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至少来这儿也不全是坏处。”
夏瑾靠在石头上胡乱浇了浇水,随即懒洋洋的泡着连头发丝儿都懒得动弹,他总泡不了太久,过会儿就会晕,现下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泡着,也不辜负了如此好资源。
正在夏瑾优哉游哉地连脚趾头都舒展开来时,水雾浓郁聚集之地,缓缓走来一人。
“许久不见。”
风过后,水雾散去些许,那人的脸孔逐渐明朗起来,夏瑾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脱口唤了声:
“何铮……”
第十四章:温泉水浴(二)
六年。
夏瑾仰头看着这个儿时的好友,不禁感叹这六年的时间真真是一刀一刀地在两人的成长轨迹之上生生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彼时情谊尚存,然敌我立场却是如斯分明。
“程明可在附近?你这人怎的还是如此莽撞,以你如今的身份深夜到访,若被王府的人抓住了哪里还能有命在。”
夏瑾泡在温泉之中未动,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靠着池边的石头同何铮说话,只脊背到底因紧张而有些僵直。程明这人的能耐夏瑾是一早就知道的,他能突破这庄子上的防备带着何铮来此处并不稀奇,只是到底何铮身份特殊,真被发现了不仅他会性命难保,就连夏瑾同夏家也会失了定远王的信任。
夏瑾在那边干着急,何铮却只是听着半句不曾言语。池子上空水汽蒸腾,夏瑾的长发难得的披散开来,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水汽之中,皆染上一层黛色。池间雾气弥漫,模糊了双眼,却是让这一头黑发更醒目了些。
“我也想泡温泉。”
夏瑾:……
妈蛋,你丫守着一个皇帝老子不去抱大腿跑到定远王的庄子上来泡温泉,绝逼是脑袋秀逗了吧!
“何铮,事有轻重缓急,你快些去找程明带你回去,莫要再在这处耽搁,这池子附近谁都能来,若是被庄子上的人撞见该如何脱身!”
何铮瞧了夏瑾一眼,又瞧了一眼,然后伸出爪子极为认真地道:
“可是手冻僵了,脚也冻僵了,来这儿一趟平白受这些罪过,还不兴人泡会儿温泉暖和暖和?”
“你是脑子被冻僵了吧,大半夜的不躲在被窝里睡大觉偏生来这荒郊野岭的找冻,还不给我回去!”
为着不被人发觉夏瑾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也能听出来其语气之中难掩的怒气,任是不会看人脸色如何铮也不免顾忌几分,是以他倒没有脱了衣服直接下去,只是走到夏瑾靠着的池边曲腿坐在了……夏瑾的换洗衣物上
“混蛋,你特么坐在我衣服上是要我一会儿光着回去么!”
何铮低头看了看夏瑾的衣服,伸手扯了扯,确保自己没沾着一丁点儿泥土之后才安心抬起头来继续看夏瑾。
夏瑾:(‵o′)凸
他会担心这货被抓住那绝壁是脑子进水了,尼玛这种祸害绝对是早死早好省得祸害小老百姓。
“说吧,你专程来找我所谓何事,总不至于大老远跑来只是为着这温泉池子,不过是顺便来看我的罢。”
夏瑾看何铮,何铮不说话,事实上他确实是来找夏瑾的,可却因为手脚冻僵了先转了个弯儿来温泉池子里头想洗洗手洗洗脚好祛祛寒,这么说来——碰见夏瑾还真是顺便的。
“倒也无甚要紧,不过是昨日在宫中见了你想着求证一番罢,今儿个瞧你在街上那般模样显是认出我了,怎的还似不认识一般左右躲避?”
“我只认识丞相府上小公子何铮,哪就里敢与二皇子殿下攀交情,即便您不计较,我如今全家性命都握在林家人手上哪儿敢不顾忌个中利害。”
何铮垂眸不语,夏家同皇室与林家之间的纠葛不仅是单一的忠义对错能分辨得清的,夏家是皇权争斗中的牺牲品,现如今这牺牲品却在夹缝之中勉力活下来了,为着全家生计筹谋一些摆不上台面的手段也无可厚非,毕竟当初是朝廷先舍弃了夏家。
“你我二人相识一场,我虽有皇室血脉却也不会因着这个疏远你,日后有外人在场之时该避讳还得避讳,可到底有同窗情分在的。你这人虽说不招人待见,但我总还不至于为了那点小事同你生嫌隙。”
夏瑾:……到底是谁不招人待见啊喂。
“你如今身份不同,宫内宫外的隔着哪里还有机会见着,更何况我行动受限等闲出不得这庄子,之后若是再见当是那两边拼得你死我活之时了,届时你还能念着往日情分?”
语罢这周遭的气氛有些凝滞,身在这样的立场上两人皆说不准未来是否有刀剑相向的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个人意愿能左右的了,端看两人造化罢。
何铮坐在池子一旁,因着位置比夏瑾高出许多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夏瑾那乌黑的发顶,发辫散开来没有任何束缚遮蔽,墨如绸缎的发丝倾斜入水,那浓郁的黑色铺延开来,却是将池水也扣上了一丝清凉之意。何铮忽然觉着这水雾蒸腾之地呆久了身上也粘腻得难受,想来水中应当会凉快些的,是以他竟鬼使神差地扯开了衣服扣子两三下脱干净也下到了池子里。
“你不要命了,真敢下来!林航一会儿就过来,若是被撞见了可如何是好,快些穿上衣服走,立刻,马上!”
夏瑾急得拿手去推何铮,身子却抬了起来偏头望出口,待到确认无人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即集中火力专心要将何铮扯出去。
“快起来,你到底发什么疯,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也是能拿来玩儿的!”
何铮只闭着眼睛泡温泉,半点搭理夏瑾的意思也没有。他的手脚皆冻得麻木了,甫一接触滚烫的热汤难免有些酥麻酸痒,待到适应之后却觉浑身舒坦,手指也灵活了些,指尖在池中随意摆着,不期然间勾住了一缕发丝。
何铮整个人突然从懒洋洋的状态醒了过来,面上倒没显出什么,只不动声色的在池水掩护之下将那缕长发在手指上缠了几圈儿。发丝极柔,因着夏瑾的动作划动水流引着发丝轻动飘散,偶有几根划过手心,却是让人一直痒到了心尖儿。
“你脸红了?”
夏瑾扯何铮扯不动,却隔着水汽瞧见了他那张微微泛红的俊脸,当下以为何铮是因为醒悟过来自己跑到定远王的地盘儿上泡温泉是有多不靠谱,是以立马抓住机会开始教训人。
“知道脸红证明你还有救,快些起来,赶紧将衣服穿上回宫去,你身为皇子大半夜的来这些地方瞎转悠成何体统,小心皇帝打你板子,走走走,马上走!”
何铮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夏瑾的心也就多挂着一分钟,奈何人自个儿不在意他也没办法,只得恨铁不成钢地瞧着何铮道:
“妈蛋。”
何铮没听明白夏瑾说了什么,却只顾着心尖儿上的那一丝异样整个人越发懒散了,只舒展着四肢如夏瑾先前那般一样懒懒地靠在石头上半眯着眸子,却是美得别有一番景致。
早在何铮还顶着先前那张脸时夏瑾就瞧出了他生了一双好眼睛,愣是为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增色不少,现如今这人面部光洁如新了,衬上如星子般的双眸却是更出彩了许多。皇家子长相自然是不差的,何铮的母亲慧贵妃又是一等一的美人,何铮生就一副好模样也在情理之中,只夏瑾对他往日那惨不忍睹的造型太过深刻,以至于对着这张脸远比旁人更具有冲击力。
夏瑾晃了晃脑袋,突然觉得看着何铮那货的脸他有些发晕,想是温泉泡久了脑子开始不清醒了,夏瑾也不再同何铮计较,直起身子就要踏上岸边去那巾子擦身上的水。因着水面剧烈波动何铮从有些模糊的意识之中醒来,透过雾气,却是瞧见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景色。
“看毛看,再看我就让人过来抓贼,娘的,瞎操心了这么久,你自己不在意我也懒得管了,爱啥时候作死就作死,小爷不伺候了!”
夏瑾擦干净身上的水珠之后套上了被何铮压扁的衣服,如此心里的火气就更旺了些,瞧着跟没事儿人一般盯着自己看的何铮便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也管不得许多对着何铮那张俊脸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踹进了温泉池子里。
“等着林家人来捞你吧!”
语罢连鞋都不穿了直接拎着往外走,反正回去还得再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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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晚间沐浴完夏瑾已经有些犯困了,顾不得等头发全干便要上床睡觉,恰巧这会儿张氏拿了一个盒子进到房内来,瞧见他这般模样自然要伸手阻拦。夏瑾不愿张氏忧心不得不强撑着等头发干了才去睡,奈何这头长发自一岁之后便再未剪过,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干。
瞧着儿子连连打呵欠张氏不由笑出声来,却也不能放任他就这么睡去,只拿过巾子来与夏瑾擦头发,一边擦一边道:
“自小就同你说了,头发若不擦干便睡老来就会有头风,年轻时不顾惜,年纪大了有你罪受。”
“娘,孩儿记着了……呵——嘁”
“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怎就困成这样?”
“为着那天做准备呢。”
说到这里张氏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不过片刻又继续轻轻地为夏瑾擦头发。
“娘也算是想通了,我儿一身才华,若是一辈子困在此处总不是个事儿。”
夏瑾待要分辩,张氏却抢先一步伸手将起先带进屋子的方盒拿到了夏瑾面前。
“此次离京怕是再难回来,娘已经将在京中的嫁妆铺子田产悉数转让,这些银票你且拿着,往后总该有用处的。”
“娘!”
“收下!”
张氏难得强势地将盒子推进了夏瑾怀中,这之后复又拿起巾子为他擦头发,边擦边道:
“娘的东西总要留给你的,早些让你拿着有甚干系,往后有急用了也不会没个周转。”
夏瑾紧紧捏着手中的盒子,突然觉着眼睛有些热。这盒子里当是张氏的全部家当,如今却是半分犹豫也无地给了他,半点余地不给自己留,当真是……
“娘亲。”
夏瑾语气平常地唤了一声,却是让人听得心里一顿。
“孩儿总会护娘亲周全的。”
张氏点头微笑,眼中也有些湿,却是来不及抹,只细心地为亲儿子擦头发。
“我儿这缕头发怎的短了一截?”
“什么?”
夏瑾没听太明白,张氏直接将那缕头发和另一缕一同放到他面前,这般看来确实是要比旁的短上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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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这是何物?”
程明瞧着何铮将一缕绑好的黑发放进锦囊之中着实觉着奇怪,是以忍不住出声询问。
何铮睨了一眼程明,仿佛在说他身边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头发。”
程明:……
第十五章:怀疑
“昨日去庄上你可瞧出些眉目了?”
何铮不甚在意地问着,程明却是不敢不仔细应答。
“因着四周戒备较严属下也不敢随意走动,只在温泉池子附近探查了一番,旁的倒是未见着异常,唯有一件……”
“何事?”
“温泉庄子的下人极多。”
京中大户人家圈养下人数量并没有太大限制,毕竟稍微有些历史的家族人口都极多,与之相匹配的下人多一些也无可厚非,这些都跟自家府邸装潢一般是宁多勿缺的,如此下人多一些放到别的勋贵人家倒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林家人却有些特殊。他们在京中的正经主子算上夏瑾也才三个,即便是为着充当门面并进行日常护卫,这下人的数量也着实多了些。
程明当时只在温泉池子附近活动,别处虽没法打探可就在不远地界专供下人使用的温泉池子还是能去瞧上一眼的,哪知道只是随便一看就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下人中间为着让男女隔开应当是分了时辰使用,程明去看时正赶上男汤,往来的全是些壮年男子,而且数量极多,单是这些还没什么,只是那些个青壮年男子的体格一看就知不同寻常,像极了常在营中操练的军人。
“父皇那边可曾派人去探过庄子?”
“倒是去过几次,只是都在定远王离京之前,待到只剩王妃和林家次子后便少有过去了,一来是因料想林家人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天子脚下做出什么过分举动,二来则是那庄子戒备森严等闲进去不得,在定远王离京王妃长住温泉庄子之后更是围得铁桶一般非常人能进入,原先以为是为着保护在京中的妻儿,如今看来,恐怕是另有深意。”
这些年来虽然外力入侵不得,可温泉庄子却是对京中命妇开放的。王妃时常邀请京中相熟的几位夫人前往走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打消了皇帝的顾虑——只要王妃和林航还在京中为质他便不需要讲究太多,毕竟一个妇道人家和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子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哪曾想定远王不按常理出牌,反其道而行将妻儿当做幌子调开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却是将屯兵的主意打到了最不起眼的庄子上。
“这只是属下的推断,并无实证可考,是否禀报皇上还请殿下定夺。”
何铮想了片刻,却是不急着把这事儿报上去,毕竟他无缘无故去温泉庄子的事儿不能让皇帝知道,届时不仅夏瑾会遭殃,连他之前的身份也有可能被挖出来,然而此事又不能不管,需得想些别的法子来求个两全之策。
“你派人盯着些庄子里头运送食材的仆役,这么多人不可能不吃不喝,若是庄子里头进的米粮超过了正常范围便立即随我一同告知父皇,就说是偶然发现王府下人大量屯粮,旁的莫要多嘴。”
“属下遵命。”
有些话只适合点到即止,单单告诉皇帝那庄子上的人屯粮便足以引起警惕了,多余的东西他想管也管不了,不如多费些心思考虑考虑现下应当管的事。
比如夏瑾。
何铮从锦囊里头取出了那一缕绑好的黑发,似是忆起什么,面上的笑意如何也止不住,看得一旁的程明暗自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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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瑜夏环两兄弟的消息夏瑾仍旧是半丝头绪也无,眼下即将离开京城,最后的时间里他自然想更加努力地寻找,只是如今他出行仍旧受制,而张氏已经卖了自己的嫁妆铺子,如此一来寻人一事便更加艰难。
“你这几日怎的瞧着脸色这般差?”
林航在马场跑了一圈儿之后下马去瞅夏瑾,后者则专心捯饬自己新得到的弓箭,半个眼神都舍不得给林航。
“不过是觉着自己这颗脑袋黏得不太稳罢了,别的没啥事儿,不劳您费心。”
“小孩子家家成日里想这么多作甚,老老实实跟在我们后头走就是,总不至于把你们丢下独自逃命的。”
夏瑾专心弄自己手里的弓箭,不再回话。
定远王府的人会保护他们,这是夏瑾从来就不怀疑的,毕竟夏家人对他们而言还是有不小用处,可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跟王妃一行人一同逃走,这比六年前夏家人举家逃命更为艰难。如果当初皇帝追杀夏家人只用了六成力的话,那守住王妃和林航这两颗筹码至少要用上十二成。
开玩笑,大战在即,好不容易才将头号劲敌的妻儿握在手里头,这做皇帝的得有多无能才会任凭他们安稳逃跑?夏瑾相信皇帝陛下的能力,如此一来他们娘俩就悲催了,逃命之时若遇上紧要关头他可不敢指望定远王手底下的人还会顾及他们母子的死活,肯定是紧着王妃同林航两个,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大鱼跑了他们这些小虾米却被人抓回去一锅炖。
要不要单独逃跑?
事实上夏瑾还真想过这条路。他们手里握着张氏变卖嫁妆之后的钱资,从京城到河中的路费是不用发愁的,可到底两人都不是强于拳脚的主,手握重金却没有自保能力,怕是刚走出京城没多远就会被人谋财害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