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这巨大的压力蒙蔽去所有心神,也只有这一念翻滚不息!
清冽的嗡鸣声如惊雷贯耳,混沌消失,眼前复归平常。
剑心不灭,傲骨犹存!
最后一步,终还是落下。
背上的剑匣微微震动,高台之上的古剑不甘地晃动,乌黑裂缝蔓延出无数龟裂。任由它如何挣扎,楚离也只是静静看着。
经过这一次,他的精神也好似百炼成钢,脱胎换骨。
动念间,黯淡扭曲了光线的空间恢复过来,目中漫上杀气,他的剑意也同样脱胎换骨,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将蠢蠢欲动的古剑挟制住。任由古剑挣扎着,他的剑意巍然不动,只消顷刻便能抹消掉其中的灵识。
挣扎更加剧烈,楚离正要动手时,身后剑匣骤然弹开,将挣扎的古剑吸了进去。
空间被古剑那桀骜锐寒的剑意割裂出一道半环形的裂缝,天地巨力如洪水涌出,楚离周身剑意一凝,登时将这倾闸而出的力量逼了回去。
裂缝合拢,剑匣也合拢了。
它安静地呆在楚离身后,一动不动。
丝毫看不出里面是方才将天地搅得变色的古剑。
挥剑向天天不允,匣浅藏剑却问心!
好一个问心剑匣。
楚离淡淡一笑,若他不能领悟剑心,怕是要在这里一直跟它消磨下去。
至此,楚离终于知道为何幽篁天资过人也没有让此剑认主。
什么样的人能做它的主人?
它本身就是桀骜的,桀骜到不需要任何主人。有些被人类捕捉到的野兽即使饿死也不会摇尾乞怜,这柄剑亦然。
你可以打败它,却不能折弯它的脊梁。
楚离如是,此剑亦如是。
竟成了个死结……掌中剑忽而光彩大放,在楚离瞠目的注视下,咔嚓嚓碎裂又完好,然后楚离敏锐地察觉到很多细小的伤痕都已修复,挥出一剑,真气在剑刃中打转,也全无曾经的滞涩。
虽然没有成为剑主,也有奖励么?
楚离忽然觉得这柄剑倒是有趣的很。于是他便真的笑了,眼角眉梢都漫上了笑意。这大概就是这柄古剑的使用方法罢。
只见剑刃上果然毫无铭刻,光鉴如新。
无影,无相。
既然如此。
便唤做,“无”罢。
第五十五章: 争端
古剑撤去,这扭曲心智的幻境也消失了。
地上躺着的人相继醒来,那偌大的岩浆湖虽然是崖壁上火红晶石幻化出的景象,可“死”在里面的人,却也没有醒来。
他们的身体完好,呼吸正常,意识却仿佛消失了一样,对任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人的心神为周身之统帅,当它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又有谁能打破这种自信?
“发生了什么事?!”
大梦惊醒的众人恍惚不已,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
“我不是刚刚报了大仇,难道那一切,都是假的么?!”
“爹,娘,孩儿对不起你们……”
“假的,那不是下来的地方么,到底刚才是真的,还是现在是真的?!”
有人笑,有人哭,墙壁上的晶石终于一闪,黯淡了下去,整个空间暗红一片,配上各种响动,仿佛置身幽冥。
楚离就站在九丈石台下,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人,向着五名醒来的剑手走去。
他这一动,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偌大的崖谷,本就只有他一个人站着。背负剑匣,白衣如雪,天空中落下的星光朦胧了锐气,最先醒来的人还记得自己一醒来就看到这个人站着,再看那空无一物的九丈高台,很多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不知小兄弟是何时醒来的,这高台上,又是奉了何物?”
角落里,一个锦衣中年忍不住沉声问道,他的眼睛,在这黑暗的环境里就像狼一样,映得面上几道疤痕诡异而扭曲。
显然不是个善茬。
此话一出,崖下便是一静。五名剑手本在思索幻境所遇,此刻心神一凛,俱是来到楚离身后。
柴跖面色复杂地看着,想到幻境中的片刻旖旎,他心中依然久不能平静。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面临绝境他可能很有勇气,但是一旦有了生的机会,种种坚持与决断,便会无限削弱。
他从不知自己喜好分桃短袖,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让柴跖不知所措。他很想像他们一样站在楚离身边,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自己不精武艺。
来这里的人都是冲着古剑。高台上理应放着什么大家心里已有猜测,此刻隐隐将楚离包围起来,气氛有些紧绷。
“与你何干。”
楚离长剑一震,一声清越龙吟嗡然乍起,剑意舒张碾压得空气如凝实一般。他不屑说谎,剑已在手,复有何惧?
“放屁,我看你是想私吞古剑罢!”
“识相的赶快交出来你得到的东西,否则,休想活着走出这里!”
“放肆!”
楚离身后,五名剑手大怒,“北玄宫主驾前,岂容你如此猖狂!”说罢手皆按剑,五道森寒杀气已爆发开来。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滞。
北玄宫的势力有多大,即便得到了古剑,也不一定能得罪的起。有些人生出退意,却心中不甘,不愿离去。倘若楚离死在这里,他们和旁人争夺,自然无甚大碍。
“哼,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北玄宫,当真是无人了么?”
人群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接着,一个青衣人身影一晃,似是踏出一步,却已经到了近前。一双眼睛森然盯着楚离,傲然道,“我吕默峰便来会会你。”
众人大吃一惊。
“吕默峰,他就是那个武当的天才!”
“四十年前出道,唯一一个没有古剑,实力却能与古剑玉骨的传人抗衡的天才!”
“武当不是封山了么,难道他达到了天地之境?!”
当年武当封山,吕默峰曾扬言不到天地之境不复出,飒然而去。如今站在这里,不禁让知情人惊疑不定。
“你就是吕默峰。”
楚离还未说话,萧陌的面色已沉了下来,他的目中含了十分杀气,十二分恨意,“十二年前是你杀了宿剑阁阁主,对不对!”
十二年前,他还是个快乐无忧的孩子,有父母疼爱,有长辈关怀。
可是一夜之间,父亲死于决斗之中,母亲含恨自刎,留下老管家和他多年相依为命。他恨,恨这个夺走了他父母生命的人。
尤其是得知老管家调查当年之事,可能另有隐情,宿剑阁主决斗之前就已经身中剧毒,更是心如火焚,恨意滔天。
以这样卑鄙的手段,踏着爹娘的尸骨与玉骨剑的黯尘成就名声,他不能忍受。
萧陌上前一步,冷笑道:“听说你胜了我爹的玉骨缠丝剑法,不知道能不能胜过我这一门玄机无量剑法!”
他已经长大,是时候为爹娘报仇。
吕默峰眼中掠过一丝怔然,继而讥削道,“你爹不是我的对手,你自然也不是。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如今的他,已然不惧古剑。
吕默峰暗暗冷笑,凭什么这些古剑传人能够轻易触摸到旁人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境界,他辛辛苦苦历经生死凭着奇遇悟得天地之境,那些人却仿佛吃饭喝水这么简单,凭什么?!他出身武当,修身养性的功夫不怎样,心中,却对此事耿耿于怀。
既然这世上毫无公平可言,那么,他不妨将这些人一一拉下神坛!
空气有些凝滞,变得稠密起来,离得近的人已难受地向后退去。那片空气仿佛被定住一般,已不能呼吸。
这是吕默峰的剑意。“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地面沙砾微颤,一股微风在中间交错而过,仿佛掀起两道薄纱,那些看似坚硬的石块悄无声息碎成粉末,朦胧洒扬,触及那扑面的剑意才惊觉其中可怕。
“好可怕的剑意!”
先前开口问楚离的疤脸汉子面色一变,“这是……七十二路云海惊涛剑法!他竟然练成了!”
武当云海,最具盛名。
这套以云雾变化飘渺无常闻名的剑法,也如它的名字一样,惊涛拍岸,聚散无常。
从武当存在至今,能够练成者寥寥数人罢了。若不能领悟它的剑意,用出的剑招必然破绽百出。哪怕刚入门的剑客都可以破解。
若是领悟剑意,它的威力,却足以让各门各派奉为禁忌!
吕默峰负手而立,他手中无剑,却没有一个人能轻视他。
萧陌牙齿咬得咯咯响,冷哼一声,他的气息在一瞬间模糊起来。
通常一个人进攻前,对于动向总有些痕迹可寻,比如目光、呼吸、肌肉等等,然而这一刻,谁也不能看出萧陌的痕迹。又好像一时间所得信息太多,无从判断。
他没有什么惊天气势,然而吕默峰的剑意却仿佛扑到了一个空处,一拳打在棉花上。
吕默峰神色凝重起来。无论他用多大的气力,萧陌的剑意就如同游弋在其中的鱼儿,轻易便能分开奔袭的水流。
这果然不是玉骨缠丝剑法,吕默峰的心中有几分复杂,当年那个人的孩子啊,已然长的这么大了么……
犹记陌上公子年少,
昔年把酒轻狂嬉笑。
而今几度轮回梦转,
只叹人生不如初见。
……
这念头只是一瞬,刹那间吕默峰便警觉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一道变幻的剑光已悄然袭杀到身前,玉色的古剑,也是骨剑。朦胧的剑光,粘连空气泛出几许缠绵,那一丝杀机就如同美人眉间的朱砂,最美,最艳,最摄人心魂。明知是毒酒,依然甘之如饴……
这情丝已缠上了四肢,只消顷刻便会断绝生机!
不对!
茫然只是一瞬,吕默峰眼神瞬间恢复清明。顿时软剑荡涤,剑光如云如雾,吞吐不定,只听叮叮当当火花四溅,竟是在极快地与玉骨剑交锋!
只有萧陌知道,软剑每次都是以所携剑气虚虚拂过玉骨,巧妙地卸去他的力道。
这正是武当棉柔的太极真意!
一转眼,萧陌已与吕默峰交锋数百回合,翩然身姿倏而左右,一举一动都是凶险,看的众人如痴如醉,却又惊心。
萧陌一咬牙,剑光再起,悄无声息引动冥冥之力……
从来相思入骨。玉骨是情剑,以情为骨,可以是亲情,可以是友情,可以是爱,也可以是恨。它必须是炽烈真挚的,萧陌此刻心中燃烧的恨,便是如此。
因此,玉骨引动的天地巨力,就不是有型的霜刀风刃。
它是无形的,却能将一个人内心深处所有的破绽无限放大,甚至是……化生心魔!
吕默峰曾与萧陌的父亲,上一任宿剑阁主相交莫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对于古剑的一切了解如斯。
玉骨的威力他已有所准备,却还是出乎意料。
长身玉立的少年朗声笑着从记忆中鲜活起来,那第一次为他放纵而笑的容颜是那么清俊,他说,“默峰,你是我平生知己。”
但是知己通常是要为知己而死的。
所以他死了,吕默峰亲手杀死了他。成就了自己的名。
他还记得手中的软剑刺入那人的心脏,那种心中微痛酸涩的感觉,还记得那人鲜血如注流淌在剑刃上,滑过指尖那种炙烫到极点的错觉。
吕默峰呼吸急促,那时的感受如今仿佛再次经历,骤然清晰起来。
眼前的人拿着玉骨,少年英姿,是如此耀眼,“阿哲……”他看到了那个人轻描淡写一剑刺来,忽然地,从内到外生出一种疲惫。
意兴阑珊的疲惫。
杀死朋友的愧疚、对于名利的追求,还有对萧哲隐隐的憾恨……在这一刻无比的明晰。
“对不起……”
他呢喃地,是不是在后悔昔日所为?
可是致命的剑光已到了眼前,似乎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后悔了。唇畔溢出一丝笑容,吕默峰叹息一声,“可我,还不想死。”
话已落。
剑光耀!
软剑,终于出鞘。
第五十六章: 惊涛
七十二路云海惊涛!
仿佛从天地一线迸发而出,剑光如海如涛,如云似雾,连那淡淡的杀机也似乎变得不那么鲜明。
这一剑毫无痕迹可寻,它每一刻的位置都在改变,从没有一次相同。
它就像是一道巨浪冲击过来,铺天盖地,无处躲闪。而更可怕的是,它正是天地间的一道巨浪。
萧陌瞪大了眼睛,天地间横亘的琉璃世界轰然碎裂开来,那云海雾涛正是从中蜂拥而出!
天地之境!
他果然达到了天地之境!
“玉骨极情,却不是如此用的……”吕默峰淡淡道,“少年不知情滋味,凭何执掌玉骨?”
说话间滚滚雾涛已碾压而下,萧陌眼睁睁看着,几乎咬碎了牙齿,倔强地不肯说一句话。倔强地,举起玉骨剑。
一股无形的威压从剑上爆发出来,吹散了少年的头发,那双清澈的眼中,满是决绝。
宿剑阁归复北玄宫,爹的基业有了依靠,他还有什么可担心、可留恋的?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该一起离去了……
浑身真气沸腾,萧陌看着吕默峰凝重的样子,呵,玉骨的威力他的确无法完全发挥出来,可是不诛杀此人,当真是做鬼也不甘!
“那便看看,你是否能接得下这一剑。”
萧陌淡淡地笑着。他甚至闭上了双眼,挥出了这一剑。
相思的爱,不仅止于恋人。他于最依赖父母的时刻双亲俱亡,对他们的思念,一日也不曾减少。相思,本也是最伤身的一件事。他现在,却是将自己全部的感情投入到这一剑中,凤凰涅盘一般,顷刻间燃尽所有……
以情为引,以心为剑!
这一刻,他沉浸在这样惨烈的情感中,甚至忘记了手中的剑。
然而没有人能忽略这一剑。
它再没有之前不知不觉魅惑人心的威力,却更加可怕。那至情的一剑,很平凡,剑光并不耀眼,速度也不快。
可是吕默峰躲不开。
谁也躲不开。
他的脸色变了,面庞的血色渐渐褪去。周身剑意彭勃,却丝毫不能阻挡那道剑光。
真正的情剑,是介于虚实之间。
他一直以为这句话是萧哲说笑罢了,每次质疑,那个人总是摇头不语。直到那一战,他胜之不武的领教。萧哲也从没有用过这一剑。
相思入骨
恨之入骨
……
众人眼睁睁看着剑光就要从吕默峰面前贯胸而过,忽然间,停了下来。
鲜血顺着刺入半截的剑锋一点点染红青衣,吕默峰低咳着:“好……真是好……”
楚离揽住点了睡穴后软倒在他怀里的萧陌。玉骨剑蔓延的巨大威势终于凝滞了刹那后崩散开来,消耗了太多心力的萧陌昏迷中面色苍白如纸,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剑柄。
这一剑,本可以杀死仇人。
但在那之后,他也一样会死,心力耗竭而死。
“你赢了。”
倏然退开,吕默峰冷冷地看着那从胸口拔出的剑锋,和自己的血。关键时刻还是避开了要害,可伤的到底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果,真正的玉骨剑是这样的,那么当年,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
这一刻,这个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仿佛失去了锐气,苍老了十年。
吕默峰心乱如麻,失魂了一般黯然离去。
无人阻拦。
其他人摩拳擦掌暗自兴奋。不论如何,北玄宫现下失去了一名古剑高手的战力,威慑性已降低了一半。
“我们这么多人,他一个二八少年,能厉害到哪儿去?”
“对,留下他们,此地离北玄万里之遥,哪里能立时知道了,待得到了古剑,遁迹江湖,纵然北玄宫势大,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