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处是三艘高大漂亮的客船,久经风霜的船体上因为风雨的侵袭,而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白色痕迹。水手们正在合力挂起帆布,一场注定的远航即将启程。
码头上人来人往,各个都低头看着地面,仿佛只要一个抬头就会造成不好的结局。他们裹紧了深色的大衣,表情严肃的似乎在逃离一个即将点燃的人间地狱。不时有人哭泣着分离走上船只,也不时有人拥抱着接吻,进行最后的道别。
其中,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青年异常的显眼。
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华夏面孔,与身边往来的西方男人粗犷的外貌不同,长相别样的俊秀精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胆小害怕地低头看地,他手中拎着一个行李箱,步伐飞快地向码头走去。
“莫青!”带着怪异口音的男声忽然在码头的入口响起,行色匆匆的青年一听到这声音,立即停下了步子。犹豫了许久,他才挣扎着转了身,看向那个向自己奔跑而来的男人。
完全没有了以往的优雅高贵,连大衣的纽扣都没有扣上,凯斯德飞快地向那个不告而别的青年奔来。他的头发并没有用最顶级的发胶固定住,被萧瑟呼啸的风吹起,在空中混乱的飞舞。
“莫青!后天就要开始第一场的全欧洲巡回演出了,你为什么现在要走?就不能……就不能再拖后一点时间吗?”一开始还说着结结巴巴的中文,后来干脆变成了流利的英文。
这个俊美的男人从未这样慌张过。当他到了乐团里听说眼前的青年忽然离去、甚至连最心爱的小提琴都没带上时,他整个人都惊慌失措了。
莫青连自己的提琴都没有带走,这说明——
他离开的心思是绝对无法动摇的。
一个是紧张担忧到连话都说不清,一个却是冷静镇定到令人害怕。凯斯德颤抖的心慢慢的冷静下来,他这才发现青年一直用沉着的眼神望着自己,一点都不像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害羞腼腆的人。仅仅是这个眼神,就好像经历了无数的沧桑,一夜长大了似的。
发现对方终于思维清醒了,莫青重重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过首发现船还没有起航,于是又转过头,郑重地望着凯斯德,说道:“凯斯德,对不起,这一次我必须得走。”
“为什么!你知道的,后天就要开始演出了。你好不容易从埃尔先生那儿获得了这次的机会,甚至是整个乐团一起努力训练了这么多天,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一点都没有顾及自己的形象,凯斯德不可置信地喊道:“你连你的音乐梦都要放弃了吗?你这是要……抛弃我了吗?”
最后的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要被这个一意孤行的青年听到后,就会成为事实一般。凯斯德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他紧紧地握着青年的双臂,深刻的眸子瞪大,眼神似乎在乞求对方不要就这样离去。
淡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悲伤的表情,但是又很快隐藏下去。莫青轻叹一声,低声问道:“凯斯德,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似乎是要下一场暴雨,狂风卷席着水面拍击着码头的岸边,发出砰砰的巨响。凯斯德闻言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回答:“今天是7月10日。7月12日就是我们的巡回演出第一场了,莫青,你不可以走,如果没有了你……”
“今天,《哈姆邮报》的头版新闻你看到了吗?”一切的波动都在这张俊秀的脸庞上消失,莫青浅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酝酿着一场强大的暴风雨,暗黑低沉:“三天前,倭国在华夏发起了一场临时事变。”
听着青年冷静淡漠的声音,凯斯德原本激荡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他能够听懂对方话语中的那种悲痛,也能感受到那隐藏在声音最深处的伤感激愤。
“凯斯德,这不是六年前的那场噩梦了。那时我还小,离得也太远,一切都和我没有太多的关系。但是……”顿了顿,莫青伸手将凯斯德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轻轻拿下,淡笑着勾了唇,道:“但是,这不是六年前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想要将我们的一切全部夺走了。”明明是在笑,但是眼眸里却泛着一丝悲凉却不肯屈服的倔强。
“莫青……”低低地开口,刚说了几个字,凯斯德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他只能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一向腼腆内向的青年,此刻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浑身都绽放出一种坚韧顽强的光芒。
如果说以前,在凯斯德的眼中,对方就是一副温婉清新的华夏山水画。那么现在……这个青年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忽然成长起来,只需要一个契机,原本稚嫩的竹笋便拔地而起,变成韧性笔挺的青竹,气势凌厉,不可争锋。
“凯斯德,我必须要回去。我的父母在那儿,我的家人在那儿,我从小看过的每一砖每一石,他们都在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忽然扬起唇角,莫青低笑着说道:“我从小不愿意练琴时,就喜欢在那个四合院的井口用石头砸水。那个声音,是我童年里最动听的歌谣。还有巷口的那棵虬枝缠绕的老枣树,在我的祖父没有去世前,他会看着我爬上最顶端,然后在树下展开双手迎接我。”
凯斯德原本紧握着青年的双手渐渐松开,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神色轻松的人,心中还有着一点不愿放手的想法,可是还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了他一个残忍的事实——
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挽留这个人。
“而现在,他们要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抢走。抢走我的青瓦砖,抢走我的四合院,抢走我的一切的一切。六年前,在那个昏暗无日的六个月,我眼睁睁地看着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而如今,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小子。”
“凯斯德,你觉得我可以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留在这里,忘记在那片土地上的父母和同胞,当一个孬种、当一个懦夫吗?”
身边急忙走过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严肃穆然的气氛,纷纷给他们留下了一些相处的空间,从旁边绕行而过。耳边喧嚣的风好像刮小了一些,凯斯德紧紧地凝视着眼前凛然固执的青年,认真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凯斯德忽然弯了嘴角,说道:“青,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
莫青闻言一怔,反射性地说道:“你没有。”
“那现在我告诉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你。你原来根本不是我追逐了这么多年的一个梦,你就是你,你是一个我从没接触过的人。”用最敬佩与爱怜的眼神,凯斯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青年,继续说道“你有着最柔软的内心,又有着最无法攻克的坚硬外壳。这种精神我曾经在祖父的身上看到过,他告诉我……那叫做华夏魂。”
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莫青微微张了口,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也明白,你非去不可。但是……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莫青怔怔地颔首。
“你一定要……再为我拉一次《恰空》,就在那个金色大厅里,为我,只为我一个人,再拉一次。”
凯斯德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是在用生命做着恳求,恳求青年答应自己仅有的愿望。他知道,这一去,对方所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来做挽留。于是,他能做的,便是——
一次卑微的请求。
莫青的手指渐渐缩紧,修剪饱满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只有森森的凉风吹拂而过的飒飒声,码头上一切嘈杂的声音都仿佛隔离了一般,完全无法打扰这两人身边寂静到凝固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莫青才忽然轻笑着勾了唇,说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为你拉一次《恰空》,只为……你一个人。”
直到望着那一艘高大漂亮的客船驶向了遥远的东方,消失在了施普雷河的尽头,凯斯德也依旧笔直地站立在码头边,久久没有移动。沉甸甸的乌云终于再也无法负担那厚重的水滴,倾盆大雨恍然落下,将整个柏林码头打湿。
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地寻找着避雨的地方,原本拥挤的码头上人流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唯一的一道笔挺修长的身影,仍旧死死地站立在那条滚滚长河的边缘,不愿移动一步。
凯斯德的目光痴痴地望着那一片早已没了影子的远方,望着那一艘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的客船。承载着他的生命,承载着他一生的爱恋,就这样一直向着那个遥远的东方飘去,远离。
浑身都被雨水无情地淋湿,可是凯斯德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大笑着蹲下了身子。那笑容十分响亮,似乎是在放声大笑,又似乎是在用笑声来掩饰着心中悲痛到极点的哭声。雨水将他俊美深刻的面容全部打湿,根本无法分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这个男人,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不堪过。
狼狈到,想要现在就跳下这条汹涌的施普雷河,跟随着自己一生的爱恋,一起飘流到那个未知的国度。
但是,他终究还是克制了。
只是一直在这等着,等候着那个人回来,与他兑现那一句以心许下的承诺。
暴雨没有一丝减弱的倾向,疯狂地扫刮着这片从未平静过的大地。暴风雨过后到底是黎明还是更加猛烈的风暴,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预知。
夜,已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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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雷蒙德所得到的消息一样,这场暴风雨来得十分巧妙,几乎是完美无缺得仿佛是从七十几年前穿越而来的一般。但是它并没有听话到在雷蒙德的一声“卡”后就立即停住,依旧肆虐地从天空倾泻而下,让整条施普雷河都浑浊汹涌起来。
欧诺用厚厚的毛巾擦拭着头上不断滴下的水珠,那一滴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凝聚成一束的发丝滴落而下。他并没有时间和地方换衣服,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实在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猛烈,剧组只能勉强找了一个避雨的地方先行躲着。
幸好助理小张一直抱着毛巾在一旁等着,否则欧诺只能浑身湿漉漉的连块毛巾都没有。
“这场雨太大了,曼特斯你没事吧?”雷蒙德看了一眼屋檐外仍旧没有一丝停息意向的风暴,回身说道:“你的衣服太湿了,现在又没有办法换,这两天你多休息休息,好好照顾一下身体,明天我们就先停一天的戏份,等后天再拍内场戏。”
薄薄的黑色长衣因为雨水而全部紧紧地贴在身上,听了雷蒙德的话,欧诺轻轻地点头。
剧组的所有人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躲雨,林锡望着欧诺这副模样,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在下雨之前,他的镜头已经全部拍结束,所以并没有淋到雨。老天十分配合得及时下了一场暴雨,剧组没有用上水枪,但是这却苦了欧诺。
这场雨可不能说停就停,如果不是雷蒙德提前做了准备,让摄像师、打光师都给道具做上了防雨准备,恐怕欧诺这一次还得白淋一场。
“先把外套脱下来吧。”清秀的眉峰紧蹙,林锡说道:“现在这种季节变化的天气最容易感冒了,可惜王方不在这里,准备好的姜茶在他那。”
“没关系。”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着,欧诺还是将湿湿的外套脱下递给了一旁的助理小张。助理小张不经意地轻轻挤了一下,惊讶地发现那外套上的水如同瀑布一般,直直落下。
林锡见状更是紧张得抬首看向欧诺,他刚准备开口说话,视线在刚触及对方有些发红的脸颊时,又瞬间停住。根本来不及准备,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子倏地向着林锡的方向倒下。
林锡一下子将欧诺抱在了自己的怀中,一旁的几个工作人员也立即让出了一个空间,让林锡半跪着,让这个已经昏沉过去的男人半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欧诺?欧诺?!”
手指一接触到对方的额头,林锡便被那炙热到快要灼伤的温度吓得一惊。当这个人陷入了昏迷中时,那掩藏在苍白面色下的潮红才慢慢地显露出来。整个人都好像放在了火山口炙烤过了一般,连呼出的气都带着一丝炎热。
似乎是听到了林锡紧张的呼喊,欧诺微微睁开了眼睛露出一条细微的缝隙。他慢慢地伸了手摸了摸林锡的,算作是安慰,还没再张口说些什么,又立即陷入了沉睡中。
大雨还在暴怒地清洗大地,林锡倏地咬了牙,抬首看向一边紧张无措的助理小张,说道:“我们出去,现在赶紧去找医生。”
助理小张只是愣了一会儿,便明白了林锡的意思。只见林锡勉勉强强地将身材高大的男人扶了起来,刚起身,欧诺全身的重量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令他不由地踉跄了一步。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下,林锡猛地冲出了屋檐,奔进了雨幕中。助理小张也立即将自己的外套脱下,飞快地跟着林锡向另一边遥远的道路跑去。他用外套遮挡住了林锡和欧诺的身子,但是小小的衣服根本无法阻止从四面八方冲击过来的雨水。
“你只要管他就可以了,不用管我!”林锡大喊。
助理小张稍稍一怔,然后立即照做。
这一场大雨没有一点要停止的意思,而三道身影也渐渐地消失在了工作人员的视野里。雷蒙德震骇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忽然浮现在他的脑中。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安尔曼夫妇一定要来剧组探班,他也忽然明白了,曼特斯当初在柏林逗留了那么久,反复要求自己给那个青年一次机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隐隐约约的,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对相隔着一道最远距离的爱人。一开始是隔着小半个地球,到最后,竟是隔着一道阴阳无法逾越的天堑。
而如今,这两人却能够这样互相扶持着走到现在。
雷蒙德重重地叹了一声气,抬首看向了布满整片天空的乌云,喃喃自语道:“凯斯德叔叔,你的学生……比你幸运太多。”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一场迟到的春雨夹杂着轰轰的雷鸣闪电,在整个柏林的上空叫嚣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消散开去。雨一停,雷蒙德就赶紧让剧组人员收拾了东西到布置好的内场去,而自己则是乘了车赶往了最近的圣玛丽医院。
一场大雨过后,整个柏林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当雷蒙德带着王方赶到了医院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涩的泥土香味,生机昂然,连这栋两层楼的医院内那浓厚的消毒水味道都被掩盖住了。
医生已经为欧诺挂上了水,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颊上还带着一丝没有消退下去的潮红。一旁的青年则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当雷蒙德进屋的时候,他正好将欧诺额头上的消热贴摘下,换了个新的。
“曼特斯怎么样了?”雷蒙德进门第一句话就直接问道,“我看着这小子从小长大,除了那次跌下冰窟窿以外,还真没见过他生过一点小病。”
林锡正将废弃的消热贴递给了一边站着的助理小张,听了雷蒙德的话后,他抬首回答:“医生说只是淋了一场雨,并不是什么大事,烧退下来就好了。”顿了顿,那清挺的眉峰微微一蹙,林锡叹道:“不过温度倒是不低,39°左右。”
“大神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的,这次也一定会没有事的,老大。”躲雨的时候王方并不在林锡的那一边,所以雨一停时,他便跑去找了林锡。当他从雷蒙德的口中知道了欧诺突然倒下的事情后,便二话不说跟着雷蒙德到了医院。“这个时候我也做不了什么事,过会儿我就去医院的厨房里,帮大神张罗一点营养晚餐吧。”
林锡闻言轻轻点头,说道:“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