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呆呆的望着东城,忽然觉周身一阵泛凉。打了个寒战,微张着嘴竟不晓得说话。采茗在那厢只是流泪,时鸣拭了拭眼角,上前与他披上衣服,嘴唇有些哆嗦的道:“四……四郎,今日太子差人飞马来报,说……说郡王与世子追剿敌寇至界水山下,不想……”
才说到这里,只见芳华亮澄澄的眸子陡然张大。时鸣不敢看他的眼睛,余下的话被咽在了喉间。东城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极力抑制住颤抖,哽咽道:“眼看便要生擒敌军元帅,不想……不想那里竟发生了地动。爹爹与他……与他……”
芳华瞪着兄长的脸,无意识的屏住了气。东城虽已知晓父兄遇难,可偏偏那几句话,在舌尖上来回滚动,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
芳华被四周不祥之气弄得惴惴不安,烦躁的一把扯住东城胸前的衣服,叫道:“做什么吞吞吐吐?爹爹同大哥究竟怎么了?”
东城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有些口齿不清的道:“爹爹与贼首……被……被巨石砸中,大哥正要搬石营救,不防身后山体垮塌下来。双方除少数人逃出活命,余者数千士卒全……全……被埋在了下面。”
芳华原本清亮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异常沉闷。光着脚立在地上,抓紧了他的衣服道:“你……你这话是……是何意?我爹爹大哥了?他们……他们……”
东城一时泪如泉涌,语不成调的道:“爹爹……爹爹同大哥没……没能跑出来。”
芳华瞪着眼尖声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爹爹,大哥怎么会死?不会的!谁传的信?我去问他,我去问他!”
东城不敢对他太用力,自家反被推得险些跌倒。
芳华光着脚便往外跑,时鸣撵上去合身将他抱住道:“四郎只顾自家伤心,便不顾腹中的孩儿了?似你这般大悲狂动,岂不是要了他的小命儿?”
芳华一时哪里听得进去,疯了似的对着他又踢又打,连连高声喝骂叫他松手。时鸣尽量护着他的肚子,对其他的毫不在意。东城忽然想起了什么,赶上前按住芳华道:“四郎,四郎,你且……你且听我说,明日午后,凤弦随太子将父亲与大哥的灵柩送回京城。四郎,是凤弦……他好好儿的,凤弦要回来了。”
芳华渐渐停止了挣扎,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想着临出征时,养父拉着自己的手说,定保凤弦毫发无损的回来。如今言犹在耳,三人却只回转了一人。养父与兄长从此阴阳两隔,永无相见之日。芳华仰望头上的屋顶,听着耳边乱哄哄的一片惊叫,眼前陡然变得漆黑。嘈杂声逐渐远去,不知是谁的心跳,正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灵魂。
养母病逝之时芳华尚年幼,况养父与兄长皆在身旁。虽也跟着哭泣,到底不能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去年生母过世,芳华也曾后悔内疚。可毕竟未在一起相处,感情上较浅薄。又有凤弦在旁百般的拿话宽慰,过些时日也就慢慢平复了。如今,养父与兄长的突然离世,让芳华猝不及防。惊闻噩耗,便如天塌下来一般。分明听得真切,心上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接受这个现实。
时鸣同东城手忙脚乱的,将昏迷的芳华抱至床上躺好。低头无意间看见褥子上,鲜红刺目好大一滩血。东城自然也看见了,吓得叫了起来。时鸣急急掀起被子一看,芳华两腿间已被血水侵透。东城顿时额上见了汗,连连顿足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这……只怕是方才动了胎气,孩子保不住了。”
时鸣脸色变得雪白,转头对吓懵了的采茗吼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把戎大夫请过来,快,快!”
东城几步抢过来将他拦下道:“你们好好的守着四郎,我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人已蹿出了屋子。到大门外飞身跃上马背,狠抽两鞭,拣那近路直奔新真堂而来。
清禅一连看了十几个病人,这会子正坐在里间屋吃茶歇息。忽听外头有些乱,一个人兜头闯进来,伸手抓了他便走。清禅认出了东城,见他亲自过来又如此慌张,料着定是芳华不好了。问了问症状,快步到外面柜子里,寻了两盒丸药出来,放进自家药箱中。正打算备轿前往,却被东城一把将他提上马背。纵身一跃坐在了他身后,打马扬鞭急赶回去。
时鸣遇事也还算沉得住气,如今,见芳华昏迷中又血流不止,几乎将身下的被褥浸透。眼看着唇上颜色尽失,仿佛连他的性命,也正在一点一滴的悄然流逝。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前所未有的恐慌,让时鸣浑身颤栗心如刀绞。不顾一切的,将芳华紧紧抱在怀中。眼泪顺着脸颊点点滴滴,洒落在他的发间。那是他费尽心血,日夜守护的孩子。陪着他闯过一个个生死关头,看着他艰难而顽强的长大。好容易盼来真心爱他之人,而芳华也即将做父亲。正满心欢喜替他高兴,谁知,郡王与世子的突然离世,让他悲痛之下大动了胎气。眼看孩子即将胎死腹中,而芳华也命悬一线。时鸣此刻早已乱了方寸,唯有紧紧的抱着他,不断的在心里中祷告上苍。祈求神灵护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芳华幼年时几度病危,那么小的孩子,求生的欲望却异常坚强。时鸣不断的宽慰自己,这次毫无例外,也会同以前一般度过危难。
正在此时,东城拉着清禅冲了进来。时鸣稍稍松了口气,不及拭泪,忙将芳华小心的平放在床上。清禅看着他袍子上血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赶紧将所带的丸药交与采茗,命他立取三丸,用开水化了给芳华灌下。这才凝神静气,坐在床边诊起脉来。
清禅不时的观察着芳华的面色,时鸣在旁虽焦急万分,却不敢稍有打搅。清禅听得他呼吸急促,抬头劝道:“你只管放宽心,有我在定保他父子转危为安。”
说罢起身取了金针,在备好的蜡烛上烧了烧。时鸣一心只在芳华身上,不曾留意东城尚在屋内。还是采茗提醒,东城才回避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清禅收了针,血虽然止住了,人却未有清醒的迹象。清禅得空,到外面拉着东城问起了缘故。
原来今日恰逢休沐,枢密使桂万重领着传讯之人,手持太子亲笔书信,直入召德殿面圣。君上听闻令德父子不幸遇难,尸身被压于山下无法运回。瞪着眼指着那人张了几下嘴,竟当众昏厥过去。上林同时翔急忙将君上抱入后面床上躺下,小黄门飞奔出去传御医过来诊脉。万重貌似焦急,实则暗自冷笑不已。
两三个御医围在床前施针灌药,好容易才将君上救醒。万重趋步向前俯下身子才要问候,不防被君上一口血喷在了身上,众人唬的惊叫起来。君上合着眼歇了会儿,方有气无力的吩咐,不许将今日吐血之事传出去。时翔端了水过来服侍君上漱口,不知怎的那手微微抖个不停。上林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了他一眼,忙伸手接过杯子慢慢与君上喂下。万重假惺惺,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方要告退,上林忙走过来道:“枢相(注)请留步。”
万重曾听飞鸾说起,上林与忆昔乃是莫逆之交。他虽面目生得老实,却是多谋善虑,深藏不露之人。心下不免有一丝防备,抬眼望着他静待下文。上林吩咐小黄门寻了件斗篷出来,亲自服侍万重披上道:“这袍子上的血,总不好叫旁人看见。请枢相嘱咐好家里的人,切勿多言多语。”
说罢又亲自将他送出殿去。
方一转身,只见时翔目光有些呆滞的走出来。横在眼前的门槛恍若未见,直直的扑了下去。上林想拉也来不及了,忙对着他猛推一掌。时翔只觉无形中身子被托了起来,后面又有两个小黄门及时扶住,这才不曾跌倒。上林急走两步扶住,问他怎的出来了?时翔愣愣地道:“官家嫌人多想要一个人静静。”
上林将他交与小黄门扶着,轻手轻脚的进去看了看。出来吩咐两个心腹,悄悄躲在里面角落里听着响动。自家扶着时翔,往一旁的值房而来。
才关了房门,时翔便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上林叹口气,架着他坐下道:“依老和的身手机敏,我断定他会平安归来的。实信儿没得着一句,你倒先在这里胡乱猜疑。”
忽然看见时翔眼中带泪,不由皱眉道:“怎得越发学那妇人,哭天抹泪起来?是想让宫里的人,都晓得你们的事吗?明日他回来我看你羞也不羞!”
时翔听他此话,回想方才着实有些失态,忙着拭干眼泪道:“多谢提醒,倒叫你见笑了。”
上林拍着他的肩道:“自家兄弟,何必说这等见外的话?我晓得你对他情深意笃,唉,这便是关心则乱了。宫中人多眼杂,万不可乱了方寸。若授人以柄,岂不大大的不妙。放心,老和后日一准回来。”
时翔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道:“官家尚且悲痛至此,二殿下若晓得了岂不要出大事?”
上林也跟着叹气道:“这等忠臣良将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才说到这里,只听外头小黄门道:“薛大官,井大官快请过去看看吧。”
上林同时翔脸色一变,急急地走出去。
小黄门回说,方才在殿内,听得官家莫名的笑了两声。因觉得有些蹊跷,便大着胆子悄悄过去一探究竟。看见官家睁着双眼,只管盯着头顶瞧。上前连唤了几声不见作答,这才跑出了请他们过去。
上林疾步来至昭德殿外,忽然转身喝住其他中贵,叫他们在门外听传,这才同时翔进去。
方走到里间门口,一眼看见君上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二人抢上前去扶住,连连的唤了两声。君上眼珠动了动,木纳的转过脸。当他看见眼前的上林,黑沉沉的眸子竟有了一丝光彩。口里叫了声大郎,张开手臂将他紧紧的抱住。如此反常的举动让时翔惊异非常,上林更是手足无措的僵立在床前。
时翔正要提醒君上,却听他在上林怀中轻轻地道:“大郎何故吓我?适才有人说,你们父子在长天州遇难。你……你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大郎征战辛苦,可有伤到哪里?”
一面说,一面仰头望着他。眸光似水,那满满的柔情弄的上林面红耳赤,后背上顿时起了一层汗。只道子叔蓝桥临死的话是一派胡言,想不到竟会是真的。上林微微偏开头急道:“官家,官家,小人是薛上林,是薛上林啊!升平郡王……他……他已不在了,官家,官家你……你醒醒吧!”
时翔最见不得这个,转而想起忆昔,止不住垂下泪来。
上林见指望不上他,只得一手抱着君上,一手在他后背由下至上运气慢慢一推。君上喉头咕咕作响,即时吐出大口带血的痰。时翔忙端了水喂了他两口,这才小心的扶他斜靠在床头。上林一则尴尬;二则撞破了君上的秘密,心中未免惶恐不安。垂首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一下。
不想过了一会儿,君上忽然明明白白的唤了他一声,上林俯身跪下不敢抬头。君上唤他起来,又将时翔也叫至身旁,语调平缓的道:“曼说你门是我的心腹,便是外头的朝臣,如今也不怕他们晓得。我同令德相识相知近二十载,终因太多的顾虑与无奈,只能隔岸相望。好容易往前迈了一步,却落得如此收场。我……我……好悔呀!”
说道这里,君上已有些气息不稳,喘吁吁地望着时翔道:“你同忆昔虽不敢正大光明交往,私底下好歹一处伴着,倒比我们强上许多。他要我做圣德明君。我要他做忠烈良将。彼此极力维护对方在世人,家人跟前的清誉颜面。把真心想要的却抛在一旁,埋进土里。呵呵……他如今走得干脆,远离这苦海去再世为人。撇下我独自受煎熬,不知何日才是尽头?”
时翔此刻哪里还顾及什么礼数,牵了君上的衣袖,扶着床沿儿跪下抽泣道:“郡王固然是走了,可官家便舍得二殿下,跟那未出世的孩子吗?为了他们也不该灰心至此啊。”
上林亦跪下道:“如今子叔家败落,他夫妻又自尽身亡。满京城都说,是二殿下出面告发的。子叔衙内……”
上林不知眼下该如何称呼凤弦?顿了顿,见君上没有异议,接着道:“他回来知晓此事,若犯起糊涂,将二殿下弃之不顾可怎么好?如今郡王不在了,官家不替他们……他们父子做主,叫他们又去靠哪个?”
君上望着他们许久,忽然便笑起来。只是那笑声苦涩酸楚又满含无奈,闻者莫不倍感凄凉。时翔与上林唤了声官家,一同叩下头去。君上抚着胸口道:“你们是怕我寻短见?呵呵……我也想,索性随他去了什么都不管。正如你所说,芳华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我欠他良多,实不忍再弃他于不顾。他与凤弦前途未卜,我……我总要……”
话未说完,忽听得时翔伏在地上哭出了声,君上侧身拍着他的背道:“我晓得你牵挂忆昔的安危,放心吧他会平安归来的。”
上林拽了时翔一把,对君上道:“郡王府那边总该要去知会一声才是。”
时翔拭泪道:“二殿下若知道此事,叫他如何受得住?”
君上皱了皱眉头,慢慢将手按在腹上,吸口气道:“瞒不住的。你莫看他年纪小,性子却极坚强。为了孩子他也会保重的。”
说罢吩咐上林往郡王府传讯。 又再三嘱咐,叫那边的人千万劝住芳华。上林委实不放心,推着时翔前去。君上微微摇首道:“你看他那眼睛肿的还能见人吗?放心去吧,我便要寻短见也不在此时。”
上林慌忙劝道:“官家既可怜二殿下,便不该存着这个念头。难不成,还要让他再伤心一回?”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君上脸色煞白,额间已渗出了汗。手按在右腹上,极力忍耐着疼痛。
时翔也注意到了,慌手慌脚的爬起来,往床头抽屉里寻出一个玉瓶。到外头叫小黄门用开水化了,端进来服侍君上吃下。又宣御医请脉开药,直忙到午时已过。上林看着君上服了药睡去,这才换了便服,急匆匆打马往郡王府报信去了。
芳华整整昏睡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苏醒,众人总算能略略放下心来。时鸣试了试药温,正要端过来喂他。不想,上林同时翔扶着君上走了进来。挥手制止了众人的跪拜,君上在床边坐下。虽然被褥已经换过,芳华身上也清洗干净,君上似乎仍闻到了血腥之气。看着芳华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清禅上前如实回禀,君上伸出颤抖的指尖,抚着芳华冰凉的额头,眼泪再忍不住直滚下来。芳华微睁着眼虽不曾落泪,可那眼底哀哀欲绝之态让君上痛彻心扉。拭干泪水,君上握了他的手,放在那隆起的小腹上道:“我们为了彼此的孩子,都好好儿的活着。你爹爹与大哥才能走的安心。”
说罢,起身将芳华抱在怀里靠了,唤时鸣近前喂药。
因失血过多,芳华不久又沉沉睡去。君上默默相望,守着他不愿离开。眼看着宫门将要下钥,上林硬着心肠来催请了几次,君上这才勉强立起身,一步一回头随他出去。
思政宫乃君上之寝宫,内有大小殿阁十余座,君上便独宿在明德殿内。平日临幸后宫娘子皆在丽景殿,便是桂圣人,也未曾踏入明德殿一步。除昭德殿是君上批阅奏章之所,嫔妃一概不得擅入。其余殿阁,倒准许她们随意出入玩耍。
肩舆在明德殿门前落下,上林同时鸣左右扶持着君上,慢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