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记——琯珺
琯珺  发于:2015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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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并不乱动,我方稍稍安下心来,伸手去推,却推不动,瞧着他体格并不是蛮壮,可却有一些重量。

却只听耳边有声音,那声音喃喃,“容儿。”

我长嘘一口气,可是了,那是皇后的的闺名。想是睡糊涂了,将我当成皇后了。我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也该到上早朝的时候,就手上使力,将他费力推到一边。方慢慢摇他,“皇上,皇上,该上早朝了。”

他翻了一个身,面朝外歪着,只是含糊答应了句,“哦。”

想是他清醒了,为避尴尬,含糊而应。我也不敢再答话。可见,这所谓伴君如伴虎,并不是虚话。更有那俗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更觉切实。

及至此时,才真信得,京中终究是非之地,离开了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又躺了半响,守更的宫人才来服侍小皇帝上朝。我只装睡,不想竟真的睡了过去。

醒时已然晌午,我穿戴整齐。瞧着皇帝还在朝上,偷偷的便乘了轿子出宫去了。

我踱着步子在路上走,跟来的仆役昨晚就打发回府了,只几个宫里的太监跟着,我瞧他们腻烦,只遣了随着轿子远远跟着。

想我翩翩佳公子,跟几个娘娘腔算是什么。侠义小说里,大凡俊朗侠义之客,总也独行独走。总不能遇见个落难美娇娘,上前营救时,却是一帮子乌压压的帮手跟着打群架,那也着实不美。

第二章

我摇着纸扇,心中又不知乱想些什么。却见京中风物实堪繁华,过些时日便也见不着了。

那间赌坊还是十一岁时跟着刘市去的,输了几百金。怕是够好几户中产之家一年营生了。

那时阔绰,黄白之物何曾放到心上。只是求的他人一乐,竟然引得多少女儿家顾盼流连。

裴氏见我之时,我还正巧打赌坊回来,她与我同岁,随她祖父护国公进宫,正巧后花园与我那当时尚活在人世的母妃一处玩笑。

若说姻亲,也有个缘故,她娘原是我姨母。她祖母又是太宗皇帝的亲妹子寿康公主。身份贵重,不曾轻易出门。加之我顽劣惯了,多少名门闺秀也都多躲着我。

这个表妹跟别人不同,行止矜持,可眉眼都是含笑的。我教她不少好玩意。比如打水漂啊,抓蚂蚱,上树掏鸟蛋给她煮熟了吃。

那时候,皇帝侄儿与刘市渐渐忙于学业。她进宫的次数多了,竟也多跟着我玩。现在想来,还是那日刘市闷不声的来我宫里,这二人生出的情吧。

刘市本事大,那日前来,早间我被父皇叫去大殿问学业。他竟哄着把她带出了宫。宫里不敢宣扬,只守着我这体元殿四处打听,悄悄派出去的宫人也是一通乱找。

及至晚间,二人方才回来。我那时并未留心,只觉得不过玩乐,就和我常常跟着刘市出门一样的。

现在想来,却是不同,比如我这表妹脸上却不再多笑意,多而是换成了寻常大家闺秀的冷冰冰。也不大坦然看我了,更不去看刘市。

如今想来,必是心中有了女儿家的心思,举止也有了度量。

打那以后她便渐渐来的少了,来了也只到我母妃宫中坐坐,直到再不来宫里。再后来,便是她及笄,我受封,父皇亲许了婚事。

这一趟下来,谁承想竟是一对怨侣误了终身。

“白衣裳的公子,接着。”

我本能循音而抬头,不想,一物什砸在我脑门上。我低头一看,是个大如半拳的枣子。何时京中女子,举止竟然这般豪放了,我竟不知。

我将枣子捡起,拍拍灰尘,苛察一口咬下去,楼上女子掩面而笑。她身后又探出一个发髻上看的小一些的女孩,同样执着手绢偷笑。

我心下忽而觉得高兴,想小王我今年二十三,京中当是最年轻的王爷。自负容貌还算王公子弟里数一数二的,我日后大把的好日子还在。何必为过去的人事愁苦呢。

我将扇子一摇,一口啃完一个大枣。枣核一吐,仰头负手而行。

心中宽慰,满路都是好花好景,我本无意张扬,奈何人品风流。引得一路的少妇淑女掩面偷瞧。没办法啊没办法,哈哈哈哈。

“王爷。”

“讲。”

快到王府门前时,出来截我的小厮上来低首禀报,“庄郡王跟世子来了。”

“干嘛来的。”

“贺喜。”

“不见不见。有什么喜可贺。那小姑娘我见都没见过呢。长得三只眼睛还是六只手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可贺的,就说本王还没回来。”

“是。”

看来我家是回不成了,那去哪呢。

哎呦,对了,热闹一天,竟忘了清潭小弟不知怎么了。他父亲还是在狱中待罪自戕的。更是尴尬。怕是丧事都不好办。这事原本我的错,这个烂摊子该是我收拾。

看着后面的骄子还在,我抬手叫来坐上,转个方向直往云编修的府上。

依我看,这事约莫不是小皇帝就是刘市干的。看我跟云清潭走的太近,恐有结党之祸,立马给我弄个媳妇派到南荒之地种庄稼去。

只是,若真是畏我有心不轨,又何必给我弄个首辅的闺女做老婆,竟还是刘山巾的亲外甥女。

更是小皇帝的舅家表姐的闺女。我足足大这姑娘两辈,仔细一论,她合该是叫我一声爷爷。

我脑子一懵,真真的伤透了脑筋。

放着我前岳父裴老护国公,虽说已经卸甲归田多年,可人一闲着就该造人了,不知又造了多少我的小姨子出来。

随便指个一来成全了娥皇女英的美名,又成就本王无权无兵老学究的女婿的地位。还能体现皇家大气度,不忘过气的老臣。

这事情做的邪门,着实叫我想不透。

我这人富贵闲人惯了,叫我做什么成就都是烂泥扶不上墙。

莫非,莫非是有意为之,来个欲擒故纵,舍不着孩子套不狼,故意给我放水,叫我坐实了结党营私,再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套脉络想下来,倒吓出来我一身汗。本王倒是没那个贼胆。也没那个贼功夫。

本王就是爱多想。

云清潭的编修是个有位没权的官。

当年与他同科的榜眼探花,如今都已经入了阁。掌着一朝经济治世的权力。我和一个收拾书馆的师傅能折腾出什么大事。

当真,皇家的考量你不要猜,猜也猜不透。

“清潭”我一时情不自禁,上去就一把握住他的手,登时又觉得不对,又将手放下,“你干嘛呢?”本王假装顾左右而言他。

“微臣家中变故,有劳王爷挂心。只是正值是非之时,王爷莫要再受牵连。”

他这是轰我呢。我才不走。

我干脆坐下来,大模大样道,“本王一起来就没吃饭,你先请我吃口饭我再走。”

他眼中无奈,只好叫后厨端出几碟子素菜并一小盆清粥。

他家中满眼看去只是素净,往日我赠与的并要求一定摆在明处的奢华之物,也一一收了起来。

看不出是治丧之家,但格外有一种萧然肃穆之感。

我渐渐觉得后心发冷,终究愧疚这事还是逃不掉的。

他只坐在书桌上一封封写着什么,怕不过是些托人劳烦的书信。

我心中又又生一层哀戚。

是我害得。我平生行事多有过分之处,常常不能左右周全,只想着眼前高兴了,却总也害的他人受苦。

我一碗粥再难喝尽,挪到他身边,朝着书信瞅了几眼。果然无出我所料。

我摁住他的手,慢慢将这半日交代安排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

本王行事鲁莽,朝三暮四,平日也只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可若真只是一个草包,何人能容我直到今日。

大理寺芝麻大的官,一半以上与我私交甚好,也不是全然的斗猫斗狗的交情。

原本本王折腾出来的案子,洗刷清白也是易事。只是连累清潭有损仕途当真不是我所愿。先前想着,凭我乃当今圣上的唯一叔叔,云清潭但凡跟了我,他想要什么都是顺手拈来。不成想,只一天,自己就要连根拔走。又如何庇佑的了他人。

我打发了亲信四处打点,也是希望我走后他日子能好过,处处有人相助,总不至于太委屈了。

可四下里安插走动,竟然还能得大半旧谊抬举,实非我所料。

只一桩,固然他往后能一跃冲天,飞黄腾达,今日这那四个“梁王害我”的大字,我算是洗不清了。望他果真对我心中不疑,也算我赌的最后一份情。

我一一交代,他听得分明,状元的脑瓜,想来记东西必定快。

可惜日后没法子讨教了。

我满眼里都是他,说的高兴了,又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小小吹嘘了一把。

就跟大丈夫跟新媳妇面前吹嘘自个儿一样。往日我只在茶肆酒馆听见说书人那般讲说,真到自个儿经历了,才算是畅快。

“那,你可都记清了?”

他怔了怔,点头道,“记清了。”一贯云淡风轻,一贯云霁云出岫。

我心下自在,在内室朝云老爷子叩了三个响头。心道这事我必定查清,只是不在此时。

与清潭又闲絮了半响,看着天色也不早,就抬手告辞。

临别时,却被他一叫,“秀卿。”

这一声生生教我呆住,那一瞬分明是十余年前,小皇帝口里不差分毫的称呼。

我大胤,陈氏的江山。我姓陈名秀,字秀卿。

我父皇母妃叫我七童,只小皇帝跟刘山巾这么叫我秀卿。后来本王受封,小皇帝碍于辈分再不这么叫了,

我便成了他口中的七叔。山巾也改口为王爷。

我心中翻覆而来竟然是十多年的情绪,终于不能再忍。

好在我铛铛一个王爷,如何能叫人看见本王流泪。一咬牙,一仰头,竟生生吞了。不晓得眼中可是红血丝冲得,门外的侍卫竟然吓了一跳不敢看我。

我背对着他站着,只“嗯?”了一声。

他定然也是怔了,半响才道,“王爷昨个不在王府吧,一宿没换衣裳。”

我挤出一声豪放之笑,拿鼻子闻闻衣裳,道,“昨儿进宫去了,回去好好洗个澡,这天气也当真还热着呢。”

身后之人并未说话,我抬抬手作别,继续一副公子哥的浪荡模样出了云府。

我一生多情,不求富贵,只求解我心意之人不至于终身孤苦。可终究哪有一个肯对我动过真心。当真可叹啊。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王爷唱的什么?真好听。”贴身仆役笑道。

“好听吧,我自己谱的谱子。”我自己谱的谱子,却谁都没听过。

“这歌好听,可惜拿琴却抚不出来。”不知从哪传出这样的评论,我朝周遭一望。

哟,好俊的姑娘,着了藏蓝男装,倒是英气。

我笑,“哟,那请教请教兄台高论。”

“这有什么高论,这下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照你这么个起调,下一句定然要换成商调了,你自己拿琴试试,不就清楚了。”

我笑着摆头,“一弹就断,所以不曾与人弹奏,只好自己哼着听听。哎,知音少,断弦有谁听。”

我摇头一笑,举扇要走。

“哎,我等了大半日在这里,你就要走啦?”

我歪头看她,“小姑娘家家的,拽个老爷们算什么意思,知不知道本爷们有妻室啦。”见她脸上有羞色,可仍拽住我的袖子不放,又硬气又可怜。

我不禁心软,伸手欲去推她。

却只见她脸上已然绯红,低低说到,“你断弦没人听,续弦尚可听啊。”

我脑上轰然,可是了。最近我是怎么了,脑子全然反应不过来。续弦续弦,早该猜到的。

我心下清醒,再去看她。首辅家宋敏宋小姐年方十七,不说赞誉满京城,也算是名声在外。

倒不是因为美貌,毕竟连我也没见过这位台辅千金。名声大的,而是她的身份啊。

本王且和你数落数落,她爹是首辅,放到前朝那就是宰相,她舅舅刘山巾是大将军,她外公的妹子是当朝太后,更厉害的她还有一个怎么打都能打得着的亲戚是当朝皇帝。

就拼这家世,我当真不大愿意和她挂上干系。

我一个没权没兵没关系的遭下放的过气皇亲,只一个母族亲戚前岳父还叫告老归田了。分分秒都叫太后,太皇太后恨不得拿根绳子勒死的碍事货……

不行,我还是先躲躲。

看我一惊扭头又要走,她不禁恨的跺脚道,“我一个女子巴巴在这里等你近一天,你就这般带我的。好意思说自己是个爷们。”

哎呦,还杠上了。

不是爷们怎么了,我还就不是爷们了。

我扭头看她,十七岁的姑娘尚且身形单薄,叫风一吹怕是都要跌在地上。

看她这样,本王口里又说不出分毫。

她被我瞅的不自在,眼睛只往地上溜,“你不是说没见过本小姐到底是三只眼睛还是六只胳膊,如今你倒是见过了。没吓着你罢。”

“吓倒是没吓着,”近些年民风开放,满路的眼睛没少瞅我,我看着她,“就是你怎么知道我说过三只眼睛六只胳膊的话了?”

她这回倒是一怔,满面绯红又窜上了脸颊,好家伙,是个爱脸红的姑娘。

看来我这身边人该是整顿整顿了,可忽然思及下午对清潭说过的话,不禁更是一惧。

本王说过的话,轻而易举就能传到别人耳朵里。

若我做的那些事,传到外面,分毫都是能治死我的死罪。天哪。我急忙回身往清潭府上走。

“哎,我告诉你不就成了,早间你从这路上走过的时候嘟囔来着,我听见的。你眼中只顾看路上往前走,我叫了你两声,你都没听见,一副呆子模样。”

哦,是了,定是我心中所想,不经意就说出口了。要不然,我如何还能活到这时候。心下稍安,只是呆呆的又转头往王府走。

我心中全然忘了宋小姐,只是计较着若是有变该当如何自处。

等回过神来,面前已然王府,身后却并无一人。

我回身又瞅了一圈,也没有见穿了藏蓝袍子的姑娘。

于是方才拍拍衣袍,抬脚负手回府。

夜里泡了热水澡。只是稍微冷了点。

躺下睡不多时,赶上三更的铜锣响起,竟然睡不着了。

一睁眼就睁到了天明。身上又懒又痛。头也沉。

叫了大夫说是受了风寒,两剂药下去不见好,反而更重。索性连床都下不了了。

我窝在床上两天三夜,披头散发的,想来闻着自己都臭了。

扭着性子非要叫人给我擦擦身上,可妥了,到了第三日夜里,我只张嘴,嘴上起泡,嗓子干痛,说不出话。

家丁吓到了,连夜告诉云清潭,我很为这种明白我心思的家丁感到喜悦,知道我想见谁。

谁知道他一见我,脸上竟吓的青白。原本立在床边竟往后退了两步。

我这副形容竟然吓到清潭了。我心疼他,何苦叫他来呢。

这事自然一层一层往上报,待皇帝小侄儿见着我时,用他的话形容,那就是两眼翻着白,只差一口出气了。

我那时也并不是无知无觉,只是浑身觉得一会儿火烧一会又掉在冰窟里。

眼前都是林林总总的,总是鬼啊魂啊,有父皇母妃,怒斥我不行正道,满身污秽,败坏皇室威仪。

有死去的柳先师说我不学无术,实在有愧先祖所托,拿着那柄明晃晃的长剑无数次在我面前自刎,念叨的仍旧是当日那句,死后必须将长剑挂在所居帐前,夜夜思悔白日所为。

那血喷了我一脸,任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转眼间,又是一女子面覆白纱,一如当日我娶裴氏的模样。只不过当日是红妆,如今是一身缟素,装扮却分毫不差。

只听她哭道,“贱妾心中不负王爷,只是身子已污,这一生难报王爷恩情,只求王爷此生欢愉,事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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