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苑游——腰机
腰机  发于:2015年0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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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乱猜的,想那阎大可靠的话,师承明又何至于流落他乡当了和尚?

也是命运一时眷顾,竟被他说中了。

陆老爷那天调头去找阎大,正巧在衙门口遇到告密完才出门的那厮,后来终是寻了个由头治罪于他,扔在牢里好几年。

亲算是认下来了,陆老爷亲自安顿两个孩子住了几日,“卫虞”因说自己一路逃难流离,早已更名卫九鲭,身边那个和尚也不是真和尚,路上结识,照应他很久的义兄。

陆老爷怕他总提旧事伤心,也让人唤他卫九鲭公子,师承明年纪不大却为人仗义,便留在他身边做个伴读的陪伴。

夜里躺床上,两个人欢天喜地抱着又哭了一阵,都说终于熬到云开时,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

就这样慢慢在陆府养了一两年后,卫九鲭身子养好了越发显得风度翩然,又兼肯勤奋读书满口诗文,陆老爷颇感欣慰。

师承明仍旧爱四处玩耍,性格越发开朗活泼,跟着护卫的大哥学了几手擒拿,常常在卫九鲭面前卖弄。

卫公子性格古怪,平常除了陆老爷,并不跟府里人多讲一句话,却十分黏着师承明,一天瞅不见他便要生闷气,寒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等师承明在外头玩够了,拎着花灯捏着泥人钻他房里逗他玩耍,卫九鲭又乐得合不拢嘴,诸般气恼烟消云散,拉着聊天玩花灯不亦乐乎。

府上的人见多了,只道他二人难兄难弟一场的情分,也不过生疑心。

转眼到了第三年上元佳节,不爱出门的卫九鲭被师承明拉着到了闹市上疯玩半宿,回来时两人聊到满天的孔明灯不知道被师承明用弹弓打下来多少,笑得在床上翻滚。

虽是过了淘气顽劣的年龄,却因幼年受苦,不曾过多少安稳日子,对这些小花样儿怎么玩都不腻。

笑着笑着,卫九鲭翻个咕噜爬到师承明身上,盯着他含笑不语。

头发垂在脸上痒痒,师承明伸手想扒拉开,谁知卫九鲭俯身过来亲了他一口,唇贴着唇,眼睛还眨了眨。

师承明打小只把这种亲嘴儿乱摸的事儿当戏文乐子,赶到自己亲身体会才觉得滋味非常,红着脸还想再亲亲,卫九鲭便笑嘻嘻跳着跑开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才把心动又愁眉。

师承明忽地一段时间不爱出宅子玩了,每天在前院帮着扫地喂马一阵,便转悠到书房里看卫九鲭捧着书摇头晃脑。他这个“伴读”的头衔也一直虚挂着,只因他一看到书本就想到自己老爹惨死,怎么都不觉得那是好玩意儿。

卫九鲭读累了便靠在躺椅上假寐,一时口渴喊要茶,师承明端过来递给他,他动也不动,那厮便自己嘴里噙了一大口,心如擂鼓敲着,弯了腰亲喂给他,待喝完了两人都是脸红耳热。

春末的一天夜里,心痒躁动的师承明又来蹭着卫九鲭睡,卫九鲭同他亲热乱摸了一阵,扳着他下巴道:“承明,我这个人认死理的很,跟我好就得好一辈子,若敢短上一天我就要杀人解恨。”

师承明早被他弄得神魂颠倒,满口应道:“九鲭,你当我媳妇,我跟你好一辈子。”

卫九鲭笑:“哪有娶男人当媳妇的?咱俩外头仍旧称作义兄义弟,等我有了功名接你在一处,又能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又能守着一处玩耍,这样可好?”

师承明见他想得长远,可知用了情,心里热乎乎道:“好,都依你,我师承明一言既出绝不悔改。”

灯火被灭了,两个交叠到一处纠缠不休。

有这桩秘事以后,卫九鲭待师承明更加不同,老远瞧见他便满眼含笑,府上的人也都说卫公子终于开朗些,肯跟人开几句玩笑话了,陆老爷也高兴,觉得这小子没有辱没表兄当年满腔的才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样安安稳稳又过了三年。

床头床尾,师承明便跟卫九鲭恩爱了整三年,说不尽的羞话,用不尽的柔情。

卫九鲭常摸着他满头新长出来的发丝,感慨他和尚头没了,伤疤要是能去掉该多好。

师承明心里叹气,他想不通自己当初那副尊容是怎么惹得卫九鲭喜爱,真是幸运异常,便用帕子搭盖着,遮住了半面的丑脸看他:“这样如何?”

剑眉星目,鼻梁挺拔。

卫九鲭看得一呆,闷头爬在他胸口,怔怔了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师承明想,幸亏毁他脸的老爹死了,不然上天入地卫九鲭也要替自己报这桩仇。

接着的上元节,卫九鲭一大早就换上新衣服、新鞋,手持纸扇,翩然一个佳公子形象。府上的人打趣说,公子这模样怕是要把半条街上的姑娘都勾走心魂儿,卫公子笑笑不接话。

他想,我只要那一人的心便够了,多的干我何事。

师承明也出落得高高大大,双眼神采异常,衬得脸色的伤疤也不觉狠厉,花灯堆里一照映,像是书画里走出来的帅公子一样。

两人拉着手过了桥,趴在木阑上远远瞧一阵岸边欢闹的人群,满心暖意依偎在一处。

天寒,师承明便握着他的手塞进自己怀里取暖,又捂着他耳边不让冻着,讲几个玩笑话给他解闷。

卫九鲭同他腻歪久了便有些动情,仰着脑袋让他在自己唇上咂摸一阵,方勾着笑道:“我过几天去赶考,来回约莫三五个月,你在家不准乱跟人玩得火热。”

明知他是个用情专一忠厚的,也要言语来激,果然师承明满不在乎应了声,嘴里道:“若能找到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说不定会。”

卫九鲭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一时垂了头不说话,师承明喜他不舍自己,撩开衣服探进去揉、掐几把,两个寻欢久了对彼此身体熟稔,卫九鲭顺势背靠在他怀里,任由他褪了亵、裤闯进去捣、腾不休。

夜色浓郁,遮尽一派春光。

第11章:暖鹰(下)

不久后卫九鲭果然赴京都赶考去了,师承明闲来无事,心里都快长草了。

一个多月后,向来身体健壮的陆老爷忽然身染风寒,吃了几服药后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慌得师承明又是请大夫又是侍奉汤药,十分担忧。

几年下来,他对这个表叔颇有些感情,偶尔听陆老爷同卫九鲭聊到自己老爹的事,师承明总在旁边竖起耳朵想多听几句。后来他也想过干脆实话实说坦白交待,又怕表叔因此赶走卫九鲭,害他再次无依无靠,便一直把这事埋在心底。

陆家无子,只有深闺中一女陆瑢秀,陆老爷临终前见门衰祚薄,心里灰凉,口口声声喊着卫虞的名字。

师承明跪在床头,日夜垂泪,终是忍不住趁没人在的时候唤了声“陆大鼻子表叔”。

原来有次卫师如给陆表弟写信的时候,旁边的卫虞信口说了句“表叔鼻子恁大,怎么不叫陆大鼻子表叔”,黄口小儿惹人发笑,卫师如便将这句添了进去,看得陆老爷也笑了一通。

此刻正回光返照心头几分清明,猛听得这个称谓,再看跟前跪着的人眉目间几分熟悉,可不是正是表兄卫师如的影子,惊得目瞪口呆。

师承明磕了三个头,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

其中略去他俩在山南镇犯的事,只说被歹人迫害逃难到陆府,怕脸毁了表叔认不出来,才撒谎让九鲭扮作自己,又央求说,九鲭也是可怜孩儿,万不可赶他出去。

几年光景,就是养只猫狗也有感情,何况陆老爷骤然见到亲人,只觉心里激动,老泪纵横握着卫虞的手问:“你爹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卫虞哭着将当年牢狱里交待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老爹只求自己活命,不求自己惹眼,才把脸也划了。

陆老爷亦点头:“这才是师如的作为啊!”

人之将死,心头唯有一桩事放不下,因道:“那年你与瑢秀定下娃娃亲,如今眼瞅着我即将辞世,她一人没有照应,落到别人手里还不定是好是坏,既然上天要你留在我眼前送终,便是你与她有缘分一场,你们早日成婚我才能走得放心啊!”

陆瑢秀早哭得泪人一般,纸片儿一样的姑娘家担不起家、顶不起事儿,恨不得随自己爹爹而去。

师承明心里一万个不想同意,奈何陆家养他这些年,又始终对卫师如感怀,骨血恩孝面前,情爱如灰般飞灭。

当下又磕了几个头,哭红了眼应下。

几天后陆府张灯结彩办喜事,师承明娶了大小姐陆瑢秀,男才女貌一对璧人,陆老爷子欣慰异常,没过多久便阖然长逝。

陆府又接着办白事,忙忙碌碌闹腾了整一个月,各种动静全被师承明一手按捏住,不叫人给卫九鲭送信,以防影响他赶考。

再说卫九鲭本就肚子里有些才华,又兼运气好,主考官欣赏他非常,刚一放榜高中便举荐了他去一处为官,来来回回手续折腾,多耽误了一倍的时间。

便是这段时间,师承明已娶了陆瑢秀。

爹死,夫君又不甚相熟,陆瑢秀郁郁寡欢、日渐憔悴,一天忽拉着师承明的袖子问:“那年我跟爹爹去你家走亲戚,门口玩泥巴糊得满裤管的人可是你?”

师承明勉强道:“不是玩泥巴,是灶火的灰。”

陆瑢秀便忽地放声哭,拉着他喊了几声卫虞哥,原来这时她心里才敢认。

入夜,师承明独自点了一盏灯,研墨,摊开白花花的宣纸,未落笔时先落泪,他想,卫九鲭要恨死自己了,三年欢爱到头来只留给他一封诀别信,也不知他能否承受。又想到九鲭一往情深,趴在他怀里说,承明,跟我好就得好一辈子,登时心如刀绞。

一封长长的书信道尽分离相思之苦,道尽世情作弄之憾,万般纠结痛苦的言辞罢,只叹一句身不由己,望他也能早日斩断情缘、专心仕途。

写罢了,擦干眼泪交托给门人黄四带京城里给卫公子。

三个月过去了,也没见音信,便以为他怨恨自己,不肯回信只言片字,心里绝望,大病了一场。

事情一直拖到第三年,在外地做了官、站稳脚的卫九鲭忽地修书一封到陆府,先报了自己的喜事,又开玩笑问师承明,听人说你都娶妻了?我可不信你敢!

师承明心头疑虑,差来黄四详细盘问半天,才知道事情坏了。那黄四揣着书信半路上就丢了,他不敢太早回来怕被老爷发现,窝在外地亲戚家过了一个月才回来复命说,公子哥收到了。

师承明又看信,卫九鲭在上面说不日要路过陆府,看望他。

扑通——师承明的心沉入水底。

这一年秋天,卫九鲭衣锦还乡,锣鼓震天。走到离陆府还有十里地外之时,便遇到府里出来的人迎接,并将陆老爹死之前师承明就跟大小姐成亲的事情告之,并说他二人已有两岁的孩子叫钟儿。

卫九鲭心头骤然被捅一刀,眼一黑,差点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他在外为官拼搏,个中勾心斗角早练得铜皮铁骨,平常人若伤他,他便十倍回报,并不觉得什么大事;只因心底里认准了还有一人等他,只要那人还在,他卫九鲭的魂儿就不会孤苦无依。

谁料晴天霹雳。

卫九鲭强撑着回到陆府,府上的人仍旧先称他“表少爷”,又称他“卫大人”,齐刷刷跪倒了一屋子。

师承明也在下头跪着,一手牵着夫人陆瑢秀,面色平常。

卫九鲭颤着声音问:“是不是有个钟儿?”

师承明犹豫着点点头,待小孩抱出来给他看时,又盯得紧紧生怕他做出什么极端举动。

卫九鲭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想的,竟笑出几声,如夜猫般桀然,令人毛骨悚然。

入夜,卫大人屏退众人后,解掉身上的官服,光溜溜往师承明跟前凑。

他进一步,师承明就退一步,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索性跪在地上闭着眼,浑身哆嗦得筛糠一样,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

卫九鲭问:“承明,我是谁?”

师承明说:“钟九鲭。”

卫九鲭点点头,道:“很好,天上地下总算还有真正认得我的人。”

师承明说:“不曾忘,不敢忘,却因万事都绕不过缘分二字,如今我只喜欢陆瑢秀一人了。”

亲口听他说出来,卫九鲭的心便死了,他忽然恨恨地想,师承明当年的法号是空寂,若他真是空寂孑然一人,从不曾动心该多好!

卫大人穿上衣服走了,堂下的师承明猛地却后怕起来,托人将家里财物做好清算归拢到孩子钟儿头上,大门紧闭谢绝来访。

三个月后,有人一纸诉状告发,师承明忽地进了死牢。

告发的罪状正是当年他杀了山南镇钟李氏的家奴,拐走钟家少爷,累钟少爷至今生死不明。

师承明戴着镣铐,拿着认罪书看了半天,恨不能放声大笑。

卫九鲭!卫九鲭!

天底下除了你,谁有谁知道这桩陈年旧案?

你拿什么罪名报复我不成,偏要提这件事,莫非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他却不知,卫九鲭夜里哭干了眼泪,只恨得要把他连骨头一通吞进肚子里才好!

半生颠沛,好不容易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却又陡转直下入了牢狱。

师承明被判了死刑,押在黑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等候问斩,硕鼠昭昭,在眼前来回窜跳,一时像是回到那年,他跟着阎大到牢狱看自己老爹,卫师如教子敦敦:要做大学问的人,不可浑浑度日。

“吱呀——”牢房门开了,师承明心道,我没听老爹的话,落到今天这种下场也不怪别人。

卫九鲭放下手中的精致食盒,取出一壶酒、一个杯子放下。

多日不见,彼此都像是沧桑一圈,师承明落魄,卫九鲭也未见得脸上多滋润光鲜,消瘦的脸颊上几道细纹,显得整个人更加棱角尖锐。

半晌后,师承明方道:“九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卫九鲭给他斟酒,酒色浑浊,闻着倒香,回道:“好,你想说就说。”

“那年我还是空寂和尚,常在南宝寺山脚的猎户家玩,他家有座半人高的牢笼囚禁着一只罕见的碧眼鹰隼,生得威猛漂亮,我心里喜欢便常拿粮食逗它,猎户却说……”师承明抬眼,定定道,“这只鹰隼生野,喂不亲近。”

卫九鲭冷笑了两声,没接腔。

“我不信,就说你把它关着,它自然跟你不亲近,练鹰也得放在架子上不是。猎户说,打开牢笼这鹰就要啄瞎人眼,已经啄伤好几个人。我那时觉得他夸大,仍旧跟那只鹰隼逗玩,见它在笼子里翻腾险些折损翅膀,便有心开笼放它。九鲭,你说,我放它出来时它会不会也啄瞎我?”

“自然是啄了,就不知你用什么办法躲过去了。”卫九鲭凉凉道,“承明,你不就是想说我恩将仇报?那年你先救了我,后来又分我一口吃的没让我饿死,赶上认了陆家这门亲我又摇身变成公子,按理说应该承敬你的恩情将那桩事……压过去,对也不对?”

师承明忽地落了泪,端着酒杯在手里把玩一阵,闷声道:“我从不曾忘却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上元节你说让我等你,我便真下了决心等你回来,便是没有功名,我们寻常百姓一样厮守残生也是幸事。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卫九鲭飞起一脚踢开食盒,酒壶也摔得粉碎,连哭带笑,狠狠指着他道:“你应我可不只一件事!我问你,那陆瑢秀长得跟我卫九鲭可有一分一毫的想像?你怎敢告诉我说你喜欢她?你就不怕我连她也一起弄死了!”

师承明惨笑一身,仰头将酒喝了,咳嗽几声道:“我只求你放过钟儿,我亏欠他颇多,不能让他这么小没了爹,又没了娘,跟咱俩当年一样四处流浪任人欺负。”

钟九鲭,钟儿,像是早有觉悟知道今日,又像是夹带了私心,日日夜夜抱孩儿在膝头玩闹,呼喊这个名字上千上万次。

情在心头扎了根容易,不妨怎地就变成利剑,伤人伤己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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