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出自墨北的小说《大一女生失踪事件》。
鲁晓燕是大一女生。
贺兰山同情地看着整个人都僵硬了的夏多,看到自己熟悉的同学被人残忍地杀害、弃尸,的确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验,尤其是这个不幸死去的女孩还很明显地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情。这对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年来说,大概都会留下极端悲伤的记忆。
墨北将鲁晓燕的那几张照片反扣在桌面上,一只手垂下去握住了夏多冰冷的手指。夏多恍然抬头,对墨北微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贺兰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两个男孩,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但还没等他想清楚,就看到墨北曲起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这个动作把他的注意力又牵引回来。
随即贺兰山怔愣了一下,多年的从警生涯让他很会掩饰自己的内心,很少有人能通过他的面部表情或是一些小动作来看透他的想法,更别说刚才那一下走神的时间很短,难道这个小小少年居然发现了?或许,只是巧合?比如他有说话前做些吸引人注意力的小动作之类的?贺兰山疑惑地思索着。
“这两件案子的线索足够丰富了,细节指向也很明显。我不明白贺队长还有什么要向我了解的。”墨北说。
贺兰山敦厚地笑着道:“哦?小才子怎么看出来线索丰富、细节指向明显的?”
墨北垂眸一笑,“第一桩案子里凶手为了追求和小说的情节一致,用到了油画布、画框,还给受害人换上了新衣新鞋,查查这些东西是在哪里买的,或者查一下有没有学油画的人丢了东西,这不都是线索么?而且他在菜市场抱走受害人的时候,也有目击者,虽说记忆不太深刻,但多少还是能从中了解到一些凶手的外貌特征,比如笔录中说到的,男性,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身高172到175之间,体态削瘦等等。第二桩案子里,我看笔录上说鲁晓燕失踪当天曾和同学说过要去见个朋友,还说这个朋友是同学意想不到的人,等她回来就讲给她们听,显然凶手和她、以及她的同学都认识。能够让她放下警惕私下相会的熟人,这个范围又缩小了。当然,这中间会有很多需要细致排查的工作,不过我想以贺队长的经验,这不算难题。”
贺兰山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嗯,接着说。”
“前些时候,也有警官找过我,是因为郑东从安定医院逃离的事。鉴于郑东是我的书迷,这案子的凶手又在刻意模仿我小说中的情节,案子发生的时间是在郑东出逃之后,他的外貌特征与目击者看到的有吻合之处,而且他还是鲁晓燕的同学……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我的推断就是郑东是凶手。”墨北捏了捏夏多的手,“但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也许和事实不符。真凶到底是谁,还要看贺队长你们的侦查。”
贺兰山沉默地注视了墨北片刻,说:“其实我们侦查以及推断的结果,大体和你一致。郑东是最有可疑的。”
沉默了一下,贺兰山又说:“抓捕凶手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保护无辜市民也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事实上,现在已经有媒体把这两桩案件的部分细节给披露出来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凶手是在模仿你的小说情节来杀人。”
夏多紧张地问:“贺队长,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犯罪推到北北头上了?”
贺兰山说:“是迁怒。”
在警方抓到凶手之前,老百姓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不是指责“无能”的警方,就是“引导犯罪”的作家。当然在这背后肯定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在引导舆论,只是贺兰山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
“有人去骚扰我的家人吗?”
“暂时还没有,但是舆论不太好,而且还有人在你的住所外烧纸钱。”
夏多怒道:“太过分了!他们以为自己谁?审判者?正义的使者?有本事去对付凶手啊,牵连无辜算什么能耐!”
墨北说:“几年前就有人在报刊上质疑我的作品,认为推理小说会教导一些意志薄弱的人犯罪。这种争论就像块抹布,当有人需要拐弯抹角地实现什么目的的时候,就会把它扯过来擦两下。记得么,当初《少林寺》热映的时候,有些小孩离家出走去拜师学艺,不是也一样有人对着电影喊打喊杀,认为是电影和演员们把孩子给教坏了。还有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版后,曾出现过模仿性自杀行为,这本书遭到了许多抨击,还在很多地方被封禁。”
夏多嗤笑一声,“教导孩子是父母和学校的责任,他们自己没有给孩子竖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没有教给孩子判断是非、分辨现实与幻想的能力,却把罪过都推给别人。是因为指责别人比反省自己要容易得多。”
贺兰山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两个少年,他们身上有着与同龄人相似的小毛病,可也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理智,而且看起来两个人的感情实在是很要好。真是令人羡慕呵,年少相知,两小无猜,这样的情谊往往会一直延续到他们成年,甚至终老。
夏多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不忿的情绪,平静地问道:“贺队长,如果有人为这种事去骚扰北北和他的家人,警方会怎么处理?”
事实上,如果对方不做出太过份的事情,诸如伤人、砸东西之类的,警察也顶多是当成民事纠纷来调解劝说。
墨北安慰夏多,“不要紧,小姨父会想办法的。”
对于龚小柏的神通广大,夏多一向十分信任,闻言果然放松了下来。
贺兰山苦笑,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警察们束手无策的事,这些混混反而很有办法——原因也很简单,警察受法律法规的束缚,混混们却不管这些。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贺兰山斟酌着开口,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警察就跑了过来,紧张地叫道:“贺队!又有人被杀了!”
贺兰山皱了皱眉,对于下属这样毛毛躁躁的表现有些不满,谁知那个小警察看了一眼墨北后,居然又补充了一句:“凶手还是那个模仿他的家伙。”
在所有人都为新发生的杀人案件脸色沉重的时候,墨北却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引得那个小警察瞪了过来。“警察叔叔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模仿我?难道我也杀了人吗?”
小警察自知失言,但还是口气蛮横地撑住场面:“少挑毛拣刺啊,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有你个小毛孩子说话的份吗?”
墨北含笑望着贺兰山,贺兰山只好板着脸呵斥下属:“有点事就这么急躁,这么不稳重。我教过你多少回,当警察的什么时候都要冷静,太毛躁了会让你在侦查中错失很多细节。”
小警察红着脸接受教训:“是,贺队。”
迟疑了一下,贺兰山开口邀请:“小才子方便和我一起去现场看看吗?”
墨北是真心觉得惊讶了,小警察也非常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上司,脱口而出:“贺队,这不合适吧?”
贺兰山还是很有诚意地看着墨北,“我想尽快把凶手抓捕归案,以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我想你一定可以为我们提供些帮助。”
这还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警察。
墨北想了想,握住贺兰伸出来的宽厚手掌,郑重地说:“愿意效劳。”
第79章
龚小柏送完卫屿轩后就急急忙忙来刑警队接小外甥,结果却被告知,小外甥被贺大队长带去凶案现场了,龚小柏气得站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大骂了一通。众警察脸色很不好看,不过都识相地装听不见——虽说挨骂的那个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是就算上司本人在场也不会拿龚小柏怎么样的,毕竟把一个未涉案的未成年人带去凶案现场这种事,怎么说都有点理亏。
就在龚小柏大骂贺老村儿的时候,这位大队长已经带着墨北来到了重阳路。
一看到那栋隐没在荒草间的小白楼,墨北和夏多就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小白楼是夏多童年时的“秘密花园”,地下室里藏着他玩无线电的那些工具,几年前他还带着墨北来炫耀过,可惜因为墨北的幽闭恐惧症发作,那次经历并不太美好。最近这两年夏多来的比较少,但私心里仍然是把这儿当成是私有物。
墨北曾经在一篇小说中将小白楼做为背景素材写了进去,所以他和夏多一看就知道这次的案件是模仿哪篇小说了。
大门上的锁已经被人砸开了,锁头和铁链随意扔在门外的石堆上。墨北蹲下来钉着铁锁看了一会儿才随贺兰山进去。
楼里依旧阴冷,杂物遍地,积年的灰尘被风吹得四下里飞扬,进来的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警察们正在做现场勘查,不知是受现场气氛的影响还是因为贺兰山太严肃,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死者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他仰面躺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两腿并拢,两臂张开,姿态近似于一个十字架。他的嘴巴里塞满了未来得及咀嚼下咽的食物,其间还混合着他自己的呕吐物,腹部被剖开,鼓胀的胃被人从体内摘出来放在了肚皮上。根据墨北小说中的描写,凶手这么做是为了羞辱死者,将他难以抑制的丑陋欲望坦露人前——饕餮之欲。
贺兰山留意到两个少年看到尸体后的不同反应,夏多几次移开目光,面露不忍,嘴唇紧抿,喉结不停上下移动,显然是在抑制自己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的反应比很多第一次看到尸体的菜鸟警员还要好,那个被贺兰山训斥过的小警察已经跑出去大吐特吐了。
而墨北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很认真很仔细地凑近去观察尸体,还小心地避开了可能会留下凶手脚印等痕迹的地方,这态度老练而镇静,简直像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
“《七宗罪》。”墨北突然开口,把附近几个专心做事的警察吓了一跳。
“唔?你那本小说的名字?”贺兰山很快醒悟过来。
“七宗罪源于天主教教义中所指的人性的七种原罪,分别是暴食、贪婪、懒惰、嫉妒、傲慢、氵壬欲和愤怒。在我的小说里,凶手自诩为炽天使,要在肮脏的人世间吹响号角,让炽热的岩浆吞没一切罪人。他挑选了七名被害者,各自代表一宗原罪,他杀了他们,并将他们的罪坦露于人前。最后一名死者就是他自己,罪名是傲慢。”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于由布拉德皮特和摩根弗里曼主演的同名电影,不过要等到95年这部电影才会上映。墨北书中的凶手其实并没有什么信仰,他只是借用了宗教的主题来掩饰杀人的目的,就是所谓的将一片树叶隐藏在森林中。他真正要杀的是那个因“愤怒”之罪而死的人,其他的人不过是本着“替天行道”的正义感而选择,用来扰乱警方的视线。
“小说里凶手自杀的地点就是在小白楼,一个与他爱好整洁和精致的习惯完全相悖的地点,象征着凶手自我唾弃。因暴食而死的被害者,尸体是在肉食厂的冷冻库里被发现的。另外,那名被害者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
向一名警察要了个证物袋子套在手上,墨北小心地托起死者的一只手看了看,皮肤粗糙黝黑,纹路深刻,有陈旧的烫伤和割裂伤痕,还有几处细小的新鲜的划伤,指甲里藏着黑泥。又拨开胃袋,看了看下面的伤口。其实用不着太仔细观察,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判断出死者的身份——一个可怜的拾荒老人,他的贫穷和他的脏污一样无处遁形。
“前两桩案件里的被害人都极力贴近小说中的角色,可是,现在这桩案子里的被害人,谁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强壮。至于暴食,一个拾荒老人在食物上能有什么富裕的选择呢?更何况他还如此瘦小枯干。”
墨北仰起头,示意贺兰山看上方楼梯底部,那里被人用尖锐的硬物刻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人类生来即带有原罪。
如果是处于死者的位置,那恰好就是死者的视线的终点。
“拙劣的模仿。”墨北说。
走出小白楼,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贺兰山思索着说:“如果凶手是郑东,以他的体力可能无法对一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人实施犯罪,所以只能挑选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老人。”
夏多不知从哪里拿了瓶矿泉水,正起劲地给墨北洗着手,头也不抬地说:“可那样的话,他就不算是北纬37的狂热崇拜者了。”
“哦?”贺兰山很感兴趣地看着夏多,“为什么这么说呢?”
夏多说:“从前两起案件来看,凶手可以说是在一丝不苛地模仿小说里的情节,从受害人到事发地点的选择,都很贴近小说里的描写。可是这起案件,虽然也是在模仿,但却给我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似是而非?”贺兰山沉吟。
由于经济、信仰、社会体制等原因,这个年代所发生的重大杀人案件,往往是凶悍残忍,却极少或者可以说是根本没有能与变态杀手这种形式沾边的。
虽然在后来人们通过西方的影视作品了解到,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变态到可以从杀人这种行为中得到乐趣,甚至还有印记鲜明的杀人仪式。
可是在九十年代初期,就算是贺兰山这样的警界精英,几乎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变态杀手的连环案件,他们对此类凶手的了解和认识当然也不多。
如果仅仅按照对普通杀人凶手的了解去查案,显然是会出现偏颇不足之处的。
墨北现在做的,其实就是在向贺兰山解释凶手的那些令人感觉匪夷所思的行为。
含着水汽的风拂掠过高至半腰的荒草,虚焦远望,荒郊野地里已渲染出浅浅的生机勃勃的绿意。云边的春天来得总是很晚,很短,有时候明明已经来了却还要再傲娇地退一步,让最后一场雪留恋地亲吻大地。
现在天边那低垂的灰色云朵,还真说不好带来的会是细雨还是夹杂着轻雪。
墨北穿的不多,被风一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夏多脱下外套给他穿上,袖子那里要挽上两折才能把手露出来,墨北也不在意,随手甩甩当成水袖来玩耍。他走动在蔓蔓荒草间,稚嫩而美丽的脸庞和若隐若现的春绿一样鲜活。
“也就是说,这起案件的凶手和前两起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贺兰山拧紧了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案情就更复杂了。
墨北回眸笑笑:“你不是说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前两起案件的情况了吗?如果有人想掩盖自己的罪行,嫁祸给前两起案件的凶手,那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也把杀人现场按照小说情节来布置吗?”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这次的凶手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人?”贺兰山还是觉得有疑问。
“前两起案件的精心模仿,可以说是凶手在向作者致敬,所以小说情节里被害者是个大一女生,他就不会选择一个大二的;小说里写被害者是被溺死的,他就不会选择勒杀、刺杀、毒杀,哪怕那会让他在实施犯罪的时候更容易。如果和小说情节里表现得不一样,会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他会无法控制要纠正那点错误,以达到百分百的完美复制。如果复制得不像,或者像这起案件一样的‘张冠李戴’,那对他来说就不是致敬而是侮辱了。拙劣的模仿杀人对他来说,大概就像必须被烧死的异端一样可憎。”
说着墨北弯腰摘了一朵楚楚可怜的黄色小草花,手指一捻,小草花以旋舞的姿态轻盈下坠。“比起这个,其实我更好奇郑东是怎么想起来要杀人的,他可不像是那种敢于将幻想付诸实践的人啊。”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以贺兰山这么好的耳力都没听清,追问的时候,墨北却又说回了当前的案件:“我的意见是,小白楼案件的凶手,很有可能是死者非常熟悉的人,比如经常在一起拾荒或收废品站点的人,或者……是他的亲属。凶手可能有两个人,一个比较强壮,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简陋的工具只用一下就将铁锁砸开,但另一个体力比较差的才是主谋。嗯,是的,一个自以为聪明,有很强控制欲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