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微微眯了下眼,回身望着东城兄弟道:“这般穷凶极恶之徒,怎会与郡王府攀上亲戚?”
未等东城开口,奎琅便大声叫道:“我只认得卓寄优,旁人一概不识。”
梁寿不顾霍相公冷冽的目光,上前道:“你果然是海盗奎琅?”
话音未落,只见寄优扶着她娘子阿尔罕,气喘吁吁的赶进来,轻浪与南朝紧随其后。
瞧见兄长浑身是血的,被几个军士压在地上。阿尔罕恼怒中忘了自己身怀有孕,冲上去便要动手。寄优死死地将她抱住,连声叫她顾惜腹中的孩儿稍安勿躁。轻浪南朝也上前相劝,阿尔罕才勉强安静下来。抬眼瞪着定国方要大声质问,只见一军士跑进来跪禀道:“回殿帅,在屋内搜出金环一只。”
阿尔罕一见面上微微有些变色,不由得将寄优的手抓紧了。
定国仔细将那金环认了认,对奎琅道:“这可是你的东西?”
奎琅艰难的仰脸望了一眼,正是自己所戴的金环。心知大势已去,转头看向妹子,对定国道:“我妹子已嫁人,我既落在你们手里但凭发落,只是莫要牵扯不相干的人。”
定国哧地一笑道:“死在眼前还要极力维护二公子!哼哼,撇开亲戚不说,暗地里你二人就不曾有什么勾当?说与人听谁肯信?”
说罢举起金环向众人展示道:“据擒获的海盗讲,这雕有凶兽睚眦的金耳环,乃岛主奎琅所佩。”
又转头望着东城道:“你与卓寄优一同出海,见他与海盗联姻,不仅不阻拦,还要从中撮合,进而怂恿卓寄优将其带回府中。素闻二公子不喜读书,时常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又专好结交江湖上的朋友。如今越发胆大了,竟然与海盗成了亲戚。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与群分。你二人气味相投,方才这般亲近。为了郡王的一世英名,为了府上不被外人猜疑,更为了二公子不牵扯其中,还请随我走一趟吧?”
梁寿正同另外几位官员上前阻拦,不想芳华在后面高声道:“请殿帅借一步说话。”
众人不知他何意,都齐刷刷的望过来。定国笑一笑道:“四公子有话还请当面言讲,若想叫贺某人徇私,嘿嘿,这却不能。”
芳华哼了一声道:“有劳殿帅还能想起先父!我父兄尸骨未寒,你便要罗织罪名将我二哥下狱。”
定国道:“我这里有人证,奎琅又是在贵府拿住,列位臣工俱是亲眼所见,怎说是‘罗织罪名’?”
芳华踏前一步道:“我也有人证,证明你们蓄谋已久,想趁我父兄亡故好落井下石。我家虽非昔日可比,却也不容你等随意欺辱。”
说罢扯住定国的手,盯着他道:“来,来,来,我与你同入宫中见驾,请官家圣裁。”
定国瞥了眼那鼓起的肚腹,讥笑道:“四公子如今自身不得干净,不说在府中躲避,竟还要往人前抛头露面?是唯恐天下人不知你的特别之处吗?官家龙体欠安已有数日,正卧床静养,四公子这般模样前去,岂不有污圣目?哼,真真的不知羞耻!”
说罢甩开芳华的手。若非梁寿从旁扶了一把,芳华几乎跌倒。东城同时鸣抢上前去将他护在身后,指了定国的脸喝道:“你再推他一个试试?”
定国正要喝令军士们拿人,不想芳华推开二人再次冲过来,当胸一把扯住道:“你是要做得不留半点余地吗?无非想对付我罢了,去对他讲我要见他。”
定国怒道:“你的话我听不懂,劝你休要在此耍刁,如其不然……”
芳华盯着他冷笑道:“好哇,索性将此事闹的再大些,叫天下人都知道。弄个鱼死网破谁也得不到!你是他的心腹,自然晓得他得脾气。邀功不成反而失宠,失宠倒还罢了,若是丢了性命便得不偿失了。”
定国被他抓住痛处,勃颈上的青筋蹦蹦直跳。凌相公见状叫了声殿帅,赶过来道:“以我之见,莫如先将奎琅收监。明日郡王便要下葬,待二公子回来再做道理。”
转头扫了东城兄弟一眼,接着道:“二位公子俱是明白之人,断不会逃走的。”
定国权衡利弊只得依从。
奎琅嘱咐妹子切勿以他为念,同寄优好生过日子才是要紧。话未说完,便被定国令人一路推搡出去。阿尔罕适才听得芳华与定国的谈话,亦察觉此事并非表面这般简单。她虽为女流之辈,却有侠义心肠,不忍累旁及人因此获罪。阿尔罕出生盗匪之家,自幼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将生死看得比常人淡漠许多。然,奎琅毕竟是唯一的兄长。眼睁睁看他去送死,仍免不了悲从中来。哭着叫了声哥哥,往前追了几步便被寄优抱住了。任他牵了自己的手,有些木然的随他往后宅走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有些回不过神来。大部分官员因怕惹祸上身都相继离去了,唯梁寿,胡寒窗与令德生前交好的几位同僚留了下来。本想询问芳华究竟是怎么回事,无奈他早已支持不住,被东城就近抱入自家房里歇息,梁寿只得同其他人告辞回府。临去时留下话,若有事务必差人前来禀告,他们断不会袖手旁观。
芳华疲惫的躺着,甚至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他想静静的睡一会儿,偏偏心里混乱如麻。合着眼思付道:“今日井大官言说,爹爹(指君上)不过偶感风寒,用过药已无碍了。方才贺定国又说,爹爹已卧床数日。太子这般有恃无恐的对我发难,看来爹爹病得不轻呢。他千方百计的要除去我,必然过不了爹爹这关。他……他……是想连爹爹也……”
芳华心下一惊,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东城与时鸣正守在身旁,焦急的望着自己。
晴池至今生死未卜,再不能让东城有半点闪失。芳华吃力的牵住他的手,东城赶紧回握住,用另一只手与他试着额间,突然冒出的虚汗,轻声道:“四郎,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当着众人之面,为何对凤弦说出那般绝情的话?你……你要去见哪个?”
芳华想着让东城对太子有所提防,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
东城听罢几乎不敢相信,对上芳华凝重的双眸,又不得不信。忽然想起什么,懊悔的顿足道:“当初你若是认祖归宗,他今日也不敢对你亲举妄动。毕竟天下人皆知你们是手足,他亦不愿轻易背负,残害兄弟的骂名。”
说到这里,神色稍有缓和道:“还好有官家在,岂能容他胡作非为!”
不想芳华却紧蹙了眉头道:“眼下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爹爹。”
东城与时鸣稍稍一愣,转瞬之间就脸色大变。时鸣紧张的有些口吃道:“太子会……会为了私情……弑……弑君?”
芳华只觉透不过气来,喘了几口道:“就算他一时不敢,也会将爹爹软禁起来,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唉,我向爹爹进言废除夷三族的法令,得罪了不少朝臣。那些被削职罢官的,朝中的亲戚门生,定会趁此时替他们报仇。看今日之情形,多半已被太子拉拢过去。”
东城道:“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凤弦?还要他当众难堪?”
芳华向前伸了伸手,时鸣赶紧过来将他抱在怀中靠着。东城端过水慢慢喂了他几口,芳华才略微好受了些。
时鸣看了眼东城,颔首轻声道:“四郎虽明里做的绝情,实则在护着子叔小官人。”
芳华抬眼望着他道:“果然伴伴最知我的心思。他那里一波未平,何苦又让他一波再起,左右我一人承担下来便是。”
东城有些发急道:“他不知内情,未必能体谅你的一片苦心,还是着人往他家中说明才好。”
说罢叫了采茗进来吩咐。芳华对他道:“外头定有太子的暗哨,路上若有人阻拦你,且不可硬闯,自家性命要紧。”
采茗躬身退了出去。芳华又对东城道:“哥哥千万要耐住性子,莫要中了他们的圈套。”
东城点了点头道:“我断不会叫他们得逞,只是……你莫要去见太子吧?”
芳华哼笑了两声道:“我今日当众说,要去见他们的主子。二哥细想,一位是太子太师,一位是参知政事,一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能使此三人卑躬屈膝者,除了爹爹便只有太子。今日在场的官员,只怕早已猜到了。我不出事则以,一出事,众人定然知道是太子所为。”
说道这里,芳华忍不住苦笑起来,接着道:“不出明日,满京城的人都会议论我左芳华,若有不测凤弦必定会知道。太子断不会让我们父子有半点差池。”
东城一向知道,这个看似单薄乖顺的兄弟,不仅胆大而且颇有主意。只是要让他去见太子,哪里放心得下?芳华看出他的心思,抢先开口道:“当务之急,是要知道爹爹的处境。只要爹爹平安,尚有转还的余地。”
东城道:“你有什么只管说,我替你去办。”
芳华艰难的动了动身子道:“青衣巷宅子里是和大官的亲信,若能……”
东城拍着他的肩道:“明白了,放心交与我便是。”
说罢大步往外面走去。芳华忽然想起一事,扯住道:“贺定国说有二哥的朋友做人证,哥哥要小心了。”
东城顿了一下道:“断不会是南朝他们,更加不会是轻浪。”
说完嘱咐时鸣好生照料芳华,径自出去了。
殿帅:殿前都指挥使简称。
第三十九回:使计策避祸离京 露真情手足反目
不知几时,雨又纷纷扬扬地洒将下来。路人皆寻觅暂避之所,唯那素袍少年浑浑噩噩,任雨点砸在身上竟未有察觉,神情木然的牵了马朝前走着。直到一把伞撑在了头顶,肩上被人轻拍一下方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小伙计,赔着笑脸立在眼前道:“这雨越发紧了,小官人且上茶楼避一避再走吧?”
四下变得昏暗,那抹笑容让凤弦一阵恍惚。小伙计见凤弦只管瞧着自己发呆,回头望了眼立在阶上的东家,大着胆子伸手再拍了一下凤弦。他猛地回过神来举目观看,此间茶楼正是当初自己日日守候芳华之所。一时感慨万千,立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茶楼的东家含笑招呼道:“我与小官人还算是旧相识呢,请到里面略坐一坐吧?”
这几日见多了讽刺挖苦的嘴脸,难得他们主仆诚心相待,凤弦将马匹交与小伙计,提了衣摆随东家往二楼去了。
不知不觉,在那间雅座门前停住脚。东家会意请他入内坐下,问他上什么茶?凤弦透过雨帘,望着远处模糊不清的郡王府,喃喃的道了声“茉莉”。东家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朦朦胧胧的一片看不真切。
少时,茶博士将一壶龙团珠茉莉茶奉上。安放好干果点心,方要执壶斟茶,被凤弦拦住了。东家察言观色,同茶博士退了出去。
屋内寂静一片,屋外雨珠飞溅。
凤弦缓缓揭开茶壶的盖子,顿时茉莉清香扑面而至。那香气温柔的将他包裹,瞬间充盈了整间屋子。微微合上眼,芳华明艳的笑容直直映入心头。往事历历在目,那甜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舌尖。可那冰冷无情的话,亦在耳畔萦绕不去。“这与他什么相干?”
凤弦被那斩钉截铁的七个字,刺的几乎忘记了呼吸。颔首望着眼前壶中,黄绿明亮的茶汤,宛似那人顾盼生辉的眼眸。凤弦忽然哼了两声,脸上也瞧不出是恼还是笑,自言自语道:“若知今日处境,又何必当初相见?那梦岂不越发的可笑?守真,守真,连你也嫌弃与我吗?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呵呵……算算日子,你我相识尚未满一年,就……就‘不相干’了?呵呵,果然挥剑斩情收放自如!难道从前缠绵难舍真心相待,竟都是假的不成?可笑方才哥哥还说,他对我无有二心。呵呵,守真,守真,你好,你好啊……”
凤弦执壶往窗外倒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方要起身离去,却发现一个男子静静的立在屋内。
朝雨园各处日日有人打扫,时鸣抱了芳华回自己屋内躺下。
大约一顿饭功夫,东城从外头进来,在芳华床前坐下道:“果然有人盯着。我亲自做饵将那两个引开,叫了心腹家将,扮作膳房杂役前去送口信。”
见芳华听后像是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把柄在他们手上,便是口信也很隐晦。和大官十分精明,他会明白内中深意的。”
芳华微微颔首道:“但愿是我想多了,但愿太子心中尚存一丝清明。”
东城冷笑一声道:“只待明日,将爹爹与大哥入土为安,我倒要看他做什么把戏!”
芳华沉寂片刻道:“太子费尽心机早有谋划,只怕去年奎琅来之时,便已被他的人盯上了。他……他确为海盗不假,身负命案,今日又连伤数命。唉,只怕救不得了。”
东城起身踱了两步道:“小舅舅可曾来过?”
芳华摇了摇头,催他过那边去看看。东城嘱咐他好生歇着,快步走了出去。
许久采茗回来说,路上倒也安静,不曾有人出来阻拦。只是在子叔家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凤弦回转。凤箫使人上街遍寻不着,只得打发他回来。叫芳华莫要担心,他自会劝解凤弦。
时鸣见芳华垂眸半响无语,悄悄挥退了采茗。在床沿上坐了,思付着要劝他几句。可想起方才的情形,却又不知从何处劝起。眼看着凤弦听了芳华“无情”之言,脸色变得一片灰败,默默离开人群,自家在上面唯有暗暗着急。他能体会凤弦当时的心境,更为芳华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嗟叹。一时捏紧了拳头,将太子恨入骨髓。
芳华陡见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时鸣收敛起颜色道:“四郎果然要去见……去见他?”
芳华抿了抿唇道:“此事总要有个了局,我还能躲他一世不成?”
时鸣听他说得在理。不过一想到凤弦,便由不得暗自替他悬心。芳华见他欲言又止,自然明白所为何来。想着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心上一阵抽痛,由不得将脸埋进时鸣袖间。时鸣轻抚其背,许久方闻他颤颤地一声叹息。
次日天光微明,郡王府正门大开。东城身披重孝,手捧父亲的灵位缓缓而出。芳华在时鸣采茗的左右扶持下,抱着兄长的灵位紧随其后。宽大的麻衣,并未掩盖住他凸起的小腹。昨日不胫而走的消息,让街道两旁早早的挤满了看稀奇的人。因奎琅之事,前来送葬的官员少了近一半不止。而那些不怕牵连,仍肯前来的大多为武将。梁寿同胡寒窗,并东城的数位好友,更是夜色未退之时便已抵达。
天上无端起了风,淡灰色的云团正渐渐向头顶聚拢。漫天飞舞的纸钱,如雪片般一路飘洒。
芳华目视前方,对众人的指点议论充耳不闻,面色淡定从容而行。直至快出城门,他已然是精疲力竭,只得坐回轿中歇息。
一行人出了顺仪门,不多时抵达龙首山下。随着山道往南迤逦而进约半个时辰,便到了君上所赐的墓地。令德父子去得突然,又以外臣被追封为王。事出仓促,不及修建与其身份相等的墓室。只挖了两个硕大的巨形墓穴,用汉白玉石砌了墙。虽是衣冠冢又毗皇陵,但众人仍觉轻简了些。
芳华跪在墓穴旁,抖着手捧了一把土,轻轻撒在棺椁之上。两旁之人这才挥动铁铲,将浮土往坑里填。芳华兄弟并寄优,甥舅三人伏地恸哭不止,引得那些武将一片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