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烬余录(FZ) 中——贝勒王
贝勒王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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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颜意笑道,“那也不奇怪,这燕京在二十几年前,原本就是南赵的,这几年交战掳过来的战俘,也多数在城中定了居,现在这城里啊,说汉话的反而比说女直话的还多呢!”

颜音因知道了颜意的身世,听他评价源赵两国的关系,心里多少有点异样,但抬眼去看颜意,却不见他神色有什么变化,一径那样淡淡的,笑得很温柔。颜音心想,“二哥的相貌也很清秀呢,但眉眼却最像爹爹。”

“怎么?我脸上有土吗?我练完武洗过了啊。”颜意见颜音盯着自己看,用手背抹了一下脸。

“没有,没有。”颜音笑道,“我只是觉得几年不见,二哥更好看了。”

听了这话,颜意也噗嗤一笑,“你这嘴啊,什么时候变得和小五一样甜了?小五便成日价说什么赵子龙赵子龙的。”

颜音也笑,“你别说,还真有几分像……对了!我师父给小五诊过脉了吗?他怎么说的?这两日衙门里事情忙,他又有好几天没过来了。”

“诊过了,也开了方子,说是没有什么大事儿,也是先天禀赋弱,好好调养一阵子就好了,说比你小时候的身子要好很多呢,不难调理的。”颜意眯着眼睛,抿嘴轻笑,“他每次闹着不肯吃药,我就吓唬他说,若是不吃药,将来就像三哥那样,被父王圈在府里,哪都去不了,他就乖乖吃药了。”

颜音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音儿……对不住啊,二哥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颜意见颜音不说话,以为他听了自己的话心里不快,忙不迭的道歉。

“二哥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呢?我没有不痛快,小五身子没事儿,我也就放心了。”颜音说完,便拈起一枚小螺酥自己吃了,又把另一枚塞到颜意嘴里。

一股焦香甜蜜的味道,炸裂在颜意嘴里,颜意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病弱的弟弟,不由的想起了往昔的那些事。

颜音自小便不能吃生冷的东西,但每次三兄弟分酪酥的时候,却总是抢最大的一份,但转头趁大人不注意,便塞给了自己……还有那次,自己害大哥丧了命,被父王鞭打,也是他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自己跪在大哥灵前守灵,一日一夜水米未进,昏厥过去,醒来是看到的,也是他拿着一皮囊温奶子,缓缓喂给自己,又坚持要陪自己跪着,最后累得枕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颜音也微微仰着脸看着颜意,想着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三兄弟玩在一处,府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大哥和二哥四只手搭成个卐字形,做成轿子,让自己骑在上面……二哥也像现在这样,常常偷偷溜出府去,带些坊间的吃食和小玩意回来。每次三兄弟满头大汗的跑到鹤园,娘总是先拉过二哥,为他擦汗净面,自己也曾嘟着嘴抗议过,娘却说,他没有亲娘疼爱,更不能让他觉得被冷落……

“三弟……”颜意有点迟疑的开了口,“听说都城要南迁到燕京了?对吗?”

颜音点点头。

“还听说皇上有意让父王留在中枢,不再领兵打仗,可有这回事?”

颜音又点点头。

“那铁鹞子军交给谁?”

颜音摇头,“我不知道,父王曾说要我从军,但我做不来,也不想做。”

“我想!”颜意抿着嘴,一脸坚毅。

“你……”颜音迟疑,“将来……我军要再度起兵攻赵的……”

“我是大源王子,和南赵没有半点瓜葛。”颜意还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颜音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父王会不会同意……”

“要不……你帮我求求父王?”

颜音苦笑,“父王怎么可能听我的……”

“那……我去求义父可使得?”

颜音听颜意也称呼安述羽为义父,微微怔了一下,转念又想到父王许过安述羽,说自己的儿子便是他的儿子,自然是每个孩子都称他为义父才对,但心中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原本在中都会宁,安述羽的一颗心十二个时辰都挂在自己身上,但到了燕京,似乎他眼里便只有父王了……想到这里,颜音轻叹一声笑道,“自然使得,在父王面前,恐怕皇上的话也没有义父的话管用。”

“那……你也帮我在义父面前说些好话?”

“好。”颜音点头,但心中却觉得闷闷的,论血缘,二哥有一半是赵人,但他却毫不介意领兵攻打赵国,这却是为什么?

颜启昊远远的透过窗户,见两兄弟比手画脚的谈谈讲讲,很是快活,心中不禁有些惆怅,这两个孩子,何曾在自己面前这样欢喜过?可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啊……颜启昊摇了摇头,怅然地掩上了院门,退了出来。

颜启昊茫然地在府内走着,心中翻来覆去,想着的就是这几个儿子……猛抬头却见后院家庙的小山坡上,一个白衣人踽踽独行,正是颜意。颜启昊抬头看天,见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原来是今天是十五了,是意儿去看他娘的日子……

一百零九、稚子苦啼真有意

颜启昊站在树下,怔怔的看着那白衣的人影,一步,一步,沿着斜坡缓缓走了上去,偌大的满月,在他身后照着,映得那身白衣像是隐隐发着辉光。

颜意的身材并不算十分高大,但四肢修长,蜂腰乍背,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因自小习武,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俊逸潇洒,即便只是寻常走路,都能让人看呆了,不愿意将目光移开片刻。

颜意到了庙门前,伸手要敲门,又缩了回来,颓然低下头来,将额头轻轻抵在那门上,树桩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启昊看着,心中一阵抽疼,紧紧攥着拳头,似乎在无声的帮颜意鼓劲。

那一年,也是这样清冷的月亮,却并没有这么安静的夜色。那是夏天,蝉鸣阵阵,呱噪得让人心烦。

颜启昊抱着还未满四岁的颜意,一步一步走在这条斜坡上,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

那一年,王妃乌林达氏病笃,卧床不起,已经无法再照顾两个孩子。长子颜章已经七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了,次子颜意刚满四岁,正是粘着大人的年纪,成天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娘亲。颜启昊便下定了决心,带颜意去见他的亲生母亲,希望能用亲情化解康灵好的仇恨,至少,让她愿意照顾这个孩子。

同样,颜启昊徘徊在庙门外,敲门的手,几次举起又放下。四年不见,灵好如今是什么模样?像初相见时的英姿飒爽?还是如孕中的暴戾癫狂?亦或是早已青灯古佛,心如槁木死灰?

“爹爹,我亲娘长得好看吗?”一只小手,轻轻拂过颜启昊唇边的胡须,稚嫩的声音,在静夜中是那样动听。

“好看……”

“和母妃一样好看吗?”

“一样好看,但相貌不同,你见过爹爹书房中那副画儿吗?画着一个红衣服女子的那张。”

“我知道,大哥说那张画画得是红线盗盒。”

“嗯。你亲娘的相貌,就和那画上的女子一样美。”

“真的吗?可是娘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我呢?”

“因为她生爹爹的气了,不肯原谅爹爹。”

“那我去劝她不要生爹爹的气,爹爹最好了!”

“好呀!你要是能劝动你娘,算你大功一件!将来爹爹亲自教你枪法,带你上阵打仗。”

“好啊好啊!”颜意高兴得连连拍掌,“要是我能劝娘亲出来,天天跟爹爹在一起,爹爹又怎么赏我?”

颜启昊抿嘴轻笑,“那爹爹这铁鹞子军的帅印,就交给你了!”

“真的吗?那说好了,爹爹可不许耍赖哦,我们击掌!”

颜启昊伸出手来,和颜意那雪白粉嫩的小手轻击了三下。颜意便迫不及待的,径自敲响了那紧闭的黑漆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门环。

静夜中,颜意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挺起身子,举目向四周环顾。

颜启昊向树影中缩了缩,生怕被颜意看到。

颜意怅然转过头,叹息了一声,轻轻扣动了门环。

那声叹很轻,但在颜启昊耳中,却宛若雷鸣。其实隔了这么远,颜启昊根本无法确定,那声叹息,是颜意发出来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颜启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叩响了门环,一声,两声,三声……颜启昊停了片刻,见没有人回应,又继续去叩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黑衣妇人,却是伺候康灵好的仆妇。

“红姑,王妃病重,再没精力照顾这孩子了,这孩子天天闹着要娘,能让他见见你家小姐吗?再怎么样,孩子是没罪过的,你看,他出落得多可爱……”颜启昊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出来,生怕红姑不让自己开口,忙不迭的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红姑冷冷说道,“王爷请回吧!这里没有这孩子的娘。”说完,竟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没有给颜启昊任何机会。

颜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夜很静,颜意的哭声很清晰,府中没有人敢出来多事,只有颜意的哭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在夜空中飘着。

颜启昊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突然下定了决心,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将还在抽抽噎噎的颜意放在了上面,蹲下身来,双手按着颜意肩膀郑重说道,“意儿,你听好,你亲娘就在里面,但她生爹爹的气,所以连你也不肯见。爹爹现在离开这儿,或许你娘就不那么生气了,你继续哭,哭得声音大一点儿,等你娘心疼你了,就会开门出来见你了。”

“爹爹……我怕黑……我不要……”颜意一边哭,一边扯着颜启昊衣袖不松手。

“不怕不怕……爹爹就在下面看着你,你看,就是那颗老松树下,你就当和爹爹、娘亲玩游戏,好不好?你要是能把娘唤出来,你就赢了!”

“赢了爹爹就教我怎么带兵打仗吗?”

“是啊!赢了你才是智勇双全的小元帅,元帅是不能怕黑的。”

“好……”颜意抽噎着点点头。

颜启昊拿出帕子,为颜意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方一步三回头的走下山去。

颜意扭头看着颜启昊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那天,颜启昊也是站在这大树下,不错眼珠地盯着庙门前那小小身影,耳畔满溢着阵阵哭声。那哭声,起初还有一点干嚎的意思,但随即便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颜启昊靠在树上,闭上眼睛,手指紧紧的抠着树皮,只把那棵马尾松鱼鳞一样的树皮,一片一片,抠下了许多。

就在颜启昊再也无法硬起心肠,想要要迈步过去抱起颜意的时候,颜意突然福至心灵,大哭道:“爹爹!呜呜……爹爹你不要走!爹爹——!呜呜呜……你怎么不要我了?娘!娘!呜呜呜……你快来救我,娘……”颜启昊身子一震,停住了脚步。

颜意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王府,让颜启昊恍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抛弃了这个孩子。

正这时,那扇门再一次吱呀一声打开了,那锈蚀的门枢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但在颜启昊耳中,却犹如伦音。

一百一十、青灯古佛本无心

颜意站在那黑漆大门前,看着那龟裂剥落的漆皮,那已经爬到齐腰位置的苔痕,也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自己还不到四岁,就坐在父王的外衣上,就坐在这门前,那时,这门上的黑漆乌油油的,像是娘亲的一头乌发。如今,娘亲的青丝已经染上星星点点的白,自己的个头,也已经和父王一样高了,这门,也愈发破败不堪……

颜意抬头看了看月亮,想着,从那一次开始,每逢十五月圆之夜,自己便要来到这里,已经成了定列。或次日,或三五日,或七八日,再从里面的出来,全凭娘亲的心情。只是,那日门外那个小小的孩童,全然没有想到,门内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更加没有想到,从此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这每月一次的母子团聚,会让自己视为畏途,又好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又一次,那锈蚀的吱呀声响了起来,大门向两边分开,一个黑衣的瘦小妇人,幽魂一样飘了出来。颜意点点头,略一伸手示意,那妇人便引着颜意,走进了大门。

门,缓缓地关上了,颜启昊长出了一口气,轻轻靠在树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离了出去。

颜音跟在那黑衣的红姑身后,默默走着。没有灯,清冷的月光洒在草木葱郁的院落中,显得有几分鬼气森森。这让颜意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娘亲的情景……

幽暗的殿宇中,烛火的光明灭不定地跳动着,那女子盘膝端坐,一头乌发结在顶心,发上覆着纯白的逍遥巾,一身白色的右衽布衣一尘不染,连嘴唇都白得没有血色,配上那姣好端正的面容,看上去不像盗盒的红线,更像是白衣观音,只是她表情冷厉,比观音多了几分杀气。

“果然比画上的红线还要漂亮。”颜意心中,是有几分欢喜的,咧开小嘴,眉眼弯弯地问道,“你是我娘吗?”

那妇人勃然变色,厉声喝道,“你说得什么鬼话?!”

颜意吓呆了,圆睁着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不会说汉话吗?”那妇人又厉声怒喝。

汉话,颜意是能听懂的,毕竟燕京是个五胡杂处的城市,除了说女直话的,就数说汉话的人多,家里的下人也有一半是说汉话的。听,虽然能听懂,但是说却说不出几句。当下颜意嗫嚅答道,“只会一点点……”说完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那妇人皱着眉头,一脸嫌恶的表情,好像眼前这玉雪可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而是一团腐肉白骨,“红姑,你去教他汉话,不要让我再听到一句女直话!否则拿针把他的嘴给我缝上!”

颜启昊依旧靠在树上,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庙门,不愿意离去。“不知道意儿在里面好不好,他们母子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颜启昊想着,又回忆起当年颜意第一次从里面出来的情景……

那夜之后,又过了三天,红姑抱着颜意,交到了颜启昊手上,只说了一句话,“小姐吩咐,以后每个月十五,让这孩子过来。”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意儿,你见到娘亲了吗?娘亲漂亮不漂亮?你喜不喜欢娘亲?”颜启昊笑着问道。

颜意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喜欢!我再也不要去见她了!”

“为什么?”颜启昊眉头一皱。

颜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打我……这里……还用针扎我,全是血……”说着,颜意摸了摸屁股,又把手伸到颜启昊面前,那只柔嫩的小手雪白无瑕,但颜意看着手心的眼神,却像上面满是淋漓鲜血一般。

颜启昊眉头紧锁,盯着颜意澄澈的眼睛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走,爹爹带你去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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