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数声,“它承认了!它承认了!”在这剑光之中,大祭司发觉自己的力量逐渐充盈。
曲青舟面色一沉,讥嘲连连,“果然不出所料,所谓慈沆,也不过一念成佛,一念入魔……”他不怒反喜,眼看着大祭司大步走上祭台中心,就要碰上剑柄。他幽幽一叹,敛眸抬起手来,目光却轻柔凝视着指尖。
那双手,半点茧子也没有,柔软白皙得仿佛少女。
指尖处,正有一缕幽光缓缓绽放。
漆黑如墨,那竟是一朵极其细小的莲花,也是一抹极为绵灭的剑意。
大祭司的手几乎已经握住了剑柄,他的笑容正缓缓绽开,目中还透着喜悦与野望。而这一切都定格在瞬间。
他的身中,无数幽光从各处透出,仿佛天光从裂缝里洒下。
然后,一朵幽莲,静静绽放。
那是生的极致,也是灭的开端。
大祭司的身体已有大半被那黑莲吞噬,仿佛土壤中的养分,被一点点吸纳。无声无息。
“师父!”
洛雨妃面无血色。
曲青舟已转过身来:“也该出来了罢。”他的声音极是轻柔,目光掠过洛雨妃藏身所在竟无半点停留,直直落在楚离这边。似乎甚有深意。
楚离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心中掠过一抹怪异的熟悉。
曲青舟轻轻一笑,指尖一送。仿佛放飞一只蝴蝶,洒下一枚花瓣。飘落的黑莲倏然凋零,另一边,大祭司身上的黑莲也猝然爆散开来。无数莲瓣,随风而舞,却是将祭台上那漫天剑光尽数破去。
慈沆剑微颤,似要破空而去。
蓦地血气一涌,祭台上的铭文血光大放,生生将剑压制住。
他没有用剑,但又处处都是剑。
楚离静静地看着,有剑、无剑……他没有动,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之中。若说无剑,这天地间弥散的剑意,又如何不是剑?
若说有剑,那人手中,又分明空无一物。
有剑?无剑?
风动?心动?
楚离眼中划过一丝明悟,心动,风动,心不动,风不动。并非风真的不动,而是心中已无风。
有,无……
他清楚地看到洛雨妃悲愤交加,而手中那柄软剑,仿佛掀起一道滔天巨浪,汹涌荡涤,看到曲青舟面露讶色,黑莲旋转,护住周身,却将所有剑气一一蚕食。
他们说了什么,耳中不闻,仿佛站在琉璃世界之外,冷眼旁观。
七情皆去,六欲已离。
他的思感从未有如此清晰,也从未有如此,毫无波动。
“小丫头,可惜了。”淡漠拂袖,曲青舟身畔漫天莲瓣猝然个个凝作莲花盛开,万千剑意更为凝厚。
太阴潮汐已过,此刻为万剑所指,洛雨妃咬紧下唇,目光灼灼,身躯变换,软剑蓦地剧烈颤动,这震动却是杂乱无章的,不但带动了空气,连同地面、骨山、远远的雾气,更有无数兽吼悲鸣,惶惑不堪。
唇畔一缕鲜血,她已然不顾一切。
巨大的轰鸣与震动接天连地,恐怖的裂痕与龟裂从脚下的土地上蔓延,速度越快,震颤便越发严重。
这本是太阴炼魂经中,同归于尽的法门。
最是简单,也最是凶险。
“太阴无形千秋耀,与尔同消万古愁!”
曲青舟目中现出一抹冷厉,万千剑气轰然聚合,一抹乌光若惊雷电闪划破长天,在那剑势将成之际,倏然杀至。
这一剑如一道滚雷轰然炸开在楚离脑海深处,迁延出无数顿悟。
他忽然动了。
一步踏出,便那浪涛与莲光之间,掌中剑,心中剑,不知从何而起,只见白寒依旧,甚不起眼。只一撩一抹,剑意仍然是重楼霜降。
而在楚离心中,这一剑的轨迹从未有过的清晰,他能感知到,剑尖处微滞,宛若刺入琉璃,喀嚓……
天地为之一静。
风止,剑止。
楚离面色一白,眼中却越发明亮。
剑寒?心寒?
外物再冷,也比不上心中的冷漠,那是可以将人从内而外,冷到骨子里的寒。是否曾有过艳阳夏日,行于人群,不见丝毫热意,只觉天地之广,唯己一人。如独身行于旷野。
风声、雨声……万物之声,皆不入耳。
他已闭上眼睛。
胜负不重要,生死不重要,意识之中万籁俱寂。
他未看到,那淡淡的剑光下,一股淡淡的寒意携裹威风,倏然四散。
这风极淡,淡到几乎不觉。
十尺,万千剑气所聚乌光仿佛扯动天地,此刻却速度骤缓。太阴巨浪本是席卷天地之势,也不禁为之一滞。
九尺,已有一点白寒现于乌光之上,巨浪之巅。
八尺,那白芒渐次扩散,可见的冰层喀嚓喀嚓冻得空气也爆出龟裂似的纹路,风,骤然冷了。
……
最终,五尺之内,两座冰川静静矗立,只那层峦冰壁上,曲纹遍布,依稀可见。
曲青舟只觉一股极淡的寒意沿着剑气蜿蜒而上,绵延入骨。不由身形变幻,长袖一震,竟将这柔极寒极的剑气尽数扫开。
口中却道:“好剑!”
语落铿锵,洛雨妃亦是醒转过来,只觉浑身发冷,五内剧痛,不禁连退五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嘴唇颤抖,她喃喃低语。
楚离默默平复下激荡的真气,从那奇妙的境界中脱离,心中惊叹不已。
那样高深决绝的剑招,身处其中,绝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而刚才不知着了什么魔怔,竟真的出剑阻拦。
脑海中,三剑交击的绚烂还未褪去,细细回忆,刚才一剑,划破琉璃世界,其裂痕在感知中清晰可见,而那恐怖寒意,也是从中流露出来,呵气成风,冻结天地。
那个琉璃世界,究竟是什么?
缓缓睁开双目,经脉处的创伤先天真气一转便已好了七分,看向曲青舟的目光,极为平静。
邙山之主……
“原来是曲先生。”
曲青舟的面容依旧看不清,但观其气息,却似无任何损耗。看向楚离的目光,颇有些奇异:“飞雪离魂剑?”
似是问询,似是赞叹,他仿佛微笑了一瞬,“果然很好,”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很好。”
“你已打定主意护着她了?”方才还微笑着,了字一落,神色已冷了下来,“你可知,她是何人?”
楚离微微摇头:“她是谁并不重要。她带我进来,我带她出去,如是而已。”曲青舟淡淡道:“若我是你,绝不会帮她。”
“你不是我。”楚离淡漠。
“不错,但这个小丫头手里,却有秋水。”曲青舟轻轻一笑,“古剑秋水旖旎万千,小子可要小心些。须知温柔乡,亦是英雄冢。”
洛雨妃握紧了剑柄,目光冰冷:“你到底是何人?”
曲青舟并不看她,只用一种奇异的神光目视楚离,“你知道,我刚才用的是什么武功?”
“我不知。”楚离淡淡一笑,或许冷颜久了,这一抹笑容也如冰川化水,极为清冽,“初见曲先生用剑,以为取偏锋之意,阴灭之极,颇感极端。”他顿了顿,叹道,“再看时,却觉生灭轮回,极是玄奥。”
“不错……”曲青舟轻轻勾唇,眼中却掠过一丝剑锋般的光芒,忽然道,“这样的剑,你想不想学?”
邙山之主,这个不知从何处冒起的天之骄子,几近宗师的大家,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想不想学?
想必任何一个学剑之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部高深的剑道武学。
楚离一怔,却是微微摇头,沉吟道:“曲先生认为,武学从何而来?”
曲青舟凤目微眯起,压下不悦。“自是由人所悟。”楚离点头,缓声道:“生而不有,而自有之,是谓剑道。曲先生武学再高,借鉴尚可,若说学习,却未必适合我。”
曲青舟目光越发幽深,“你这娃娃,倒是看得透……”他语声轻微,似叹似嗟。复又笑了,“还很自大。”
他冷冷道。
“既如此,本座邀你同去邙山,共参剑道,你去是不去?”顿了顿,曲青舟傲然道,“你若答应了,这苗疆数万贱民,包括那机关算尽的大长老,生杀予夺,都可交予你处置。”
“纵是不学,本座也可将这‘千秋轮回葬枯颜’的武学经义拱手相送。”
苗疆多林泽,其中苗民多散居,此言下之意,竟是将这些人全做了筹码……生杀予夺?楚离微微蹙眉,这两个条件若是常人必定已心驰神摇,他却颇觉古怪。
说到底与这曲青舟不过缘悭一面,为何却能遭此厚待?
若说是对他的剑道感兴趣,也完全说不过去。曲青舟这一套千秋轮回葬枯颜的武功,诡秘莫测,又非邪道,比楚离自己悟出来的重楼霜降要高深的多。
如此喜怒不定的人,为何对他却百般忍耐?
楚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着实想不通透。
曲青舟面上终于现出不悦,冷冷道,“犹犹豫豫,你到底去是不去?”他的话从不说第二遍,今天已是破例。瞥了眼旁边冷默不语的洛雨妃,浑身红纱已被剑气撩破数处,苗家衣饰勾勒出姣好的胴体,不屑道,“你若是舍不得这女子,本座着人调教好了送与你暖床亦可。”
“卑鄙!”
蓦然抬头,洛雨妃气的浑身发抖,言语不得。
“曲先生。”楚离微微一笑,极是讥讽,“在下不过一无名之辈,如何当得这样的厚待?您若不把来意说清楚,在下不会踏足邙山半步。”
这已几同拒绝。
曲青舟却不愧喜怒无常之辈,他竟笑了,“你会去的。”语声甚是愉悦,他背转过身,道,“这些条件届时还会有效,本座在邙山等你。”
最后一句话音起时,紫影猝然模糊起来。慈沆剑清鸣一声,已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握住。
最后一字落时,残影方消。
这个人的武功,果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洛雨妃眼睁睁看着他夺走慈沆剑,惨败的面容上,脸色铁青。
“此次多亏了楚公子。”
深吸一口气,洛雨妃面色变幻,目光终归静漠,“‘剑隙’已离祭台不远,小女要在此地闭关,恕无法相送。”
纵然明白楚离与那魔头不会有多少关系,但那魔头口口声声全是纵容熟稔,洛雨妃紧紧握住指尖,心中如何不怨?
从小到大,如师如父,待她甚好的大祭司,是她唯一的亲人。
亲人逝去,最是痛苦。
更遑论眼睁睁看着,毫无阻止之力。
若非经脉逆转,药蛊皆无,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恩将仇报,对这个刚刚救了自己的人下手。
楚离如何不知此理,微微点头,“姑娘保重。”
暮已黄昏,前方雾气已散,隐约一线霞光从山壁中倾洒而入,正是那道“剑隙”。日光变幻,这一道光影,竟慢慢靠向裂谷,最终合二为一。
远远的,红衣女子湮没在如血霞光中,渐渐模糊。
楚离收回视线,这“剑隙”果真如其名一般,如剑所劈,堪称一线天。两侧石壁直陡向上,竟无任何起伏。
风在此剧烈起来,并发出呜呜的低鸣。
没有植被,没有生命,无数年来被这风磨平所有棱角,剑隙……默默走在其中,风越发凌厉,楚离眉头一动,脚下忽而一侧,一道锐风擦肩而过。沿着光滑的石壁呜呜远去。
再往前,风刃越发多了。
避不开时便要出剑,但打碎了风,还会有更多。
走出这一道“剑隙”,不过数十里,却让楚离也倍感狼狈。
第三十五章: 造化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剑隙”之外是一座山谷,仿佛漏斗,风力到此越发强劲。
先与那逆空游龙缠斗,又在方才机缘巧合刺出那玄妙一剑,眼下更遇上剑隙中千百年来无数厉风,楚离至此消耗甚大。
深深提了一口气,避开最后一道风刃,但见白影惊鸿,自山壁中掠出,正要落在山谷密林之上。
蓦地,楚离心中一凛。
两道诡异惨白的剑光已从林中冲霄而上,惨烈之势,一往无回。
半空无可转圜。白练电闪,楚离挥剑相格,身躯却借力飞退。
身后就是“剑隙”。幸而先天真气玄妙无方,寻常人力竭之时,它却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若是真气颇多,这一剑也本不必退。
然而“剑隙”中有风刃无数,谷口之地,风力更劲。
腹背受敌!
楚离面色肃冷,眼前剑光耀眼,雪茫一片,寻常人早已目不能视。但身为剑客,这惨烈无回的剑意,他恰巧是见过的。
楚离眼中冷意更深,手中长剑猝然呛鸣,身后狂风袭至,眼前剑光咫尺。
在楚离心中,剑,本煌然大气,不循魑魅左道。
心有二意,反复小人根本不配持剑。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这两道剑光相辅相成,显然出剑之人精通合击之术。但相由心生,背后伤人,剑意再惨烈,也还是有隙可循。
一瞬之间,白影便从那双剑之中,穿绞而过。
长剑呛然回鞘。楚离目中似漠似叹,又似怅然。
惨白的剑光散去,两道身影接连噗通落地,倒在剑隙之外。黑衣如夜,皮肤苍白。其中一人半边身子略略前倾,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似是难以置信。
只可惜,从来能护住弟弟的独孤夜,这次终于失手。
他们的脖颈上,同一位置,缓缓现出一条血线。
血一样的彤云逐渐褪色,天边也暗淡下来。楚离缓步走近,目光如电,这二人身上不出所料毫无线索。
楚离蹙眉思索,却是疑点重重。
独孤兄弟在此埋伏看来已久,他们先一步进入裂谷,浑不见踪影。必是从他处绕路至此,这次偷袭,也是早有预谋。
苗家禁地知者甚少,他们为何会对这里如此熟悉?
楚府的死士都是从小培养。若是安插人手,最可疑的仍是楚奕。若说是为了杀他以报当日搅局之仇,也实是勉强。眼下江湖中暗传白露消息,但想来应无人能渗透到楚家。曲青舟的性格喜怒不定,无从判断是否是他派的人……当然,楚逸臣也并非没有嫌疑。
垂眸敛目,楚离更觉索然。
待回到德馨山庄,已是半月之后。
一袭白衣,一柄长剑。
萧沐阳认出那剑正是带出门的那把,不由暗自稀罕,忖道:少爷用剑少有能长久的,今个竟是转性了不成?
心念电转,按耐下去,却是上前迎接道:“少爷回来了。”
楚离微微点头,“墨馨可还好?”
“这……少夫人她……”
见他面上隐有难色,楚离蹙眉,冷冷道:“吞吞吐吐,究竟如何?”萧沐阳一叹,眉宇间更见疲惫,“属下也说不清楚,您,唉,您自己去看罢。”
香鸾帐外。
名贵的龙诞香也无法掩盖空气中的药味。一位大夫正在屏风后悬丝诊脉,面容愁苦。
“自您离去,少夫人不过数日便倒下了。大夫道是忧思成疾,又曾经伤了底子,甚不好治。他们不敢下猛药,细细调理,这几日才稍有起色。”
一路上萧沐阳简短地述说了一遍,楚离眉头紧蹙,气息却越来越冷。
炎炎盛夏,这芳阁内却放置了数个火盆,床上,那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女子却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似的,气息微弱。
楚离这一身冷意,让屋中婢女噤若寒蝉,也惹恼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