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念军校?!”
惊讶地差点一下子喊了出来,肖明月有想过杜茯苓会去做任何事,例如律师警察老师社会盲流地痞流氓等等等等,却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小白脸似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抱负,而让他没想到的事,面前的这个用手撑着下巴,嘴里还咬着只笔的半吊子还真的就很认真。
“怎么了,很奇怪吗?”
勾着嘴角,将肖明月手里的表格顺势拿了回来,杜茯苓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道,
“我从很久之前就这么想了,政审笔试还有前期的准备我都特意查过,虽然以前我身体是有点问题,但是这几年也好的差不多,我有信心我可以考取,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啊,杜茯苓要去念军校,做个保家卫国,建设国家的军人,这听上去很吓人吗?”
“你这事……柏子仁知道吗?”
不知怎么的,肖明月就问出了这个问题,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毕竟杜茯苓和柏子仁是关系好,但是也没有好到干涉对方人生的时候,但是一听到杜茯苓的这个想法,他第一反应就是柏子仁知道杜茯苓打算念这种全封闭式军校时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啊……他不知道。”
表情僵硬了一下,杜茯苓显然也被问住了,他刚刚和肖明月说话时还很从容的样子,此时听到柏子仁的名字,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怪怪的,而当肖明月想再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此时僵硬的气氛时,杜茯苓却忽然有些复杂有些尴尬地开了口。
“对于我自己的未来……我以前真的很茫然,一直以来呢,我都缺乏一点自己的理想和憧憬,我没有和柏子仁一样的强大内心,很多事情呢,我都显得胆怯和平庸,我追随着他脚步,得到了很多,然后当需要我做出自己选择的时候,我又会下意识地去看看柏子仁是怎么想的……”
“恩。”
淡淡的点了点头,肖明月难得安静地倾听着,他感觉到面前的杜茯苓此时正在陷入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中,而杜茯苓只是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他今天生病了,本来我是想今天和他说的,但是看到他躺在床上不太舒服我也就什么也没说。我总觉得他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但是又觉得这么想的自己很自私,因为我现在这么告诉他的话,更像是一种告知。他之前曾经和我说过,希望我们能够念一所大学,然后两个人能尽量地离得近些……可是我现在却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我真的是觉得,我很差劲……因为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连他给我的二分之一都没办法回报给他……所以,如果到时候他真的因为这件事情而不再理我的话,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这般说着,杜茯苓看了眼身旁空出的位置,他仿佛能想象出柏子仁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的样子,而最终,他只是苦涩地笑了笑道,
“因为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错。”
第七十三章
徒河今年四十岁,生前是个建筑工人,他通过鬼信找到柏子仁,希望柏子仁能够帮他一个忙,而当柏子仁赶到两人约定的地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男人死了刚刚不到十分钟。
漆黑的夜里,荒凉的建筑工地,一具仰面朝上的男性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儿,他穿着陈旧的工服,脸上是疲惫和沟壑般的皱纹,在他的身体周围到处都是因为坠落而溅出的血迹,而他的魂魄则茫然地静坐在一边,听见动静才呆呆地转头看了柏子仁一眼。
“你……你好……”
胆怯地站起来打了个招呼,这个男人一看就是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有些慌张的,他并不太敢直视柏子仁的眼睛,边酝酿着开口还边紧张地搓着手。即使他是个远远年长于柏子仁的成年人,他也显得有些过分的畏惧,而当面无表情的柏子仁走到他身边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用问询的眼神看向他时,他立马惨白了脸,接着结结巴巴地道,
“我喝了点酒……越想越难受,就往下跳了……我不是真心想死的……我不是真心想死的……我还想好好的活着的……”
抱着头低低的呜咽着,喝了点酒舌头还有点打结的男人失魂落魄的盯着面前这个淡漠的不像人类的少年,好半响才断断续续的开口道,
“我刚刚跳下来……直接就……就就死了,我想报警,但是死了我也找不到警察……路过有个死人和我说,咱们阴间有什么事就要找您,您就是咱们阴间的管事的……还……还顺便把您的鬼信号也给我了,让我加您了,所以……所以我就试试看了……真是麻烦您了……”
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到最后男人干脆又低着头哭了起来,他的脸上写满了不顺和失落,一边看自己那具摔得不堪入目的尸体一边还在抹着眼泪,而听他说了这么一大堆的柏子仁只是有些疲倦地吐出一口含着热度的气息,接着缓缓地道,
“是想投胎还是伸冤?自杀的人一般是不能再投人胎的,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动物投胎,主要因为你对社会贡献也不大,再加上是自主决定了自己的生死,所以我也没办法给你增加寿数,你要是有什么心愿可以和我讲,我想办法会给你处理的……”
“谢谢您……谢谢您……”
一听柏子仁的话就哭了起来,一时喝高了草率结束自己生命的徒河看上去万分后悔,但是这条死路是自己硬要走的,也没人逼自己。现在他就算反悔了,也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这样蠢的很,可是他就是压不住他满心的绝望的痛苦,而就在柏子仁几乎快要没什么耐心时,他终于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哭着开口道,
“求求你给我伸个冤吧,如果不搞清楚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算是死也死的不会甘心的。我的半辈子,我的一切都因为这件事被我毁了,偏偏到现在我才知道真相……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
二十年多年前,徒河还是一个普通的高中在读生。
在那个年代,许多人还没有认识到读书和教育的重要性,老一辈普遍认为有个铁饭碗比读书上学更有用,所以不少孩子甚至只接受过几年的小学教育,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学校。
徒河的家庭条件在当时并不算好,父母都是省吃俭用,老实本分的工人,那个时候,和徒河同龄的很多邻居家的孩子早早地就去学了手艺或是跟着父辈们开始工作,而只有徒河坚持了下来,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读到了高三,而且还不顾周围人的议论义无反顾地要去考大学。
“老徒家的那个秀才啊,了不得啊,那成绩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啊……听人说人家可是要考到北京去的,以后要做科学家,做大人物的,了不起啊了不起……”
邻居家的一些叔叔阿姨时常会在茶余饭后说起这位读书格外刻苦的小秀才,在大家眼里,那时候的徒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聪明劲,和那些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喝酒闹事的小混混不同,读过书,有知识的徒河身上都有一种斯文干净的气息,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充满礼貌的。
那个时候的徒河的确和之后的他完全不一样,或许是因为青春年少,所以义无反顾,今后的二十几年里,徒河都活的落魄而颓废,而那时,他还年轻,怀揣着满腹理想和抱负的少年人意气风发,自在潇洒,他的班主任就曾经斩钉截铁地告诉过他,只要他发挥正常,北京的那些好学校他可以随便挑,他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做学者,做人才,他能够使自己的价值和才华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而他的未来,乃至他家人的未来也会因为而发生改变。
徒河是这般坚定地想着,他一直是个佼佼者,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在那场当时竞争还不算激烈的高考中,他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而在之后考试过程中,他应对自如,那些烂熟于心的题目从他的笔尖缓缓流过,当从考场中出来的那一刻,他对着站在考场外的家人充满信心地笑了笑,说了声,绝对没有问题。
还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是这般的信心十足,可是或许是因为所投注的希望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当得到失败的结果时,才会那么不堪忍受。
最终高考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高兴兴出门去学校查成绩的徒河是冒着大雨回来的。他的浑身都湿透了,手里颤抖地拿着张成绩单,他无法相信刚刚在学校里老师对他说的那些话居然都是真的,可是那种几乎将他整个人生击垮的打击还是让他无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他失败了,他落榜了,距离老师所说的分数线他差了整整三十分,他走回来的路上一直反复思考着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才会距离他理想的情况差那么远,他想要立刻再考一次,活着让他再检查一遍试卷,可是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长,哭着对自己的父母说出心中的痛苦和绝望时,他的父母只是复杂地看着他,接着用有些低落哀求的语气冲他道,
“小河……别难受了,咱们不念了,都念到高中了不就成了?咱们家条件不好,你早点出来工作上班也可以帮帮家里……你姐姐下岗了,我和你爸爸身体也不行……咱们家一直供着你读书……现在你就别难为爸爸妈妈了好吗?”
父母的话太过现实,对于一心一意想要读书考大学的徒河来说,那无异于在他当时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刺了一刀。可是爸妈说的话也是事实,这个家庭已经给了他一次争取梦想的机会,是他自己不争气,是他没那个运气,所以现在才只能坐在这里对着父母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无助。
“爸……妈……对不起,是我的不好,我不念书了……我就是个窝囊废,我没那个本事……我是个废物……”
哭的眼睛都肿了,徒河一边大喊着一边朝自己的父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他的心死了,一方面是因为高考的落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母的那些话。他仿佛从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一下子就变成了俗世中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庸人。
他的复习书本,他珍藏的那些名着和小说,他的那些偶尔和朋友同学交流的笔记都被他母亲一股脑地收拾好卖给了门口的收破烂的,而当时的徒河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那些书籍被脏兮兮的蛇皮袋装走,眼睛里早没了当初的自信和灵气。
他没了梦想,没了信念,曾经的追求和憧憬因为他的无能而以失败告终,他只能收拾好一具已经泄了气的壳子,走上了父母亲为他安排好的路。
他进了父母一辈子工作的工厂,做最底层的那种流水线工人。因为这家工厂当时算作是国有企业,勉强也算是个铁饭碗。徒河每天匆忙地上下班,麻木而忙碌地坐着那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他不再去想以前的那些在学校里的日子,沉默胆怯的样子和每一个质朴的工人一样。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仅仅是这样了,但是不幸之所以是不幸,是因为它永远都能比你想象的更糟。
徒河二十六岁就下岗了,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在老父亲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印刷厂的工作。他娶了一条街上的皮匠的女儿,婚后两年他老婆就卷走了家里的所有值钱东西跑了,而没过多久,运气差劲的徒河又一次因为当时的工厂整改而被迫下岗,这一次,没有人再能为他的后半生着想,他的父母都死了,他的姐姐自己也生活的焦头烂额,他没有一个像样的家,而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三十岁了,却还是窝窝囊囊,一事无成,对未来没有一点希冀和憧憬。
“我开始四处打零工……在工地上给别人搬砖打下手,我想去学点技术,可是我脑子笨,什么都学不会,再加上不会讲话,老是得罪人,又没有别人那种左右逢源的本事……所以我只能越过越糟,越过越惨,一直到我如今四十岁了,我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一无所有……”
这般说着,徒河惨淡地冲柏子仁笑了笑,他的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年长些,或许是因为受够了生活的磨难,他黯淡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连拳头都握的紧紧的。
“我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那场高考,因为那场考试,我丢失了理想,丢失了自尊……我以为是自己的无能造成了这一切,我也想过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可是几天前,我恰巧遇到了一个曾经在学生时代和我同班的同学,也就是因为这个人……我才知道我前半生的不幸,是多么的冤枉……”
四十岁的徒河依然是窝窝囊囊的工人,他三个月前又换了个干活的工地,这里的工资比之前他干活的地方还要少些,但是如今的徒河已经没有了什么大抱负,他只想就这么凑活着过下去,一个人没有家人后代,这么浑浑噩噩地就这么过去了。
这里的工头很小气,虽然这次的工程很大,是政府承包的,但是对工人却很苛责。徒河每天都吃不饱,还要被工头大声责骂,虽然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环境,可是偶尔还是会觉得难堪,而就在有一天,当他又一次因为一件小事被工头大声责骂时,他听到有个人在用疑惑地声音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徒河……你是当初十一中的那个徒河?”
……
这次工程的总工程师,蒋楚成,一个和徒河同龄,同校,曾经也是同班的男人。
和徒河不同的是,这个如今同样也是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的脸上是成功人士的那种自信和淡然,看人的眼神也平和而礼貌。
他的西装外套外面罩着件工装外套,头上也带着顶难看的工程帽,但是当蒋楚成微笑着和徒河说话的时候,徒河还是能明确感受到那种属于不同阶层的差距和由此而产生的自卑感。
“徒河,真是好多年没见了,我算了算,足足有二十年了吧?我还记得你当时可是我们班一顶一的秀才呢,那时候啊,我可是天天都想超过你……但是啊,每次还是被你压得死死的,你太厉害了……”
男人感慨着自言自语着,他的话显然没有什么恶意,仅仅只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和追溯,但是这种话听在徒河的耳朵里还是觉得会讽刺。如今的他已经落魄的成了最差劲的那种人,他站在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面前,满身脏污,面容憔悴,他没有那个勇气去回答男人的话,而在男人这般冲他说着过去的事情时,他从头到尾只是焦虑而难堪地沉默着,脑子里空白一片。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的?而且看上去不怎么好的样子……当初以你的成绩可是实打实的能上重点大学的啊?”
男人疑惑的问题让徒河回过神来,他艰难地笑了笑,却还是好脾气地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虽然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可是最终,他还是用一种自嘲意味的语气开口道,
“那个时候考的不好,放榜之后第一时间我就去找王老师问了成绩,四百多分吧,王老师说离分数线差太多了……然后我就没再复读,直接出来工作了,前几年混的不好,所以现在也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啊,大工程师……”
“四百多分?!王老师和你说差分数线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