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鸣夜忽然听见了这个声音。
他不断剧烈喘息,扭头看去,从昏暗的视线里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那辆差点撞到自己的轿车。
车主的面容在鸣夜的视线里非常模糊,只有递过来的一只手,看上去也是那么的温暖。
鸣夜茫然抬起头,疲惫地最后一次问道:“能不能……花园路……”
车主将他扶进了车里,他说的话在鸣夜耳边是嗡然一片。
车子再次发动起来,鸣夜狼狈地喘息,从黑暗中回复了一点,听见后视镜上有一串装饰用的风铃在叮当轻响。
他们没有再进行一次对话,鸣夜艰难坐起身,将额头抵在驾驶座的靠背上,仿佛从中感受到一丝丝温暖,并从这点温暖当中再次汲取到力量。
车辆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鸣夜疲惫地从车中下来,急切地仰头看去。
在最高的那栋楼上,有一个瘦小的熟悉的影子。隔着上百米距离,鸣夜一眼能从自己的感觉里知道,那是孟夏。
鸣夜顾不上其他任何事,迈步向着孟夏走过去。他的腿僵硬木然,几乎差点跌倒。
鸣夜看见那楼下聚集了很多人,消防车停在路口处。
两个硕大的气垫被铺在楼下,但楼顶那个人影一直行走在大楼边缘,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纵身一跳。
鸣夜还看见人群熙熙攘攘,都在仰头看着。
年轻人们站在楼下,三三两两地互助,张开临时收来的床单床垫,像简陋又充满希望的网,不断跟着楼顶的人影移动着。
每个人都互不相识,每个人都在仰头看着孟夏,每个人都为撑开最后的生命防线竭力张开双臂——就仿佛想要轻轻拥抱住那个陌生的女孩儿。
12
鸣夜耳中嗡然一片,疲惫地努力眨了眨眼睛。他勉强走到楼下,看见这栋楼没有施工完成,里面空荡荡一片,只有灰白的墙面,门口贴的门禁被扯开了,应该是孟夏所为。
电梯间还没有安装电梯,鸣夜看了一眼楼梯,那上面也还没有装扶手。鸣夜扶了一把墙,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注意到了鸣夜。
一名年轻人问道:“哥们,你看上去不太好。”
鸣夜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是孟夏的朋友。我得上去……”
鸣夜抬步慢慢去爬楼梯,他的腿沉重得像被水泥浇灌过。因为没有楼梯扶手,他走得非常危险。
那名年轻人犹豫着跟了鸣夜一会儿,忽然走上来,拍了拍鸣夜的肩膀,说道:“上来,哥们,我背你上去。”
鸣夜茫然回过头,看见年轻人棕黑色的眼睛,那是这个国家最常见的颜色。
年轻人不由分说,拉着鸣夜的手臂将他背到背上,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前进。
鸣夜在颠簸中恢复过来,他能感觉到背着自己的这个陌生人——他使力时紧起的肌肉,他喘息时起伏的胸膛,他的从额上慢慢流淌进脖颈的汗液,还有逐渐炙热的体温。
鸣夜小声地说:“谢谢。”
年轻人没有答话,喘息间,略带腼腆地笑了笑。
他背着鸣夜,一直爬了大半的楼层。鸣夜缓过神来,从他背上下来,看见一个铆钉黑书包被随便丢在楼梯上,里面散落出来的是猫粮。
鸣夜想象孟夏一个人是怎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到这里,又孤独地爬上这栋一无所有的高楼,鸣夜想:她一定很难过……很疲惫……很需要我。
鸣夜对年轻人再次表达感谢,继续努力向楼上爬去。
年轻人没有留下名姓,满头大汗浸湿了短发,T恤上浸出一大摊汗水。他局促地拉了拉自己几乎湿透的衣服,喘息着说:“好好劝一下……你朋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加油!”
鸣夜笑了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鸣夜又花了一点时间爬到顶楼,天台的大门被孟夏反锁着。
有两个民警站在门后,一人试图在不发出巨大响动的同时打开门,一个在不断地劝说天台上的孟夏。
“这位同学,请你一定要冷静下来……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和朋友,他们知道你的情况一定会非常担心和难过……同学,生命是非常宝贵的,哪怕不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些重视关心你的人——”
孟夏毫无回应。
鸣夜走上最后一层台阶,汗流浃背,喘息着说:“对不起……能不能停一下。”
民警回过头看向鸣夜道:“你……是外面那个女孩的朋友?”
“嗯,我是她朋友……”鸣夜无暇仔细说明,说道,“不要……这么说。人选择自杀,一定是因为很孤单,没有人理解,觉得没有牵挂……你不要,劝她改变自己的观点,要听她说,要……努力去懂她。”
民警愣了一下,见鸣夜走到门前,问道:“你能劝她吗?”
鸣夜郑重地点了点头,看了看那道门,说道:“撞开吧……孟夏不会害怕我的。”
两名民警对视了一眼,不太有把握。
鸣夜低声说道:“只要不是太激烈……孟夏不会直接……跳下去的。她接了我的电话,因为她太寂寞了,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很渴望有人可以在她……走之前,能听懂和记住她的人生。”
半分钟后,天台的门被人强行撞开了。
孟夏坐在天台的边缘处,回过头看了一眼,看见狼狈不已的鸣夜微笑着向自己走过来。
不良少女表情迷惘,头发在高处的风当中被吹乱,耳廓上镶着的水钻反射的光再次映进了鸣夜的眼睛。
孟夏低头看向手旁的小奶猫。
咪咪太小了,跟她走到天台的边缘以后,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紧紧贴着孟夏的手背瑟瑟发抖。
孟夏轻轻推了推咪咪,将小猫向里面更安全的地方送去,对鸣夜说道:“你来啦,你真快。把咪咪带走吧,我怕它看见我跳下去死成一滩烂肉,会吓到。”她说完,竟然又笑了笑,似乎觉得这并不那么可怕。
咪咪细细地叫了一声,被推到孟夏身后。
鸣夜小心地走过去,唤道:“孟夏,咪咪。”
小奶猫回头看了鸣夜一眼,又慢慢爬回孟夏身边,笨拙地叼起孟夏的衣襟,努力向后扯动。
它想把孟夏拉回来。
鸣夜小心地走了过去,轻轻蹲下来抱起了咪咪,随后坐在了孟夏的身后。
孟夏背对着鸣夜,仰头茫然看着天空和远方的地平线,许久后说道:“你也是来劝我的吗?你不用劝了,没有人会因为我摔死了而难过的。我为了谁活下去,对方都不会觉得感激。”
也许因为想过太多次,也许因为心情太倦怠,她的话平铺直叙,不带任何语调起伏。
鸣夜抱着咪咪,小心地抚摸它发抖的柔弱脊背,对孟夏说:“有的,比如我,比如下面这些人。他们都还在看着你呢。”
孟夏低头看向下面执着的人群,看见地上都是为她铺设的气垫,许久后无力地笑笑:“等他们能看清我的时候,就会后悔的。这么大场面,干嘛为了我?呐,小哥,你就是人太好了,才会想来阻止我。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孟夏转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那上面竟然新添了一道纹身,是一只鲜血淋漓的天鹅翅膀:“看见吗?我是个流氓混混,我老妈花了几万块才把我塞进高中,结果呢,她自己就后悔的要死掉了,哈哈。”
鸣夜微微睁大双眼,孟夏或许并无无意,但这纹身确实将他吓得后背一抖,手上抱着的咪咪因为颠了一下而敏感地叫了一声。
翅膀被那样残酷对待,绝对会痛彻心扉的,孟夏的这个纹身,一定是想表达什么吧?……鸣夜咬了咬下唇,垂下头。
孟夏听见小猫叫了一声,低头看去,说道:“小心点,咪咪伤到脚了。你知道怎么照顾受伤的动物不?等我挂掉以后,带它去医院看看,别舍不得钱,咪咪比我可爱多了,应该多活几年。”
鸣夜小声说:“你伤的一定比咪咪重多了。我想救你……孟夏,我不想你死掉。”
“你估计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孟夏把头扭回去,“恨不得我死掉的人更多一点,而我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就这么死掉算了。反正像我这种人,没人会关注的,死掉还会轻松一点。喂,你知道咪咪怎么会伤到脚吗?”
孟夏嗤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我昨天回去,给咪咪买猫粮,不要国内的,要国外的有口碑的,猫粮真是贵啊。像我这种高中都没法毕业的人,以后买不起怎么办?我起码要考到哪个大专才能糊口吧?然后我就想着想着,傻了吧唧翻开书去写作业——写作业这玩意儿真是稀奇啊,我活了十多年就没那么用力翻过书,我这人蠢,还爱面子。我小的时候学不懂,去问别人,别人说我蠢我还不承认,就死撅着再也不去问了,不懂就不懂着,后来就干脆不学了,反正我蠢,死了就死了——哪天随便找个路边饿死就是了。
“反正,我没那根筋。我昨儿开着灯写到半夜,就写了语文,今天去交了……然后你猜?”
咪咪努力地拱了拱鸣夜的手,懵懂地抬头看着孟夏。它听见小主人的声音,小心地喵了一声。
孟夏抬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话语里带着彻骨的心寒:“有个人他没写作业,看见我拿个作业本那个稀奇啊,一想,反正我是从来不交的,干脆把我那本子改了他的名字,交了。完事儿我还倒霉,正好给那死秃头老师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他叫我‘方脸丑女’,拉我耳朵——你瞧见我耳钉没,我就是为这死秃头打的耳钉!他再揪着我就扎死他!”
孟夏胸膛起伏了片刻,逐渐又平复了下来,继续说道:“然后作业本那事儿,就被我发现了,我跟他对质,结果那秃头叫来课代表一问——那课代表就跟着喊我‘方脸’,说我就没交过作业,还诬赖同学。秃头就火啊,把我书包连着里面东西一路扯过去,从五楼丢下去了,老子一生气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呢?整个房间里老师都过来了,七手八脚围着我,俩人按着我手,一人踩着我脚,说我殴打老师,要罚款。
“那课代表贼高兴,叫秃头打回来。秃头多精啊,他当了二十多年老班,就从来不打学生。他就给我在衣服上划拉出两道口子,然后喊我罚站。喏,像这么大风的,站操场上,就这样——”
孟夏抬起手臂,肋下的衣物露出一道豁口,将里面的白色内衣一览无余。
“他们人多,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孟夏无动于衷地说道,“我站那一会儿,看见操场上两个摄像头一直对着我,我就拿石头挨个给砸破了。然后保安就出来抓我,我跑啊跑的,把书包跟猫粮捡回来,回家。我妈就哭的稀里哗啦在那等我,她说老师喊我退学,说我不尊敬同学、殴打老师、带坏好学生、破坏校规、毁坏公物,还犯法吸|毒,哟呵,这罪名新鲜,反正我是混混咯,不吸|毒叫什么混混?
“这么一说,给我妈吓的,恨得不得了,上来就揍我一顿,我皮厚,无所谓。然后她就发火,就举起来咪咪了,她把咪咪往地上一摔。我他妈真的是给吓呆了!咪咪腿都差点断了,一直在那叫,我妈还看着它笑!你没看见那笑,绝对是那种看热闹一样的,她就看着我心痛到要死掉,好像终于找到能让我听话的死穴了,然后站在旁边就说——就说我今后要是不学好,下次考试要是不前进多少多少名,就把这只猫给摔死!”
鸣夜呆呆坐在孟夏身边,许久后轻轻抱住咪咪。
孟夏回过头,冷冷地说:“人就是这样的,逼着别人按照自己想的那样去做,要是急了,不管是多珍贵多无辜的东西都敢毁灭掉!她根本就不懂,什么都不懂,在她眼里我是蠢得要死爱着一只猫,在我眼里咪咪比我更值得活下去!它值得被温柔对待,不像我一样皮糙肉厚死不要脸。我要是死在这里就轻松了,没人会因为我就无辜弄死一只小猫。”
13
天边风声徐徐,孟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
她说:“我考试就没拿过两位数,全就五分六分的,救了我也就是活下来浪费粮食和空气——这一点我妈还有那群老师就没说错过。我活着能干什么?我混日子也混够了,这狗屁世界太糟心了,我妈生我下来的时候为什么就不问我一声?她要是问过我一声愿不愿意被生下来,我绝对不会在这里遭罪十多年;然后她就生我下来了,每天就拿这件事挟持我,骂我说生下来尽给她赔钱,说得好像我求着她生我下来似的……呵,呵呵,大恩大德咯?我不合她心意就是我狼心狗肺咯?”
鸣夜吸了一口气,静静聆听了许久许久,终于小声地说道:“呐,孟夏,你不要听他们的……”
孟夏无动于衷地说道:“他们没说错。我是一个废物,丑逼,还事儿多,我怎么整都不可能让人满意了。这么丑脸还不如纹点艺术,看着这纹身,挡着脸了,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鸣夜心里冰凉一片,眼眶泛红地吸了吸鼻子,说道:“你不要听他们讲……他们都是错的。这都不重要的,不管是你的外表,还是你读书的能力,或者别的什么,全都不重要。只有最笨的笨蛋……才会用这些东西来判断人呢。”
“你说的我都懂。”孟夏冷冷道,“但是大多数人不是这么想的。反正要么好看,要么聪明,要么有钱,不然在这种世界上就等着被人踩到死吧。你一个人怎么想又不重要,这里成千上万人,随随便便不就把你的意志强|女干掉了?”
她说完,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们并肩坐在天台的边缘。
鸣夜知道,孟夏还年轻,因为太年轻,所以逃不出桎梏。也许很多年以后成熟的孟夏再来经历这一切,就不会这么痛苦,也许会默默忍耐、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也或许会一笑了之。
正是年轻,才会被轻易伤害到,才会假装心如铁石,才会因为无人倾诉而如此寂寞。
鸣夜活到至今,已经九十九岁,朱雀人的人生与地球人截然不同。他已经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或渺小或宏伟的生命和文明,他见过很多幼崽夭折于天灾人祸,或者死于无人问津——缺乏精神上的关怀和照料,对幼崽来说,是比缺乏食物更致命的因素。
孟夏只有十六岁,以地球人来讲,也还不算是成年,在鸣夜的眼里更还是太小。
在鸣夜眼里,地球人还太落后了,他们最关注的因素还只在衣食住行这些低层次的需求上,对幼崽的精神上的照料远远达不到朱雀帝国的最低要求。
孟夏说到无话可说,满腔怨愤填满了胸臆,只是言辞太浅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她转过头时看见鸣夜忧郁地低着头,心想:我死就死了……干嘛还要把负能量全扔给天使小哥?他是个好人,我只会让好人难过……我还是……不要说了。
孟夏站起身,把脚上的凉拖脱了,赤足站在粗砺的天台边缘,茫然走向另一个拐角处。她走得很慢也很惊险。
底下传来一片片惊呼声。顶楼的两个民警不敢直接冲上来,因为孟夏站的位置太边缘了,很难直接施救。
正在这时,鸣夜抱着小猫,从漫长的深思当中醒了过来,对孟夏说:“呐,我陪你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