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你多年前曾用这样的话回绝了吕不韦，如今？”嬴政也皱了眉头。

“以前是说了搪塞吕不韦的，”甘罗苦笑，“可是，唉，陛下，有些谎说不得啊。”

龙井此刻倒想起了一事，他扯了扯嬴政的衣袖，低声说：“难道是……”

嬴政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出来，然后转向甘罗：“既然如此，朕就不勉强了。日后有需要朕帮忙的，尽管提出来。”

甘罗感激的退了下去。

秦王十五年初春。

如今咸阳城中最热闹的话题已从皇后是男人变成了皇上赐婚十余位大臣。

今日是难得的良辰吉日，天色刚刚过晌，嬴政和龙井再次确认了十多份要送出的礼物，然后换了一身便衣，去与民同乐了。

今日的咸阳城热闹程度可与那一日帝后大婚相媲美。

天色刚刚灰暗，城中四方都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这是新郎准备好去迎亲了。龙井在人群中同百姓一起抢了会儿沿街撒的糖饼果子，然后分给了嬴政一半。

“味道一般般，”他一边吃一边评论，“没我大婚的那天东西好吃。”

“当然，那是御厨做的，”嬴政浅笑，“如果和他们的一样，那怎么显出你的与众不同？”

龙井觉得这话听起来受用，便哼了一声，把手中的果子糖饼都塞到了嬴政手中：“说的不错，喏，都赏你了。”

嬴政不爱吃这个，他笑了笑，转手塞给了后面的于木亮：“皇后赏的。”

于木亮很是无语，也只能谢过。

黄昏，众家都已将新妇迎过了堂。嬴政这才拉着龙井的手，往蒙骜家里去。蒙骜乃大秦老臣，他家这次娶的妇又是最多的，嬴政同龙井过去，亲手送了贺礼，还封了蒙骜一家妇人为诰命，这才往下一家走去……

为了以示对大臣的看重，他们这一晚是风尘仆仆，将十余家全部走遍。这才回宫休息。

“看那些人的样子，像是满意了。”龙井说，他说的那些人，更多的是指新妇们的娘家。

“我能给的面子我都给了。”嬴政有些疲惫，“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活该，谁叫你要找我当挡箭牌的？”龙井幸灾乐祸，“你要是娶个女的，能生孩子，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你要是个女的，我就娶你。”嬴政说，“你要能生孩子，我就要孩子。”

“你什么意思？”龙井急了，“你才是女人！”

“所以，你是男人，我就只能娶男人，你不能生孩子，我就只能不要孩子。”嬴政看向他，“阿井，你懂了吗？”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让龙井忍不住跳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像炸了毛一样道：“懂什么？我不懂，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那我就说的再仔细点。”嬴政却不想再逃避了，“我喜欢你，所以，我才娶你。”

“骗人，你是对女人没办法！”龙井说。

“我对男人也没办法。”嬴政道，“这世界上，我只对你一个人有办法。”

龙井脸唰的下红了：“骗鬼，我才不信……啊！你……”

嬴政已然紧紧抱住了他：“没关系，我们有一生，我会让你相信……”

龙井慢慢的闭上了眼：“骗人，我才不信呢。我不就是个挡箭牌么，等到你对女人可以了，你自然可以多找几个女人，替你生下太子……”

“没有太子，”嬴政说，“没有太子。”

“啊？”

“你不能给我生，自然就没有太子。”嬴政说。

“那以后你的王位传给谁？”龙井才不信。

“人，只能顾一头。我已然无愧祖宗，统一了天下，再说，宗亲还在，大不了从里头选一个你喜欢的孩子。”嬴政说，“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不想要孩子了。”

“我常常在想，这世界上，阿父阿母都靠不住，除了你我还有谁能靠？我不想有孩子，女人成为我们之间的困扰。”嬴政说，“这世界上，我只有你。”

“我才不信……”龙井刚刚嘟囔了一句，却感觉脖子上一片湿热，他吓了一跳，却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嬴政已然流泪了。

“好吧，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他不傻，好歹也是带兵多年的大将军，一次次在他身上犯傻，还不是因为在乎他？

不在乎的话，怎么可能一直骗自己，做他的挡箭牌？

不在乎的话，怎么可能在大婚之后，一次次被他拐上塌？

不在乎的话，怎么可能在选秀的时候，看着他看那些女子的眼神，心头像燃了团火？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他可以依靠，而他，也只有他可以拥抱啊……

第79章

秦王十五年春末，嬴政携龙井巡视陇西、北地两郡，出鸡头山，过回中。发现道路崎岖难行，对公文传递等影响太大，于是下令修建驰道。

秋分，七十位博士官集体上奏，请封泰山——

嬴政见到奏章，召见了博士官中资历最深者七人，讨论封禅及望祭山川事宜。七人中有三人来自旧周，有四人来自原鲁国，两派又起了争论。

旧周派博士主张在甘泉山行封禅之礼，以示秦地为天下之本。原鲁派则坚持古代圣王都在泰山举行封禅，这个传统不能破坏。

他们正争论不休时，嬴政只在一旁微笑，不加制止也不加评论。一旁的龙井却没那么好的耐心，他实在看不下去七位老博士争得口沫横飞、脸红耳赤的样子，也听不懂他们引经据典的酸溜溜理论，便直接问：“我想知道，封禅到底是在哪儿做？”

他这一发，倒算是暂时止住了战火，这七人之中，年龄最大的原鲁派鲁青说：“封者祭天也，禅者祭地也，合为封禅即是圣人君祭告天地的仪式。用意在向天地禀告，人君承天命治理天下生民，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古圣君承受天命，都在泰山举行，而……”

那鲁青年龄大了，说句话要喘上三喘，且没了牙齿，说话都含糊不清，龙井受不了，等他说了一段，看向嬴政。

嬴政叫人给鲁青上了温酒。

龙井又问七个博士官中最年轻的那个。其实，说年轻，也不见得，因为这一个，虽在七人之中很年轻，但也足够老了。他已然七十二岁……

说来也巧，前半段是原鲁派的鲁青说的，这七十二岁的，却是旧周派的姬周。姬周躬身向龙井行礼，尔后才说：“据史载及阴阳家传说，泰山高四千九百丈二尺，周围两千里，其中蕴藏芝草玉石、长津甘泉及仙人室，又有地狱六处，曰鬼神之府，从西而上，可见下有洞天，周围三千里，乃鬼神受考谪刑罚之处。传言泰山近天也通地，所以历代封禅都选在泰山。”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嬴政这时候才开口问：“封禅什么季节最好？”

七个人面面相觑，很久，鲁青才说：“臣等不敏，尚未见过书上有记载。”

“那就说是没有限制，”嬴政点头，“择日不如撞日，便半月后吧。”

七人也说不出不妥来，只能大声夸赞嬴政。

此时天下已定，又因为龙井的阻挠，嬴政每平定一个诸侯国，都用的是抚民仁政，除了郑国渠和现在修的驰道以及长城，也没有别的大工事了。他后宫无人，也不想修葺后宫。更不想再建什么阿房，因此，竟没什么多余的累赘。将国事托付给了相应的大臣，竟也能稍微偷闲一二日。

十五日后，嬴政一行正式朝泰山而去。

他此次从函谷关出，经原为韩、魏的郡县向东，直指泰山。

自出咸阳城后，每经一座城，地方官员都在十里长亭跪迎，进城的城门及街道两旁，百姓皆夹道跪迎，山呼万岁。

驻驿以后，嬴政并不急着休息，而是请地方父老来，同他们闲谈，了解这里的情况。而这些人都是由地方官员刻意选出来的，除了不断地赞扬他的圣明，痛斥过去君王大臣的昏庸无能，歌颂秦朝的公正严明，大骂以往官员的贪赃枉法外，别的什么都不说。

龙井开始还很有兴致跟着听，听得久了却生出讨厌之情来，就像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每天听新闻联播一样：一元钱可以租廉租房，百姓生活很好很幸福，领导都在忙着考察和慰问……

嬴政倒没觉得不对，这些歌功颂德的话原本就对了他的心思，他也觉得那些诸侯国不如大秦，于是，他便越听越爱听。

及到了函谷关，嬴政已然有些飘飘然了。

而龙井，在听到函谷关当地父老交口称赞后，终于忍不住借口将嬴政拖了出来。

“阿政，你爱听那些？”他说。

“多听听百姓的话，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龙井看着函谷关，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他们在说谎。”

“恩？”

“歌功颂德是在说谎，关于那场战役依旧是在说谎。”龙井说，“刚刚那个老头子是怎么说来着？当年在函谷关敌对渑池之战，都是我的功劳？”

嬴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我也觉得是这样。”

“不是，”龙井说，“不是我的功劳，我知道他们是在故意说好话，说我英明神武，但不对，我在渑池犯下了大错，害了一城百姓……”

他看着渑池方向，深吸一口气，细细将这一切都道来：“……我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那场战争能胜，不是我的功劳，杀了十个敌军，却要搭上我大秦十个百姓……这买卖，亏了。”

嬴政今日才知道，这里头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可比起那一城百姓，他更关心的却是：“你当时怎么昏睡了？大夫可有说什么？”

龙井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当日，在渑池，我自以为是，我以为杀了那些人，我们就赢了，但是没有，杀了他们之后，敌军无人约束，百姓涂受重创。我亲眼看到，那么小的女孩，被……我无能为力。阿政，我没那么伟大。你也没有那么伟大。我们的胜利是建立在鲜血上的。”

龙井说，“他们在说慌，说的不过是他们想要你听到的。但是你不能信。我不觉得所有的百姓都会热情的拥簇我们。真的，没有那样的事情。”

“我们那里有个人说过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要是真的信了他们的谎话，就完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嬴政品味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龙井的话不好听，但因为是他说的，嬴政愿意去试着听一听：“阿井，我听你的，我们去暗访百姓。”

龙井抬起头来，终于笑了。

而这一日的暗访进行的并不顺利，因为他们的衣着太过华丽，以至于百姓一看到，便远远地躲开，龙井靠游戏包裹里的糖饼骗了个孩子来询问才知道，原来当地的官员早就和他们打过招呼，不允许他们对外来人胡说。

就这一句，嬴政方意识到，龙井的话或许真的是对的。

次日，龙井弄了两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两人穿上，又抹了灰在脸上，装作两个外来的兄弟来混口饭吃，方和这里的百姓套上了话。

原来，许多民众都是来自旧六国，他们很多并不知道秦国的律法，以至于动辄得咎，触犯法网被抓捕了才知道自己做错了。而当地官吏更是欺负他们不懂秦法，故而判罪十分不公正，借此收敛钱财。而嬴政此前要修建驰道，虽拨了钱下来，但过雁拔毛之后，这些修建驰道的百姓不仅拿不到一分钱，还要自备干粮。一时间人人叫苦不迭。

“岂有此理！”终于得知了真相的嬴政气极痛骂，“这群蝇蚋，拿着我大秦的俸禄，却干着欺上瞒下的事！看来此前那几个城的官吏也有问题。”

“天下初定，官吏人手不够是正常的，”龙井咬牙切齿，“而且，现在我们的管理多是推荐，这样出来的人势必官官相护。根本没办法做实事。”

“这样的选举方法是惯例，若没有这样的举荐制，我大秦又该怎么招揽良才呢？”嬴政冥思苦想起来。

“这个简单，”龙井想到了高考，“像我大秦所有郡县设置考试。”

他说到这里，有些狡黠地笑了：“比如，咱们可以把秦国律法作为其中的一科，再把怎么治理郡县作为其中一科。这样他们肯定就要去学秦国律法了啊。”

“好主意，且举荐制推荐来的官员都是从最初级的做起，我却可以给这些通过国试的人，比较适合的位置。”嬴政已经想到了，“这样，一是可以让世家贵族闭嘴，因为他们的子弟本来就识字和知道律法，二是可以渐渐地招进来一些平民出身的官员，培养自己的势力。”

“对啊，天子门生，”龙井说，“那都是你的门生。”

“所以，这第一次考试的主考官，便是你我。”嬴政笑道，“毕竟现在交给谁都不放心，蒙老将军和王将军都有自己的宗室，若给他们，他们也难做。而且，咱们收了的，可不就是我们的门生了？”

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作为主考官，龙井有点小激动：“对啊，对啊，这个行。咱们就可以把这些官员换成咱们自己的人了。”

“而且，还能趁机将大秦律法和大秦文字推入人心。”嬴政越想越觉得的不错，“前期为了推进，我们可能需要适当地对世家和贵族做一些让步，然而一旦做成了惯例，却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

“那你先计划好。”龙井立刻说，“我已经想到了这么好的主意，别的细节，我可不想了啊。”

嬴政见他又开始推脱起事务来，忍不住笑了：“行，你劳苦功高，你可以休息了。”

第80章

嬴政一行抵达邹城，便召集了当地儒生于上峄山立石，刻下颂赞秦德的石碑。这才下山讨论封禅及望祭河川的仪式。

不料这时，他带来的六位博士官和当地十多位儒生又起了争议。

说来又巧了，这当地十多位儒生都是原鲁派的，而嬴政此次带来的六个博士官却是旧周派。

这原鲁派带头的儒生叫邹成，五十来岁，头发早白，脸色红润，称得上是鹤发童颜，说话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言词犀利，处处逼人。他斩钉截铁地说：“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上山顶，所以经过这么多年，尽管有这么多天子来行封禅之礼，泰山仍然没有车道。”

嬴政带来的六位博士官却是姬周领头，他虽然已七十多岁，仍旧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远看上去如五十多岁的人，只是满脸皱纹甚深，白发更为稀疏，挽髻都嫌勉强。他慢条斯理地争辩说：“老朽翻遍《周礼》、《仪礼》和其它古籍，也没见着这项规定。再说，从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要是走路，像我们这里的人有几个能走上山顶？”

其实这两派争论的并不完全是仪式问题，里面还含带着谁来主持这项仪式的问题。

邹成的这班当地儒生，年龄都不超过五十岁，自从秦灭六国后，法家抬头，儒家式微，专门为别人主持生丧婚嫁、祭祀天地祖先大典的儒生，不得不靠农耕渔樵作为副业维持温饱，因此个个锻炼得身强力壮，上泰山如同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