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冷凝,楚离已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古剑白露为武林至宝,却在择主之时身消剑陨,这恐怕任谁也想象不到。此人从何得知古剑损毁,也是楚离心中不解之处。
男人的眼中丝毫没有感情,在这一刻却露出一种奇怪的光芒。
“你修剑?”
楚离冷漠道:“是。”
“何人所授?”
男人动了,轻轻踏前一步。
一瞬间,极静的剑意宛若山洪暴发,星辰地动,未曾真正攻击,其森然之势,已让楚离如遭雷噬。
白衣之下身躯直挺,楚离面色微白,仍语声冷冷。
“并无师承。”
一字一顿,散乱的剑气已随心神凝聚起来,人冷,剑更冷。
空气中的温度蓦然降了下来,一股酷寒气息从剑气中升腾而起,风呜呜低舞,已带了白色的霜花。
男人的剑势被其缠住,也生出几分滞涩。
“好!”男人的呼吸微微急促,琥珀色的眼眸霎时晕染开夜一般的墨色,生生让人生出一股寒意。
这一幕让楚离怔住,这双眼睛,当日白露于梦中所揭露的几个片段里,也曾见过。
他终于知道这个人为何眼熟。
那样貌若是年轻些,便与梦中唤作幽篁的少年一模一样。
一切霍然开朗,听闻古剑的故事时,楚离隐隐觉得梦中的少年便是白露的铸造者,一直未能证实。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他,一切就完全说得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生未曾得到承认的剑主重铸灵剑,白露应情而生。
楚离淡淡道:“原来是幽篁前辈驾临,幸会。”
“你认得我?”幽篁目中冷凝,盯着楚离,“也对,你持剑多年,看得到里面的东西不奇怪。”他眼中寒意大盛,“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此言让严阵以待的楚离颇为意外,作为历史上唯一被白露承认的半个主人,幽篁给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全力出手,今日也无法全身而退,能得到他的指点,无疑能够更快地达成心中的目标。
楚离眉一蹙,夜色中,白衣广袖,雪舞霜飞,更显风华。
“前辈好意心领。”
幽篁眯起眼眸:“你竟要拒绝不成?”他暗暗恼怒,今日千算万算,竟没想到这小子不答应。
一个活了千年的老怪物突然开口收徒,不免让人猜疑,即便是真的,楚离也不会答应。
因为,幽篁在他眼中从来不是仰望的存在,他的剑势再恢弘,也仍有破绽可寻。
“前辈的确剑术高明,远超旁人。但是你剑中变化,我已看破三成。”
楚离目光平静,缓缓道,“是以,愿择时与君一战。”
第二十四章: 比斗
幽篁顿时瞠目。
他可从来没想过这小子竟能在知道他是谁的情况下,还能出言挑战。
柿子不该挑软的捏,还是说他许久不曾走动,世道已是不同?
怔忪间,楚离已挥出一剑。森冷的寒气使得水珠凝结在剑尖,又在剑气的摧崩下呻吟粉碎。
这一剑虚斩在空处,却让幽篁瞳孔一缩。
剑光轰然落在两人剑势交错之地,他那无情剑势每悄无声息前进一步,都会被剑气削弱一分,待袭至身前,只能与微风无异。
压制的局面顿时翻盘。
虽然出剑时已输了一筹,也足可证明楚离的话,并非信口开河。
远处参差脚步声急速向这边而来,幽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三日后,我在试剑台等你。”乌黑的眼瞳再次褪为琥珀。浑身未曾施力,瞬间一串残影消失在夜色中。
“什么人?!”
不但知道白露所在,还知晓试剑台,他究竟来了多久?楚离静立几息,拿着火把的弓弩手与仆从已纷纷赶来,“……庄主?”
楚离凌厉的目光看去,萧沐阳皱了皱眉,顿时低喝:“都闭嘴!”
整个院落数十人,登时鸦雀无声。
“来人已去,这两日加紧戒备罢。”楚离遣散了兵丁,萧沐阳方蹙眉压低声音问道:“少爷可知来者是何人?”
“故人。”
“故人?”萧沐阳挑眉。
楚离颔首。
“三日后,我有一场决斗。”
“决斗?”喃喃重复,萧沐阳脸色难看。
“生死决斗。”
这或许是楚离第一场剑客之间真正意义的决战。
一剑论生死。
这本是看起来疯狂的事情。
楚离很冷静。第一日,没有什么不同,依然与墨馨练习弹琴。所发宫商之音隐有铿锵,让墨馨也微感奇怪。
第二日,斩杀数名潜入者,白露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开了。
第三日,楚离破天荒练剑后没有动作,就在静室里,身上的剑意平静涌动,与墙壁上凌厉的剑字交相辉映。
夜,终于降临。
屏阙山巅,一道白影惊雷般掠上峭壁,衣袂当风,疾速飘然。远远望去只觉一股眼睛生疼的锐意。
试剑台。清冷的月光在浓浓的雾气中一片氤氲。但是楚离的目力还是清楚地看到,另一端已有个身影静静等着。
长出一口气息,躁动的血液慢慢寂静。
“你来了。”
他冷冷道。语气中有一种灼热的战意。
幽篁有些无语。他再次认真地看了看楚离,从头到脚,确定这个小子功力的的确确是二十年左右。
“不错。”
幽篁按捺下心中思绪,“已经很久没有人出言挑战我了。”他的语声一字比一字冷,到最后一字时,已完全没有了感情。
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把蓄势待发的弩箭。
杀机暗藏。
他忽然一挥手,试剑台蓦地卷起一阵气流,生生吹散满目雾气。楚离不动如山,任由广袖翩飞。
云雾散去,幽篁身后紧靠峭壁的地方,出现一道倩影。
墨馨的脸色有些苍白,仅着就寝时的薄衣蜷缩在一处大石下,昏迷不醒。楚离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沉声道:“阁下此举何意?”
幽篁漠然道:“如果赢了你,须答应老夫一件事。”
“这与拙荆何干?”楚离冷冷道。他无法回应墨馨心中的情意,亦不欲她受此罪责。幽篁沉默了一瞬,冷冷目视过来:“你若输,她死。”
言下之意,此为赌斗。
如果输了,不但要应下一个要求,还要搭上墨馨的性命。
“阁下也太过咄咄逼人。”
楚离面色冷肃,心中的怒意却被压入一片冰冷之中,“如果侥幸胜了,莫非阁下的性命也能任由在下予取予求么?”
“有何不可”
幽篁面色不变,语声森然。
刹那间,一股惊人剑意仿若刺破穹苍,搅得四方风云涌动。这无形的气势,似乎牵扯着整个夜色倾压过来。
这才是这个老怪物真正的力量。
楚离面色凝重,如此气势实在是挡无可挡。今日一战,到底莽撞。不过,也并非毫无胜算。
剑光带起惊寒刺骨的气息,缠绞着直指要害。
不知何时幽篁手中已拿了一柄黑黝黝的铁剑。对着那一点剑光,缓缓刺出。
似缓实快。
点在剑尖之上。
只一瞬,楚离的剑光轰然粉碎,幽篁蹙眉。这一击完全不着力,好似击在了空处。
虚招!
他目光一凝,心中也是大为惊讶。这个小子竟能将虚实变幻演化到此境,欺骗了他的耳目,的确了得。
而接下来,那惊寒的剑光如道道白莲,两人身影变幻之处,悄然盛开,又转瞬即逝,被那幽玄的剑光点的粉碎。轻盈无比的叮当声连绵不绝,幽篁抿唇,虚招,还是虚招,那眯起的眼眸中精光闪烁,看来这样的招数,虚实只在一念之间。这小子完全打破了他速战速决的算盘。
倾波映清濯,花落流影残,
就好比这些白莲都是水中倒影,他的一击虽然能够粉碎,却未曾伤到对方根本。
幽篁收起轻视之心,玄剑呜地一声,蓦地加快了速度。
好似一道滔天巨浪,所有白莲在这般剑气中摧枯拉朽,轰然崩碎。幽篁冷哼:“不过小道尔——”
他的语声戛然而止。
溃散的剑气中,一道剑光濯濯,悄无声息,竟撕裂了剑势。
“……!”
从看到幽篁的第一眼,楚离便知此人功力深不可测,待猜到他的身份,对其剑意的把握与思忖,让楚离惊觉。这个活了千年的老怪物,修炼的竟是无情之道。以他先天气机感应,这无情之道,并未完满。
其中有一处破绽,若隐若现,几乎错觉。
三日前他处于下风,不得不行险一搏,以巧破局。
今日交手伊始,幽篁的实力让他心惊。其无情剑气凝聚成势,摧枯拉朽,与他当初那惊天一剑何其相似。
楚离虽不惧,也知不可力敌。
以虚招试探,那散乱的剑气回应气机感应,反震力道通透肺腑,每出一剑,面色便苍白一分。
即便幽篁不思反击之法,也决计拖不了多久。
僵持之际,蓦然传来感应。也终于证明楚离没有错。
幽篁的无情剑道果然有破绽,破绽只有一处,被剑气牵引,堪堪欲隐。
楚离目中光芒大盛,剑招也终于出手。
柔,那剑光温柔如水。
利,其力势若罡风。
搅得那无情剑势,登时一乱。
第二十五章: 玄牝
幽篁眼中光芒大盛,面色微变。
千年以来他的武功剑术已炉火纯青,因心中一桩牵挂,他的剑道始终不能完满。若在全盛时期,这样的剑招用在与他实力相当的对手手上,也需要谨慎对待。
这少年终究功力尚浅。
如果可以……幽篁心中苦笑,急速向后退跃,那剑光自然也如跗骨之蛆破空而来。
乌沉沉的剑融入夜色,竖于眼前,抵在那冰寒闪耀的剑锋上,静止不动。
身后已是悬崖,退无可退。
楚离的铁剑上已密布了裂痕。
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即便灌注剑气坚若金石,亦在幽篁诡秘凌厉的剑气中寸寸碎裂。近距离看,幽篁两鬓微白,咽喉处一缕血线,在那蜜色的皮肤上渐渐淌下。
剑虽碎。
剑气犹在。
能够穿越幽篁的护体剑气伤到他,已足够让人震惊。
每一个剑客周身都有剑气,剑意的存在,这是介于精神与剑气之间的某种东西,附着在意识上,只要剑客意识是清醒的,剑意越强,周身缭绕的剑气也便越强,通常被作为护体之用。
剑道未成,终究憾事。
楚离却沉默了,他冷冷看着自己裂开的虎口,没有得胜的喜悦。他目光平静,心中不免遗憾。
这一战,以性命相搏,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千年的时间,对方的功力积累不可想象,这样的人若有筹谋,必然不小。
若心存惧意委曲求全,那么此生他将止步于此,再无寸进。楚离看准了这一点,才力求破局。
这结果,连他也有些怔忪。
“好功夫。”幽篁开口,语声竟变得无比沙哑,血流的更多,看样子是伤到了声带。他盯着楚离手中剑柄,淡淡道,“若你所拿的,是一把绝世宝剑,老夫眼下已然丧命。”
“高手相争,只取一线。”
“这一点疏忽,足可让你的敌人有机会反击。就好像现在,你本有机会赢。”
“我看上去并没有赢。” 楚离冷声道。
“但你终究赢了。”幽篁喟然一叹,“老夫成就无情剑道已数百年,能够看破这其中破绽的人,不过一手之数。”他沉默了一瞬,神色间有些怅然,“老夫今日败了,这条性命,你拿去罢。”
“我无意于此。”
楚离神色稍缓,他的心中有许多疑惑,“古剑白露果真是阁下所铸造?”
秋娘去世前曾言此剑乃是经她祖父之手,铸炼而成。而按照他的推测,幽篁却很有可能才是这古剑的铸造者。二者之间,未必没有关联。
“你的母亲……”闻听楚离述说,幽篁怔然不语。
楚离观其神色,淡淡道:“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我母族先辈罢。”
“不错,”幽篁沙哑道,“老夫本姓玉,她身为女子却是没有资格继承这个姓氏。出嫁从夫,没想到玉家竟将白露作为嫁妆……”
这些年他为了那件事情奔走劳碌,实在不曾关注过自己的后人。
古剑白露是他当年心血所凝,若不是听到传闻言其陨殁,也不会放下手中之事万里迢迢赶来。
也幸好如此,才让他有所发现。
幽篁定定看着楚离,“小子,你是老夫后人,若肯拜师,老夫便将一身武艺悉数传授,亦能重铸白露还你一柄锋锐古剑。”
“你的剑术虽甚是精妙,老夫却也有手段应付。”
他沉默了一瞬,看着楚离平静的目光,道:“只是千年来,老夫暗伤累累功力不断耗损,如今已近灯枯,种种限制,才败于你手。”
“原来如此。”楚离微微点头,心中却是释然。
“不知前辈为何定要在下拜师?”幽篁的辈分是个糊涂账,楚离抱起墨馨,她冰凉的身子不自觉地发抖,不由运气推宫,这才有了好转。想着墨馨当日于水井里浸泡三日损了底子,如今冷月寒风的,更是不妙。语声也不由微冷。
“还请前辈示下。”
幽篁微微有些尴尬,他的确是有求于人,适才收徒也是为了让这件事顺理成章。他好歹也是千年前的人,拿一个女娃威胁已是落了下乘。他劫人时没有仔细看,如今瞧出端倪,这女子竟是气虚体弱之象。
“元气亏损,即便再如何调养,这女子也无几年可活。”他目视着楚离微微凌厉起来的目光,道,“但是世事无绝对,有一个法子,却是可以延长她的寿命。而我所求,也与此有关。”
幽篁顿了顿,“不知小子可曾听说过‘玄牝’?”楚离思索片刻,道:“可是道德经中提到的玄牝?”
“不错,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传说玄牝乃是天地生源所在,其凝聚一处,即为玄牝珠。”幽篁目中炯然,“此神宝相传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更可令垂危者生还,病苦者安康,残疾者断肢重生……比起这些,恢复元气不过是小事一桩。”
“……!”
楚离目光一凝,世上竟果真有如此宝物?若是真的,墨馨自然可以恢复过来。幽篁语声连连,“老夫千年求索,如今已知其下落。只是碍于……实在无法去取。”
幽篁本身实力不俗,连他也无法取得……楚离一边为墨馨运功驱寒,闻此,微微蹙眉:“却是为何?”
“小子可曾听过冰崖?”
幽篁淡淡道,“那玄牝珠便是冰崖内众多宝物之一,老夫追查千年,也只知道它并未被人带出。”
楚离了然。
幽篁并未成为古剑传人,无法进入冰崖,自然也拿不到玄牝珠。
“前辈取玄牝珠也是为了救人?”出于谨慎,仍是多问一句。幽篁略略一顿,不耐地蹙眉,“婆婆妈妈,是又怎样,你到底答应么?”
“……自无不可,”楚离沉吟,“前辈可知那冰崖秘境,何时开启,又是如何进入?”
“冰崖么……”
幽篁淡淡道:“它的开启并无具体时间,大体是在三百年一次。只要古剑传人达到一定的剑道境界,自然会有开启之法印于脑海,而这个传人手中的古剑,就是那一轮冰崖开启的钥匙,可作为第一人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