点,便按着地方找到他,俱细道来,只是省去了老者那些怪异的叮嘱。
穆水涵听后,觉得惊奇,又感动非常。
“让宋公子如此费心,实在是无以为报,让我敬你一杯。”说着便拿过玉壶在宋祁璟的不解下将酒杯斟满,“这次以真酒敬你。”
“穆公子不必如此。”明白过来后,就要阻止他。
为他做这些都是自己心甘情愿,从未想过回报,更不是为了让他感激自己,只是想传达这份关爱之情,若朋友之间那样。至于其它,暂时还没有勇气向他坦白。
男子爱上男子,世间少有,违背伦常,像穆水涵这样纯然之人定不会接受。
“如若再以茶代酒,那我穆水涵就太不知感恩了。”穆水涵以为他是让自己不必以真酒敬,遂拒绝道。
知他会错了意,宋祁璟心内一阵苦涩。
“宋公子刚才提到一块玉,能避这栖魂山上的猛兽,到甚感奇特。”喝下一杯酒后,穆水涵不觉话多起来,连平常冷淡的性子也去了几分,竟对那玉感起兴趣来。
还记得那次跟莫天啻去打猎,差点就被那些猛兽吃掉,现在想起来,若是当时自己有像那样一块玉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离开栖魂山。
宋祁璟听他如此说,便自腰间解下那装玉的锦囊,将其打开拿与他面前。
看着手中散发出五彩光芒的透明玉石,穆水涵满脸不可思议。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真的是玉吗?普通玉石大都不是透明的,就算有其罕鲜上品,也顶多是半透明,此玉却通透如滴水,最令人称奇的是那中间一点绛红,无论怎样翻转都能跟随其转向,正冲脸面。
看着穆水涵如孩童般惊讶的脸庞,宋祁璟温柔笑道:“这玉名唤血玑子,是皇……父亲传给我的。”
“这玉还有名字?”穆水涵将视线转向他,又很快转回玉上。
“嗯,听说这玉是远从波斯流传到中原的,先是到了西域,然后再进贡给先皇,先皇看着甚是喜欢,就把它赏赐给了自己最喜欢的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
“是何人能打造出如此美玉,真是不简单。”穆水涵惊叹于玉石的巧夺天工,没听出宋祁璟话中的漏洞,更没想到宫中贡品怎会落到外人手里。
“呵呵,这玉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你想不想听?”宋祁璟问他。
“想。”穆水涵老实答道。
于是宋祁璟便尾尾道来。
“相传百余年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当朝的国君英明神武,治理有度,四海内歌舞升平,太平萧鼓,无一不富足,无一不贤达。但是贤明的国君仍然日理万机,不肯懈怠,一心想要创造出更完美的太平盛世,于是便想体察民情,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大臣们所说的。这日,他来到一个民风纯朴的渔水之乡,发现这里特产一种可以散发出绚丽光芒的五色琉璃石,甚是喜欢,便想带回一块去,当他正在寻找最为质地上乘的一块时,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女子不仅拥有世间少见的容貌,而且温柔又善良,贤明的国君立刻便被她吸引,一发不可收拾地陷入了爱情中。俩人结下誓言,订下盟约,许诺终身。但是国君仍然是国君,有放不下,推不了的责任,于是忍痛离去,临走前,他要女子等他回来,并留下自己寻找多时的五色琉璃石。谁料却是一去不返,女子心伤神碎,一病不起,临终前请来当地一位能工巧匠,将自己的心剜出,取其上一滴血,让他饰于那块五色琉璃石中,托人带去给那个国君。”
穆水涵听得入神,好半晌才知道故事已经结束。
“如此凄美的故事,让人着实为其心痛。”他终于知道那玉中的一点腥红原来就是那痴心女子的心头血,怪不得如此鲜艳异常。
“只是不知那国君看到这玉后做何反应?”
“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反应,”宋祁璟幽幽说道,“但我想肯定会痛悔不已吧。”
叹息一声,穆水涵又把玉石仔细看了,心境却已不似先前。
这玉美则美矣,其中却藏着如此悲苦的情由,美而心惊,让人心寒。
“你若喜欢,我便送与你。”宋祁璟定定看着他。
“如此贵重物品,怎好随便送人,宋公子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
将玉交还给宋祁璟,穆水涵拿起酒杯,“为那女子共饮一杯。”
你可知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送你,怎能说是随便送人?若不是真心喜欢之人,又岂会在讲了那样的故事之后,再将“心头血”送人?你不收下,那从今往后这玉也不会再送与别人了。
之后,穆水涵又饮了几杯酒,渐渐地脸红润起来,双眼也迷离起来,已然喝醉。
“我与宋公子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不如结拜为兄弟,你说可好?”
喝醉的穆水涵孩童心性展露无遗,全然不似平常那般清高冷淡。
说着便拉着宋祁璟跪于地上,对着明月指天盟誓起来。
东倒西歪地拜完后,就势靠在他身上打起鼾来。宋祁璟无奈地将他抱起,轻轻拢在胸前。
“水涵,往后我唤你的名字可好?”
“好。”半梦半醒地呓语着。
“你也唤我的名字可好?”
“好。”说完最后这一个字,就全没了动静。
做兄弟也好,总比做朋友更亲近,让我离你更近些,我心已足然。
宋祁璟如是想着,只管搂着穆水涵坐到深夜才将他送回房。
自从那晚之后,宋祁璟便经常来找穆水涵,两人相处下来到也淡化了不少被迫滞留于狙日宫的忧心,焦躁。
这日,宋祁璟又将穆水涵约出来,二人共同往栖魂山而去。
穆水涵本是不想去的,一是不想惹来莫天啻,二是山中野兽出没甚多,但无奈宋祁璟热情相邀,又因着他有血玑子护身,也便答应了。
“前几日我自个出来,发现个好去处,想你肯定也喜欢,今个带你去瞧瞧。”宋祁璟故做神秘。
穆水涵笑着摇摇头。
“见你整日闷在屋里头,虽然不能出这栖魂山,但在周围转转总不为过吧?”
穆水涵眼神一黯,不知该做何回答。
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宋祁璟暗骂自己蠢东西!怎么就忘了他有难言之隐呢。他不想说,又提它做甚!
“前面就快到了。”还好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处景色。隐隐约约,映得周围一团翠绿,远看着实令人称奇。
走到近处仔细一瞧,山峰玲珑剔透,峭壁悬崖,镶嵌若装饰,颜色如彩画。
宋祁璟心喜于穆水涵的惊讶,忍不住有些得意,直笑得合不扰嘴。
“你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当初跟莫天啻来这里只记得阴影幢幢,光线昏暗,看不清周围景物,却不曾想竟有如此美景。
“偶然发现的,当时越往这边走越觉与别处不同,谁成想让我发现这么个妙处!”
“你也不怕有野兽出现。”
“你忘了我有血玑子吗?”说着,沿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坐下,“想不想听些曲儿?”
穆水涵也挨在他身边坐下来,“你会唱曲儿?”
“我虽不会唱曲儿,但你若想听,我也不怕丢丑。”
“那你说的曲儿是什么?”
宋祁璟调皮地笑笑,如变戏法一样自身上摸出一管小巧玲珑的玉箫,在穆水涵惊讶的目光下吹起来。立刻地,山林中飘荡着如流云逐水般美妙韵律。
“没想到你还会吹箫。”一曲毕,穆水涵不禁赞美道。
“只要你喜欢就好。”
话语中的爱慕即使时时小心克制也多多少少流露出来,穆水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想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复杂,也不该怀疑,宋祁璟是他在这里唯一可以轻松相处的人。
宋祁璟除了心酸苦涩还是心酸苦涩,原来自己也不过平凡人,遇着心仪之人仍是不可避免地想要亲近讨好。
“祁璟,这些日子多亏有你。”
“这是为兄应该的。”因为其它的他也没什么可帮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