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似乎到很多年后，林蕉才真正领悟到这个道理。

虞锦岸的朋友开车来，接了林蕉，便来到市区的一家咖啡店里。

“啧啧，这小子真嫩，能掐出水儿。”

虞锦岸这个朋友有点混，初次见面，就冲着林蕉吹口哨，还戏称自己大饱眼福。

林蕉迫不得已，坐在二楼僻静的包间里。

窗外，依旧天寒地冻，却比不上林蕉心中的荒芜。

明迤岚来的时候，虞锦岸识趣地将朋友拉走了，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

林蕉一转眼，就看到他匆匆的步履，还有额头渗出的薄汗。

他缓缓掏出纸巾，却见明迤岚从兜里掏出手机。

是一个女生打来的。音色娇柔，就像……大学校园里那些青春美好的女子。

“抱歉，我现在没办法过去，好吧，晚上再说。”

林蕉便缓缓收回手指，沉默地靠着沙发。见明迤岚喘着细气，他忽然转过头去。

目光遥遥落在碧绿的护城河上。明迤岚苦笑道：“你真的生我气了？”

第17章：柳岸新绿却温柔

林蕉默然，明迤岚按照各自的口味点了两杯咖啡，搅着小勺，神情略微松弛一些。

“才一年不见，你就不喜欢我了？”

“在澳洲呆了这些日子，其实有点难熬。如果不是你，我真的没有这么多动力。”

他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动听，雨洗青瓷，透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明净。

林蕉不是声控，却爱极了这种嗓音。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林蕉终是不忍。

果然，明迤岚眼神一亮，专注地看着林蕉：“上个礼拜。我想给你发短信，可是，那段时间我家保姆死死盯着我，我爸估计已经怀疑你了，你记得吗，高三的时候，我经常给你带饭，晚自习结束，我们还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广场上散步……”

提及高中里的往事，明迤岚墨黑的眸子愈发晶亮，宛如被春雨洗过的原野。

林蕉心中苦笑，是啊，那是他有生以来最甜蜜的记忆。

或许，对男生来说，甜蜜这个词有点不达意，可，爱情从来不分男女，不是么？

两人没有过多地沉浸于往事之中。

“你这次回来多久？”林蕉状似漫不经心。

“一个月吧。我家里，出了点事儿，上个月我表哥去澳门一趟，输了几百万。”

林蕉哑然，却见明迤岚开心地笑道：“这样更好，有比较才有取舍。我在澳洲一直很安分。”

心头更苦，这人什么时候沦落到必须以这种怪异的方式争取未来？

“林蕉，我会想办法的。你只要记住，不管相隔多远，我们的心在一起。”

多年后，林蕉回想起这句话，只能淡淡一笑，付之东流。

醇浓的咖啡入喉，带来苦涩的回味。

林蕉极少加糖，却甚是喜欢啜饮咖啡上面漂浮的奶沫。

“迤岚，我们……说不好，如果你爸爸坚持，你就先退一步吧。”

末了，林蕉郑重地劝道。

明迤岚却神色一僵，露出受伤的样子，像一只孤独的小兽。

“你太悲观了。外面的世界不是那么僵板，像我爸那种人，肯定会懂得变通。”

“青城是小县城，在这种问题上，大多数人还是保守的。”林蕉抛出一句。

明迤岚登时有些激动，猛地捉住林蕉的手：“你不信我？”

林蕉感受着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似一对相濡以沫的鱼儿。

“你在澳洲，我在成都。隔着大洋与异国他乡的距离。你哪来的把握？何况，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是回来继承你父亲的事业，还是独自在国外打拼？”

“这不是理由，林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变心了？”

“迤岚，你看，才几分钟时间，你就疑心了，这种怀疑会变成我们之间的裂痕。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修复，到那时，世上再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感情。”

明迤岚一愣，俊脸微红。

“那我所做的努力，岂不是一场笑谈？”

本该是天之骄子，明迤岚却神色黯淡，眼中盛满苦涩纠结的愁思。

林蕉幽幽一叹，倚在柔软的沙发上，素来闲逸的姿势，不知何故多了一份难捱。

诚然，他选择出国留学，有自己的缘故。

三年的感情，逐渐明朗，足以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产生冲动。

可是，十年前，出国就读亦是青城富家子弟惯有的做法。

林蕉并不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周璇优柔清雅的歌声带着老上海浓浓迤逦的风情。

明迤岚微微苦笑，见林蕉不解，便解释道：“手机昨天被我妈没收了，她给我换的铃声。”

很多年后，林蕉偶尔会想起少年信誓旦旦的模样。

“林蕉，你的那些担忧，都是事实，可是，我不会轻易放手。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初恋，我不会让它埋没，就当是为了成全自己。我从来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想将就，更不想妥协。”

这人始终朗月清风，笑谈自如，俊秀的眉眼间，似有柳岸新绿。

明迤岚的父亲打来电话，没说几句，便不欢而散。

“你够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整天管这个管那个，我替你累得慌！”

明迤岚利索地关掉手机。

林蕉忽然起身离去，被明迤岚拦住。

包间里没有第三者，明迤岚便鼓足勇气，以诚恳的姿势轻轻拥住林蕉清瘦的身体。

“我真的很想你。”

林蕉试图挣脱，却感受到对方身上特有的骄傲和温柔。

是呀，高一进校那年，他在无人的保健室里初次和明迤岚相拥，那种温柔便让他沉醉。

“迤岚，刚开始我们都不想这样。也没有预言的能力。”

“你像一团火轻易地点燃了我。那时候，我多么想靠近你。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可是，世俗的感情，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转和人心的浮屠。”

两人静静地相拥。难得的默契和温暖。

“以前是我不好。总是搞不懂你的想法。”明迤岚的声音瓷清如故。

“没错，太年轻，总是自以为是。可是，你不能武断地否定一切。或许，我们之间的感情可以长长久久呢？先不要煽情，就做些实际的成绩，让关心我们的人，将来真的认可我们。”

面对这份诚挚和热血，林蕉再也说不出驳斥的话来。

甚至，林蕉有一种错觉，他生来就应该和这人厮守，以爱情的名义。

心潮难平的两人，在相拥的这一刻，难以自已地幻想起未来。

可是，林蕉越过明迤岚坚实的肩膀，看到护城河畔那些穿梭往来的人群。

不知何故，他轻轻挣开明迤岚，笑道：“你想继续做兄弟吗？”

“什么意思？”果然，他紧皱眉头。

“老朋友坐在一起喝加奶的卡布奇诺。以后也可以很自然地见面。这样，就是最好的朋友。”

这番话，让林蕉觉得自己很矫情。

为什么要将自己化装为苦情戏里的配角？林蕉一直搞不懂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就在这时，虞锦岸匆匆地跑来：“明迤岚，你家里派人来找。赶紧走吧。”

明迤岚登时一急，似乎想发火。

虞锦岸却拉住林蕉，低声道：“我带你离开，别发呆了。”

两人很快从咖啡馆的偏门离开，林蕉想到临走前明迤岚难舍难分的眼神，有些怔忡。

傍晚已至，灰蒙蒙的天，冷风呼啸。

两人沿着大街一直走着。沉默像一只倔强的手，紧紧揪着心脏。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虞锦岸忽然顿住脚步。

林蕉回过头来，疑道：“你想说什么？”

他并不了解虞锦岸，因而无法第一时间在虞锦岸深沉的眸子里发现玄机。

“其实，同志不是什么反派。也不是羞于启齿的身份。”

林蕉身心一僵，半晌，才大怒，打算独自离去。

虞锦岸却追过来，以一个巧妙的姿势将他拦在自己的圈子里。

“林蕉，明迤岚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柜的，可是，青城就这么大，这件事在圈子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或许你之前被他蒙在鼓里，可是，他为了保护你，牺牲很多。”

华灯初上，烟火人间。

林蕉坐在吧台边，高脚椅轻轻一转，调酒师递给他一杯蓝柑橘。

这家酒吧位于青城闹市区的巷子里，闹中取静。

低调，充满诱惑。

“这杯，我请了。”虞锦岸嘻嘻笑着。

在虞锦岸的心里，这个少年总是清冷淡泊，却有一双高山深雪的眼睛。

“这儿有几个同志，你可以自己观摩观摩，这是真实的生活，你以前肯定很少接触。”

林蕉愣住，却见虞锦岸强势地将酒杯塞给自己。

“别这样遮遮掩掩，这么虚伪地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

林蕉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错觉。

为什么？他会跟着虞锦岸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为什么？虞锦岸会轻易地戳破真相？

虞锦岸很快被几个相熟的朋友叫走。

林蕉孤零零地坐着，杯中绚丽的蓝柑橘却纹丝不动。

“一个人？”

酒吧里，不缺搭讪的陌生男子。

“嗯。”

“我请你喝一杯，烈火白兰地。很轻狂的味道。”

林蕉垂着头，沉默的剪影，像古典诗画里，在杏树枝头喧闹的喜鹊。

给人一种不由自主想要接近的观感。

“你长得真好，如果你经常来这儿，肯定会被很多人追求。”

“当然，有男有女。你不是那么保守，对吧？”

林蕉很想笑，这个古怪的世道，让年少的他最初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你知道恐惧这种感觉么？”

“人一旦对外界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足部到膝盖，整个小腿都会产生生理反应，然后，人就站不住脚，腿软了，这就是所谓的恐惧。”

林蕉终于抬起眼，静静地注视着这个陌生而英俊的中年男子。

第18章：玲珑心事时光旧

“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林蕉低低笑了一声。

刹那间，惊艳了身畔驻足的过客。

“所以，你并不畏惧任何东西。既然没有那种反应，那么，不妨一试？”

林蕉幽幽地看他一眼，目光像美人蕉，茁壮华美。

“来，喝一杯。”他打了个响指，让调酒师为两人准备浓烈如火的白兰地。

“男人，不对，你是男孩，也不对，介于两者之间。”

“一般男孩子都爱玩，不过你看起来有点呆萌，有点像瘦身版的南极小企鹅，哈哈！”

林蕉也忍不住笑出声，或许，偶尔的放肆，可以让他抛去那些琐碎与平庸？

虞锦岸回来的时候，林蕉微有醉意。

“怎么着，准备419？”虞某人故意凑到林蕉耳畔，熟络而不失暧昧。

林蕉却推开他，举起蓝柑橘，一杯饮尽。

虞锦岸呆住，这人是牛饮么？

“不想浪费你的钱。”林蕉很煞风景地解释一句。

林蕉搭着虞锦岸宽厚的肩膀，缓步走出午夜灯光迷离的酒吧。

“嗨，我的手机号。有空联系。”英俊的中年男子风度翩翩地将印花便条纸留给林蕉。

两人来到停车场，虞锦岸去取车。

林蕉打开便条纸，看到一串陌生号码，熏染了醉意的唇畔，勾起一个轻渺的弧度。

最终，他将纸条揉成一团，随意地丢进下水道里。

虞锦岸摇下车窗，奔驰车停在街边，被镇上几个熟人认出。

“锦岸，怎么有空回来？”

“我送朋友回家。”

“这么晚？”

“玩得嗨，反正也是寒假。”

林蕉下车，和虞锦岸礼貌地道别，便若无其事地回家。

感觉到那份疏远，虞锦岸嗤笑一声，独自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父亲已经睡下，母亲丹菊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在看泡沫电视剧。

“妈，等很久了？”林蕉去卫生间洗漱。

“你难得跟朋友出去玩，我想等你回来。你是不是喝了酒？”

“嗯，两瓶啤酒。”林蕉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应道。

“天这么冷，喝什么酒？别跟你爸爸一样，染上酒瘾就惨了。厨房里有一碗热汤。”

丹菊勤快地端来热汤，林蕉不想拒绝，便乖顺地喝完。

隔日早上，林蕉迷迷糊糊地醒来。

窗外，有清白的霜花。

拉开素布窗帘，可以将村镇一角收入眼底。

黢黑的屋檐与屋檐连成一片顽固不化的曲线。这么多年，似乎从未改变。

林蕉扶住脑袋，微微晕眩。

“咚咚——”短信来了。

竟是多日不闻音讯的萧舒晗。想起那人傲娇的模样，林蕉暗自好笑。

“上网，跟我视频。”

林蕉并未犹豫，反正闲来无事。漫画也看得差不多了。

家里有一台旧电脑，台式机，很寻常的配置。

两人在网上接头，打开视频。

那一端，不止萧舒晗一人，他发来消息：“朋友对你很好奇，想亲眼见识你这个真美人。”

林蕉佯怒，回道：“看你就够了。我来凑什么热闹？”

正要关闭视频，却被萧舒晗发觉。

“小香蕉，别生气啊。回校后我任你处置。我这朋友实在啰嗦，我拗不过他。”

两人说笑一阵，萧某人忽然发来大哭的表情。

“怎么了？”林蕉好奇。

“李默善跟我爸妈关系好，在二老面前大倒苦水。我最近成了过街老鼠。”

林蕉哑然失笑：“果然，青梅竹马是王道。”

“何以见得？”

“背后有公婆支持，现在婆媳关系是社会热点问题，你该知足。”

萧舒晗不甚开心，便顺手拿起一只水灵灵的梨子，在视频里表演独家绝活。

“香蕉，这梨子皮没有断，你可以许一个心意。保管实现。”

林蕉无语，发了个鄙视的表情过去。

“快过年，收礼收到手抽筋。小香蕉，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带。”

林蕉正儿八经地思索一番，笑道：“听说四川自家做的腊肉和腊肠好吃？”

“对，还有泡椒凤爪和麻辣牛筋。”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林蕉发去一个偷笑的表情。

下了线，林蕉在房间里转悠。

在书架上找到一套蒙尘的漫画书，是鸟山明的《龙珠》。

这套旧物，是林蕉初中时代的珍藏。

林蕉翻开漫画，保存完整的纸页依旧散发着一股清淡的书墨香气。

热血好斗的风格，让林蕉瞬间轻松起来。

半个小时后，他收起漫画书，将书架整理一遍，又看到束眠送自己的这本《张看》。

是张爱玲的散文集。高一的时候，班里流行一种购物图册。

当时没有淘宝和京东商城。购物方式以邮寄为主。

束眠从购物图册的广告上一口气选了十几本书，送了林蕉一本。

却是林蕉不甚中意的这本张爱玲散文集。

书页泛着温柔的淡黄色，里面夹着“金陵十二钗”探春倚石回眸的书签。

给束眠打去电话，林蕉难得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