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容清薇同衡莲只静默地坐着,扶琉的军队已快攻到京城。
京城之内,已是末世光景。
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场盛世的落幕,一场乱世的开始。
这是谢紫拼死一搏换回的浮屠千里,血流成河。
这是君归闲苦守多年的锦绣江山。
朱门被人推开,旧户朱门,高楼深苑,空锁楼中燕。
容清薇看着闻青,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这么多日,劝慰的言语皆在口中盘桓,今日,却说不出了。
闻青看上去很平静,只是那承了夜雨烟岚的青衫,已成一身白雪长衣。
他本生得秀丽,而今白衣于身,却显出其父宣行之一身冷绝孤高来。
眉如剑,深如黛。
眸如寒星,面如霜雪。
只那袖口处,却是红梅朱砂的颜色,血迹斑斑。
再细看其十指,方才瞧见那道道血口。
“闻青,你……”
“我谱了首新曲子,打算在这末世之时,送给君雁雪。”
闻青只兀自低眉说着不相干的话。
他在唇边轻勾出一抹笑,光风霁月:“这首箜篌曲,名为,《谢紫衣》。”
衡莲与蓉娘皆是无言。
谢紫衣,紫衣郎。
闻青缓缓仰首,一种倦,已刻入他骨骼之中。
让他无心再看浮花浪蕊,无心再看乱世狼烟。
人世弹指一瞬,不过一场梦。
而今那梦醒了,万事早已转头皆空。
往后,那千千万万个昼夜里,他也只能就这么坐着,仰首望着日月星辰。
太阳东升西落,
月上柳梢头,
星陷夜空。
也许还会有落雪,也许还会有花开。
可那又与他何干?
那年华已尽了。
春寒料峭或白雪漫天,
骄阳似火或秋霜满地,
与他,终究是再无干系了。
你看,即使我求遍满天神佛,你也没回来见我。
都说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
可若我连一个可相思之人都无,又怎么办呢?
16.终章之梦归江南
有人说,长相思,长相恨。
有人说,情之一字,叫人断肠。
有人说,妾身愿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
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听过那一曲《谢紫衣》。
箜篌圣手闻青,因这一曲而名扬天下。
后人冠之以,“箜篌圣手,乐士无双”。
至于这谢紫衣,指得是那谢氏紫衣郎,
还是指酬谢紫衣知己,
都已在史书斑驳里,岁月渺渺,云烟过尽,往事如烟,孤鸿一抹斜照天。
只是每一个听这箜篌曲的人,都会断肠。
情丝如刀,惘教人断肠。
后来人最津津乐道的,是那灭国之时,嘉庆帝仍然在大摆筵席。
歌舞升平,醉得梦还未醒。
纸醉金迷,绫罗舞步破阵曲。
秋月长歌,美人带笑。
君雁雪身穿玄色龙袍,九条金龙是不知多少绣娘一针一线绣出,纹络清晰如真龙欲飞。
十二道白玉冕旒垂落,遮住他眉眼间艳丽风华,张扬倨傲。
这几日他莫名觉得精神不振,故国事都让苏相帮着料理。
这苏丞相,昔日父皇在世便倚重他,君雁雪见他态度谦和,自然也是十分信任。
自除了谢紫,君雁雪便觉得这世间再无什么好忧心的了。
偶尔问起国事,苏相只答以国泰民安,陛下真龙天子云云。
而今日这宫宴,正是为他生辰而办。
是为,天长节。
貌美的舞姬腰肢轻软,言笑间妩媚妖娆。
水袖在空中划过旖旎的弧度,群臣虽笑,却暗自不安。
小皇帝端坐龙椅上,看一场笙歌迷醉。
可再无人,再无人端坐自己身旁,一笑风雅如画,清风皓月。
但也再不会有人,阻碍自己享尽容华,坐拥江山万里。
沉香屑不惜,洒在描金丝的长毯上。
舞娘如飞燕,轻盈起舞,足踏沉香,舞作娇娆狐魅。
君雁雪端起金樽一饮而尽,连酒似乎都香艳了,让人靡靡欲醉。
分明已是秋了,却觉得,秋月化作了美人眼波。
又觉得回到初夏时候,残柳荷风的絮絮烟雨,梁间的呢喃燕子。就连壮丽的北国也如江南一般旖旎妩媚。
可宫中的暖房里花是开不败的。
这时节了,也有盛开的盆栽牡丹,国色艳,天香染。
君雁雪欲醉时,有人白衣如雪,抱着朱红凤首箜篌觐见。
那衣白,却是白得刺眼了。
这样的大好年华,烈火烹油,富贵无忧,为何要穿这样的衣,带着那样清冷的容?
君雁雪已有些醉了。
所以他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人乃是那被斩首的舒寒凌的徒弟。
闻青。
似乎是这个名字吧。
“启禀陛下,草民这首箜篌曲,名为《谢紫衣》。”
闻青长长一揖,白袖行云曳水一般,翩然如仙,婉转凄清的风致,江南烟雨的朦胧。
清寒瘦月,如烟如岚。
谢、紫、衣。
君雁雪怒极,正要派人将这胆大如天的乐师给拖下去,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糯,不知何时,已是动不了一分一寸了。
他忽然想起那极其香艳的酒。
苏相含笑踱步到他面前便是一礼:“陛下可要耐心一点啊。”
君雁雪片刻便明白了,只狠狠看他,那眼波如水一般,倒是看得人心头微微缱绻了。
那些一直惶惶不安的大臣们,连着一众歌姬舞女也纷纷退下了。
君雁雪只想大骂那些乱臣贼子,却被迫只能一动不动坐在龙椅上。
只是他身形微晃,艳丽的面上显出一种颓败来。又哪有半分的威严如天?
闻青向苏相一礼:“草民在此谢过丞相之恩。”苏相只笑笑,并未多言。
只见闻青端坐于前,未拨箜篌,只先叹道:“陛下可知,现在京城之外,是如何模样,而那百官,又为何弃陛下于不顾?”
君雁雪只死死盯着他,眼神狠厉如刀。
闻青淡淡勾唇,浅浅低眸一笑:“苏丞相与扶琉的交易进行很久了吧,所以一直没有告诉陛下,那扶琉南衡王曲蘅君的大军,已在京城外了。”
君雁雪猛然一震,居然,已到如此地步了?
闻青长叹:“那么也就不多言了,且听这曲箜篌吧。”
月下,金迷纸醉已成了过往烟云,繁华如锦只是那云烟旧梦。
前一刻还是天上人间,下一刻便是乱世阿鼻。
那一曲箜篌,那一曲箜篌!
你可曾听过这样一首曲子?
叫你听了,初时想起的是那烟柳繁华,软红十丈。
是相思相爱相守。
是天上明月一轮,人间一双情人。
是你心心念念所求相伴相知,白头偕老的平安喜乐?
这样的曲子,让年迈的老者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让华发如雪的妇人想起自己二八年华。
让落魄的公子追忆一呼百应钟鸣鼎食的过往,让世间一切有所求而求不得之人,皆做了一场美梦?
可是曲过一半,边从绝世的繁华一转而变,是那刻骨的荒寒。
你可懂梦醒的那一刻,发现一切皆空?
老者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
妇人看着自己青丝成雪痛哭过往青春,
落魄的公子蜷缩在角落里,梦里的烈火烹油如刀插在他心头,
世间一切有所求而求不得之人,皆以为自己已得到,却又复失去。
往事如刀,越美丽的回忆,越是伤人。
就像情人的低语那样温柔,却叫你心思缠绵,难以排解,难以言说。
这样的曲子,让人听了,闻者皆哭,哭者断肠。
一朝青丝,皆成白雪。
天下间总有那么多断肠人,可见过那么多伤心月?
任你千回百转追思难忘,任你苦苦哀求执迷不放,那些美好的,那些缱绻温柔的,那些你至死也不愿忘却的,终究是如飞花散,如云烟了,如孤鸿逝。
一曲毕,世间悲欢,皆是弹指。
云端,佛祖拈花一笑,便是一世界。
原来,原来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悲欢皆成了神佛脚下尘。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千古不过弹指一瞬。
君雁雪感到自己眼中有眼泪汹涌而出。
是因为这曲?
还是因为一个人?
或是因为一片万里河山,大好家国?
他不知,只觉闻这曲,只能断肠。
闻青望着他,幽幽一叹,他放下箜篌,一步步走到不能动弹的君雁雪面前:“陛下,你尚能哭出来,你可知草民却是连泪也再也不会有了?”
“我既然流不出泪,便只能让陛下流血了。”
闻青静静地笑了,眉眼里一片寒凉荒茫,静月晚风吹起他重重白衣,如缟素一般。
那个穿紫衣的谢紫已然不在,闻青又何须穿着青衫?
君雁雪颤了一颤,却不肯示弱,只恶狠狠地看着闻青。
“听说陛下曾给谢紫用过“折桂枝”之刑,草民一向觉着礼尚往来方是最好,故献给陛下我昔年钧天教中所用之“拨银丝”。”闻青轻轻一笑转向苏相:“丞相还是回避吧,接下来的场面,可不太好看。”
君雁雪颤抖着看着闻青,只摇头往龙椅后缩。
闻青拽住他的手,轻笑道:“陛下是一定不知道的,拨银丝这刑,并不伤人性命,只是……”闻青眉眼温柔地道,“让人求死不得罢了。”
言罢,苏丞相轻笑着离去,他身后却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正是容清薇。
“闻青,你要的银针,我可都拿来了。”容清薇巧笑倩兮来到君雁雪面前,风流妩媚的面庞上悄然绽开一抹娇娆的笑。
闻青叹了口气,捻起一根银针来,那针闪着寒光,如美人妩媚的秋波。
闻青将那针缓缓戳进君雁雪的指甲缝里:“陛下你可别想着咬舌自尽,不过你那么贪生怕死怕也不会这么做吧。”
所谓拨银丝,就是用银针戳进指甲缝后向上撬开整个指甲,再用银针在指肉间挑出筋肉的刑罚。
如此十指连心,那痛苦,又有谁能忍受?
容清薇按住已经痛得要昏厥的君雁雪,叹了口气:“陛下,你可要撑着点天子风度的。”
君雁雪却早已疼的提泪横流,只愿就这么死了才好。
那血溅在毯子上,如绽开的梅花。
终于当闻青收手时,君雁雪只吊着一口气了。
闻青回身,身后晚风吹起鹅黄软账,重重魅影,翻飞如舞。
而这大殿之外,已是一片喧嚣。
又不知是哪里燃起的火,烈焰窜入空中,仿佛能焚烧一切。
宗庙倒,焚宫城。
君氏一族的江山,终于今日覆灭。
“后面的,便都交给你们暗门了。”闻青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
俯视着这个祸乱的人间,金戈铁马战火燎原。
可是,他已不想去问。
这个江山上坐的又是谁。
长安的繁华在一个秋夜里陨灭了。
如流星,绚烂而短暂。
只是后来侥幸活下来的人,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那一场火。
如乱世的开始,
又似盛世声嘶力竭最后一次悲鸣。
后来扶琉入主大周,烧毁宗祠,只长乐王府却是一点未动。
后来曲檀华改年号为昭和,破周之年,是为昭和元年。
后来闻青之名名扬天下,求艺者不计其数。
后来,一曲《谢紫衣》,流传江湖。
只叫人断肠,
惘叫人断肠。
听曲者莫有不哭。
哭者莫有不追忆。
追忆者莫有不寥落。
寥落者自伤。
只是,恐怕是无人知道的。
周亡第二个月,有一个人,在白雪漫天里,在芸芸众生里,兀自踏浪而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在那一场穿庭过户作杨花的大雪里,三十里长空雪霭茫茫。
那人白袍紫衣,手中一柄油纸伞。
那伞上绘着两尾朱砂锦鲤,一片翠荷,好似承载了一片江南的风月情愁。
伞下那人容颜,一张玉面胜三分明月,两道长眉夺山黛色。
眼波微转,浓丽如江南绵绵春雨杏花,无边风月里流连开去了。
他停在一家酒肆外,挑起竹帘,对着里头借酒浇愁人的笑道:“我回来了。”
酒肆里,那人一怔。
二人目光相错。
好似一眼,便是一生。
后来,听说那闻青和那紫衣人一起去了广陵,在广陵的明月湖边建了清音阁。
后来,听说第二年中秋闻青同那人赏花看月之时,京城之内,曲檀华下令将原本曝尸多月的周朝后主君雁雪尸体剁碎,喂了恶狗。
后来,听说那无数人流连清音阁外,只为听那道破人世生死的一曲箜篌。
后来,再也没有后来了。
世事纷乱,往生不休。
千百年后,只听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纷纷乱乱纠缠不休,只化作那一句。
一夜箜篌尽,年华谢紫衣。
——正文完——
后记与新文宣传
这个故事我总算写完了。
大概也不过半年吧。
我自己觉得这个是个平静的故事。
却也是有那么一点荡气回肠的。
我喜欢谢紫。
爱他明丽容颜风月无边,
爱他赤子之心皎如明月。
爱他风流京华,一笑绮艳。
他是我笔下最温柔的攻。
我喜欢闻青。
爱他箜篌圣手乐师无双,
爱他偏执疯狂生死不问。
爱他素手拨箜篌,一念长生。
他是我笔下最执着的受。
可他们不应该被攻受二字定义。
他们是两个人。
一个叫谢紫,一个叫闻青。
他们之间是在江南的雨里见面。
那雨,冷而凄清,却也缠绵。
最适合有情人的开始,最适合无情人的埋葬。
我爱江南的雨,我爱江湖浪子一杯薄酒,我爱少年将军厮杀疆场。
一开始,这个故事只是个be的短篇,作公子欢喜贴吧里的电台文素。
可是后来,我还是把它拓展开成了个he的长篇。
不知这一曲箜篌,多年之后,还有谁记得?
不说了,请各位看向我的新文。
一夜箜篌尽的姐妹篇。
扶琉国宁安世子、南衡王与少年丞相的故事-------人生几世寄风尘。
另外,完结求评。
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段岁月年华。
番外:韶华好
闻青从梦中醒来时,还觉得有些迷惘。
神思如飞絮一般,纷纷乱乱。
他就那么躺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茫然地看着被推向一侧的朱门外。
有桃花垂枝蔓延,开出韶华艳色,教人流连。
光阴正好,且多惜取。
闻青扶着门缓缓步出,只觉得腰痛得厉害,想起昨夜那种种,心下暗暗有些不悦。
只是他这性子对谢紫素来温柔隐忍。
便也没说什么。
已是周亡的第三个年头了。
曲檀华的确是个盛世明君,恩威并济手段狠辣,但玉面上笑意翩然如谪仙降世。
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闻青,谢紫只是谢紫。
他们便守在这清音阁内,看年年岁岁花开好,笑饮日日月月姻缘长。
是从前,他在佛前求遍苍生,
才换来的无忧生活。
“谢紫,你一早做什么呢?”闻青的发未束,如鸦羽一般的长发散在他肩上,长袖是素冷的白,如秋月烟波,霜雪寒天。
而那一株桃花树上,三千桃夭灼灼开放,一生一世春华流转。
广陵的春天是妩媚的。
如风月女子柔柔的眼波,教你沉醉。
那纷繁沉堕的艳色的花,在陌上桥边无声便造了一个桃源。
若是在烟雨天气,烟雨杏花,小桥流水,柔橹轻蒿,那青石板的小道边的长巷里盘踞了一段时光流年的茉莉,隐隐传来的歌声便如天人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