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村后面有几座大山,大山的另一边还有几个村,这片山算是界限,但并没有明确划分,也没人承包,算是国家的。山上长满了蕨类植物和稀稀拉拉的松树,灌木橡树。
趁着没下雪的日子,涂大军和涂玉泉一人拿一把镰刀,一人一根枪棍,就出发了。走了半个小时,他们走到山边上,但是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山边上经常有人踩,铲地皮之类的,所以这里的山蕨长得都很矮小,并不适合割了烧。
继续往前走了二十多分钟,走在前面的涂大军才停下来。
“就在这儿割?”涂玉泉跟涂大军向来没什么话说,一路都沉默着,现在突然出声,声音干涩,他清了清嗓子。
“嗯。”过了好一下,涂大军才沉沉的应了一声。他放下枪棍,解下腰上系着的绳子,脱下外面的补丁棉袄,吐了口口水在手心,搓了一把,拿起胳肢窝里夹着的镰刀,蹲下身就开始干活。
来的路上,涂玉泉看着被割割的露出来的山蕨茬儿一块一块的,到处都是,这里还没有被割过,山蕨长得非常茂盛。只稍顿了一下,就开始干活。不一会儿,就热得浑身冒汗,于是,他也脱下外面的破棉袄,这是以前涂玉泉的,只此一件,还破得不行,尽是补丁。
两人的动作都非常快,不一会儿就割了一大堆。涂大军割了几根细长的橡树枝,两两拧到一起,把山蕨捆起来,两捆大的,两捆小的。枪棍的两头都是削尖了的,一头戳一捆,两人挑着两挑山蕨就回家了。
回家吃了午饭,两人又出发了。这次,基本都是涂大军割的山蕨。
涂玉泉这半年来,手上很少干过重活儿,手养得细嫩了不少。上午一干活儿就除了问题。他上午还没注意,下午一捏镰刀把就发现不对劲了,右手无名指上被刀把磨出了一个半粒黄豆大小的水泡,一用力就痛。
见他这样,涂大军抬头瞟了一眼:“手上起泡了?”
“嗯。”
涂大军没再说话,他其实不需要回答。继续闷头割。
下午回去的时候,涂大军给涂玉泉捆的山蕨捆子明显比上午的要小很多,涂玉泉挑上肩的时候,虽然上午被磨红肿的肩膀很痛,但却很轻松。心里暖暖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涂大军没有继续割山蕨。围着田的山边,他挨着砍出三米宽的距离,柴啊刺啊草啊,通通砍光。柴挑出来捆好,让涂玉泉背回家,干了烧,刺和草就堆成一大堆,干两天就朝上面堆泥土,草皮,堆好后,把草点燃,下面的刺就跟着燃,慢慢烧。几天后就把上面的泥土烧成火肥,播种洋芋的时候,每个窝子丢一捧,洋芋就长得个儿大又好。
涂玉泉并不是每次都跟着涂大军上坡干活。雪下得大的时候,涂大军到别人家里串门,他就和涂玉菊围在地炉子边写寒假作业。虽然他真的不想写,也觉得没必要写,但是,他可不想开学的时候梁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说:那谁谁,你的寒假作业怎么没做呢?要这样的话,丢脸可丢大发了。
涂玉菊学习成绩一般,涂玉泉真的不想她就读个小学了事,那样,照上辈子看,她将会成为他的大麻烦。改变命运,同时还要改变身边的人。涂玉菊做作业不认真,涂玉泉就勒令她跟着自己一起做,不会做的他马上教她,会了为止。涂玉菊在痛苦的同时,懂得知识多了不少,渐渐地就不那么痛苦了。
腊月里,相对于其他季节,农人们是比较闲的。
一闲下来,人们就有精力做各种事情了。老人家祝寿、得了小孩的足米酒、嫁女接媳妇,有的人家不办酒席,但大多数都会办好酒席,让亲戚朋友、乡里邻居都到一起热闹一场。一般的,涂玉泉都不会去,自己窝在家里烤火。
涂大军到人家家里帮忙,朱成英带上涂玉菊去吃酒。两人穿的都是涂玉泉置备的冬衣,在一大片的旧衣服或者新衣服中,显得十分出挑。妇女到了一起,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说了丈夫说喂猪,谈到儿女谈读书。
谈到读书,整个水库村哪个不晓得涂家的涂玉泉成绩好,县城里的老师亲自把他请去上学,有史以来,水库村的独一份啊!
于是娘娘奶奶们就向朱成英打听了,你们屋里那个娃儿读书说是第一名啊,祖坟埋到地了啊,云云。
又有人说,读书凶的人脑壳聪明,听说你们屋里那个娃儿放暑假的时候个人卖衣服挣钱啊。
朱成英谦虚,哪里嘛,他不过是搞得好玩,小娃儿嘛,挣得到个么里钱哦?
旁边就有人说了,你莫恁个说,热天里,我就在你娃儿手里买呀衣服的,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在他手里买的,听到说魏家那个娃儿和罗家那个孙儿都是给他帮忙的,还给了不少的工钱呢!
一圈人在火笼边上七嘴八舌的八卦,朱成英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终于有挨着她们娘两坐的摸摸她身上的衣服,哎呀,嫂嫂,你今天穿的这个衣服才好看哦!
就是啊,我往常没看到过哎,你在哪儿买的?一人伸手摸摸。
问不过了,朱成英才一脸骄傲的透露:这是儿子在城里头给我做的!特别强调了一下“城里头”三个字,丫头子身上这件也是的哦!
于是,哎呀,城里头的衣服就是好看呢!你儿子多能干啊,是不是又在城里头挣了大钱啊……
各种羡慕、恭维、试探,当然,还或多或少的夹杂着酸气,但朱成英都照单全收,哈哈,我儿子就是能干,读书好,会挣钱,你们羡慕去吧!
涂玉泉不知道,水库村已经把他传成神童、天才了。祖宗有德!
嫁女儿的和接媳妇的都在本村,两边都整酒,涂大军依旧帮忙去了,这次,家里必须分两拨人去吃酒挂情。
涂玉泉单独走一家,所到之处,认识的人都要打个招呼,不认识的,旁边自然有人介绍,就是涂家那个大娃儿。于是,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这里送一般人情,叫做“筐筐情”,目前大家都兴送两把面搭一包白糖,或者两块钱,当然,亲戚关系好的另说。
涂玉泉到礼房挂了两块钱。挂礼的人听他报的是涂大军的名字,专门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写好礼后对着正要转身的涂玉泉问这问那,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
谁说只有女人八卦,老妈子爱嚼牙巴?这些男人八卦起来,饶是涂玉泉这二十多岁的芯子也觉得颇有压力。
于是他发挥一个十三岁小孩子该有的样子,缩着脑袋装傻充愣,选最容易的回答。哪是的嘛,我一个学生,又要读书,哪有本事挣钱,你听别个瞎吹!暑假?是挣了点钱,不过也就一点零用钱,没得好多。
于是,从此,关于涂玉泉的传言就有了变化,他就是一个小屁孩,之前被人吹得不得了,其实也就那样子。
28.除夕
今天是腊月三十,全家人起了个大早。
朱成英在厨房里忙活着做团年饭。炒菜时,肉香味飘得满屋满院子都是。
早在冬月份的时候,涂玉泉专门给家里人打过招呼,今年不缺钱,肥猪就只卖了一头,另外一头杀了做过年猪。本来按涂玉泉的意思两头都留着,但涂大军不同意,往年两头都是要卖的,只要割几十斤肉和猪头就够了,像今年这样宰整个猪是从来没有过的。
涂大军在灶门口烧火,涂玉泉帮着切菜切肉。
朱成英昨天就把猪头煮好了,敬过家神、门神、灶神、圈神、瘟神、土地神等各路菩萨,祈求神明保佑。今天涂玉泉切的都是现成的熟肉。猪耳朵、舌头、拱嘴、猪脸肉、核桃肉、一样一点,切好后和菜爆炒。农村没有反季蔬菜,现在能翘荤的也就大蒜苗、白菜梗,和泡菜坛子里的酸萝卜。炒菜用的油是猪油,佐料葱、姜、花椒、辣椒,这些都是自家种的,味道喷香。
两边灶上都架着锅,一边炒菜,另一边炖汤煮饭。下面炖的是猪脚鸡汤,这个年是个丰盛的年,朱成英做团年饭舍得各种好东西。汤上面架着饭甑子蒸饭,饭上面加了几十个豆腐,鸡蛋,苕粉做的圆子,这是团年的必备菜,寓意团团圆圆。
灶屋里开了一个窗户,提供了屋里所有的亮光,一团一团的青烟从窗口冒出去,被木栅栏子隔开的亮光一束一束的,能清楚的看到冒出去的烟的形状。
涂玉菊去把奶奶接到家里,一起团年。奶奶虽然跟着大伯住,但吃的是四个儿子一起奉的公粮。涂玉泉家的粮食早就称了,这时候把奶奶接过来,也就为了一家团圆。她六十多岁和八十多岁看着也没太大差别,穿着青布的棉夹袄,帮着把做好的菜端到八仙桌上。
灶里不要火了,涂大军去拿出一挂鞭炮,挂在地坝边上的李子树上,点了火就噼里啪啦的炸响了。
然后叫亡人。叫亡人就是告慰死去的祖宗。并不需要一个一个的念叨,只要把饭装进碗里,桌子一方放一个,每个碗上摆两双筷子,招呼一声,一会儿后每一方往地上倒点酒就算完成。一个很简单,但是很虔诚的仪式。并不是所谓的封建迷信,只是心灵的一种寄托,一种安慰。人需要根,这些老祖宗就是涂家的根源,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终年的劳累与贫穷,这些心里与神明同在的祖宗们便是心灵深处的依靠,心想着有祖宗保佑,便有了支撑;同时,这也是对祖宗的尊重与感谢,感谢他们保佑,一年下来全家人平安健康。
上午九点多,开始吃团年饭。先请奶奶入座,其他人才坐。全家人欢欢喜喜地吃团年饭。
桌上还有一瓶饮料,另外拿了碗,一人倒了大半碗“高橙”。高橙类似后世的橙汁,但里面加了碳酸,又像七喜。瓶子的底部是圆的,加上了一个像开水壶盖的东西才放得稳。
涂大军喝白酒,他酒量不高,倒了小半碗,喝一口,幸福的眼睛都眯起来了。难得的开口炫耀:“这可是我专门打得高粱酒!嘿嘿!”
在涂玉泉的印象里,高粱酒很难得,而且好喝。后世里,这里种高粱的人越来越少,种了也只是拿杆子扎扫帚,高粱米根本不够烤一锅酒的。他听着就馋了:“爸爸,我也要喝!”
涂大军看了他一眼,想着他也十三岁,开年就十四岁了,“个人去拿碗。”
涂玉泉拿碗倒了小半碗,涂大军一看:“你喝得完吗?这是酒,可不是水!”
“嘿嘿,没得事。”涂玉泉估计碗里的酒总共二两不到,也就不当回事。端起碗小小的抿了一口,很香,进嘴却是苦的,又微带着甜。吞进喉,一下子火辣辣的,一直热到胃里面。他眼睛满足的眯了一下。这么一小口根本不够,涂玉泉又喝了一口,这次感觉比上次还好。
桌上其他人一直关注着涂玉泉的变化,“啷个样嘛?”朱成英笑呵呵地问。
“好喝!”涂玉泉点头。
“来,我也尝一下。”朱成英伸手端过涂玉泉的酒碗,喝了一口,“嗯,还不错!”
朱成英喜欢喝酒,而且酒量不错,吃饭的时候经常喝点,她觉得喝酒可以帮助睡眠,缓解疲劳。
涂玉菊端起半碗高橙,举到涂玉泉面前,“来,哥哥,你喝白酒,我们两个干一杯!”
“好啊,”涂玉泉端起碗,“希望你明年努力学习,取得一个好成绩,长高一大截!”
“哈哈,那我也祝你明年学习进步,快点长高!”涂玉菊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
两个碗碰了一下,“干杯!”涂玉泉一口饮尽。
朱成英和涂奶奶见此,乐呵呵的,朱成英说:“你们两个娃儿,做那些‘秋式怪’(装模作样)!”语气嗔怪,带着愉快。涂大军也嘿嘿笑起来。
农家人并不讲究这些形式,他们也没有真正的正式敬酒干杯。
团年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一家人酒足饭饱。
涂玉泉之后还倒了点酒喝了,饭后,他倒是没有醉,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脸上更热。他走到挂镜子的墙边,伸手取下镜子,一看,脸红通通的,连耳朵都红了,火烧云的天空一样。
几间屋子前几天的时候就扫干净了,椅子桌子都是用水洗了一遍,再用干抹布擦干的,看上去焕然一新。打豆腐、生豆芽、煮醪糟、推汤圆,这些都在忙年的时候忙完了,如今已没什么年活儿要干了。
团了年就开始过年。远处不时响起别人家里团年的鞭炮声,年味,渐浓。
或许是因为雪都下在腊月了,这两天天气很好,看样子接下来几天依旧会很好。冬日的太阳暖暖的照着,一片温和。
涂玉泉跟朱成英把房屋里的糖果拿到堂屋里,每样捧了一些到小簸箕里,再加一些苞谷子(爆米花),炒瓜子和花生,端到地坝里给正坐着晒太阳的涂奶奶和涂玉菊吃。糖果是涂玉泉逢场时在九树槽买的。腊月的年货相当丰富,涂玉泉买了各种水果糖,芝麻糖,苕麻糖,米花糖。苞谷子是用自家的苞谷,加了糖精,到村里去炒的。那里有一个炒苞谷子的葫芦,也可以炒米炮儿,炒好后,那师傅就把葫芦盖子敲松,“嘭!”的一声,苞谷子就炸裂在套着口袋的竹笼子里面,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把剩下的糖过称分为三份,一份自家留着吃,一份提给涂奶奶,最后一份留着送情,给朱成英的娘家。
涂玉泉知道涂奶奶很节约,有时候糖放在那儿都长虫了还不吃,或者拿给喜欢的小孩吃。他特意嘱咐涂奶奶:“奶奶,这些糖要快点吃完,放不得哟!放久哒要长虫哦!”
“嗯,要得,我早点吃!”对于儿子媳妇孝敬的糖,涂奶奶非常喜欢,心里高兴。
“吃完哒又给您买哈,放烂了的话再就没有了!”涂玉泉红着脸说。
“嗯,我晓得!”
这下,涂玉泉放心了。
涂大军裹了了一袋含烟,点燃后,拿了锄头和撮箕就咂着出发了。他是去给老祖宗的坟头添土。这里兴土葬,坟头都是石头和泥巴砌起来的,每年大年三十都要添土,寓意子孙兴旺发财。
涂奶奶晒了会儿太阳就回去了,因为涂玉泉幺爸家也接她吃团年饭,虽然还饱着,但也会去,凑个热闹。
朱成英给涂玉泉和涂玉泉发了压岁钱,不多,一人一块,但相对于往年,已经是很丰厚的了。
朱成英说:“虽然青娃儿个人今年挣了不少钱,比我们大人挣的都多,但是你还是小娃儿,没有长大,这个压岁钱也就是个意思,希望你明年挣更多的钱!”
涂玉泉双手接过钱,立正敬了个军礼:“嗯,要得!”说完还顽皮的眨了眨眼睛,逗得涂玉菊和朱成英哈哈大笑。
“哥哥,你给我发点压岁钱呗?”涂玉菊撒娇。
“为什么啊?”涂玉泉逗她。
“因为你是我哥哥啊,而且,挣了钱的人要给人发压岁钱,明年才能挣更多钱!”
“你这是在哪儿学的歪道理?哈哈。”涂玉泉笑她,“要压岁钱可以,但是明年要好好学习,晓得不?”
“嗯。”涂玉菊忙不迭地点头,眼里亮晶晶的,显然没听进耳。
涂玉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钱新钱,递给她,顺便揉了揉她的脑袋。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样子,涂玉泉眯了眼。不管她性格怎样,他都希望自己能从现在开始,将她培养成能干、明事理的人。
不一会儿,涂大军回来了,四个人在一起嗑着瓜子,打扑克牌。四个人打升级,他们按性别分,两个人一组,当然是男的这边实力强,但抵不住涂玉菊的撒泼耍赖皮,女的这边赢的更多一些。
没有电视机,没有游乐场,这小小的充满快乐的四人牌桌上的天伦之乐,美好得令人歆羡。
下午全家都不饿,只热了些剩菜吃了。过年就这样,团年后吃的大部分都是剩菜。
天气虽然晴朗,但是晚上还是很冷的,一家人烧了大火笼,围在火笼边守岁。涂大军回忆他修堰的事情,给儿女讲伙食团、搞集体的事情。辞旧迎新的时候,感触总是特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