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烬余录(FZ) 中——贝勒王
贝勒王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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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很安静,一声嗒然,是那样清晰的响起,似乎四壁都隐隐有回声。

颜启昊从繁冗的文书中抬起头来,只见颜音的发际、领口都湿了,地上数点水痕,正是他身上流下的汗水。颜音的小脸涨得通红,牙齿紧咬着嘴唇,手和脚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动。

“只这么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颜启昊沉声问道。

颜音不敢开口,怕一开口,泄了这口气,就再也提不上来,连发梢上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臂之上了,才能勉强维持住那张弓的圆满,哪还有半点力气张口发声?

颜音大睁着眼睛,直视着颜启昊,用力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还能坚持,点过之后,又发觉这点头颇有歧义,似乎是在说自己坚持不住了……颜音睫毛一闪,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又轻轻摇了摇头。

“这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呢,你自己掂量着,看能不能坚持一个时辰,若不能,趁早放弃,别伤了身子。”颜启昊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关心,又像是嘲讽。

颜音用力摇了摇头,吐出了三个字,“我能行!”话音未落,手已经抖得控不住那弓,只见那弓歪歪斜斜的抖动着,像是个活物一般,和颜音的手臂较着力……一声轻响,颜音终于脱了手,那弓铿然落地,颜音随即也瘫坐在了地上,两只手臂不住抖动,难以自控。

“原来你的坚持,也不过这样罢了。”颜启昊一哂,却不理颜音,继续低头看那些军报。

颜音大口大口喘息了片刻,终于积蓄起力量,重新抓起了那张弓,嘶声说道,“我能行,再重新来过!”说着,猛地站起身来,双臂一教力,竟然独自拉开了那张弓。

颜启昊很是惊讶,原本只是想着给颜音出个难题,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小子竟是有一股韧劲,竟是越挫越勇,倒是很像当年的自己。

此时,颜音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显得狼狈而凄惨,一双嘴唇,像是充了血似的,红得骇人。

嗒、嗒的水声,越来越密集,颜启昊皱起了眉头,凝目细看。

“音儿!”颜启昊惊呼失声,从桌案后一跃而起,因为他看到,那嗒然落地的湿痕,不仅仅是汗水,更有血滴。

颜启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颜音跟前,一把夺过那弓,惯在地上,扳过颜音的身子,挥掌在他身后猛拍了几下,斥道,“谁教你这么拉弓的?!”

原来颜启昊本已经帮颜音在拇指上戴上了驼鹿角的扳指,用以保护手指不被弓弦所伤,却谁知道颜音这一次根本没按照颜启昊教的张弓方法,用拇指勾弦,而是不知不觉用了突厥人的胡法,以食指、中指、无名指相并勾弦。胡法确实比较容易使力,适合张大弓,却不适合骑射用的短弓,源军一般很少使用,便是使用,手上也要带上鹿皮护具,以免伤手。可颜音却没有任何防护,就这样乱来,弓弦割破了手指,鲜血淋漓。

颜音眼中含着泪,“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想的,只有这样才能使得上力气,拉开那弓。”

“你只知道拉开弓,不要手指了吗?!”颜启昊更怒,又用力打了两下。

颜音身子一颤,泪水落了下来,“若不是父王逼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好啊!还是我的不是了?”颜启昊气得双手发抖。

颜音一脸无辜,“您明知道我坚持不了一个时辰的,却还是出下这个难题,难道不就是要我拼上性命也要做到吗?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颜启昊咆哮道,“你哪里晓得这弓弦的利害!一不小心,筋脉就会被割断,这只手就废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您又没告诉我……”颜音一脸委屈。

颜启昊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你既然坚持不住,为何不知难而退?”

颜音摇头,“我不要让太子哥哥脸上刺字,所以无论父王您出什么难题,我都会拼命去做。”说着,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因他手上有伤,血蹭在了脸上,把整张脸弄得血泪模糊,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颜启昊心中一软,取出帕子为颜音擦干净脸,又裹好了手上的伤。站在那里直运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音怯怯问道,“父王,能容我休息一天,明天再过来试试吗?先不要给太子哥哥刺字,好不好?”

“你的手伤成了这样,明天拿什么试?”颜启昊一脸无奈。

“我可以换成左手勾弦啊,反正只是张弓,并不讲究准头,左手和右手不是一样的吗?”

颜启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的脑子里不知道都装着些什么,总有出人意料的奇思妙想。

“行不行?”颜音轻轻牵着颜启昊的袖子,左右摇晃着,抬着脸儿,眼中满是企盼。

颜启昊的心,瞬间便融化成了一滩水,但却依然板着脸,斥道,“明天寅时,在帐外候着,爹爹教你骑马。若晚得半分,那就再无商量的余地了。”

“若没晚呢?”颜音穷追不舍。

“若没晚,你要是能在一日之内,学会骑马,父王便如了你的愿。”

“怎样如了我的愿?”颜音还是刨根问底。

颜启昊伸出一根手指,戳向颜音耳后,沉声说道,“我会将奴印刺在他这里,头脸之上,只有这里不显眼,并且能在正面看见,不算违了规矩。”

颜音眼睛一亮,“谢谢父王!”

“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颜启昊沉声。

“什么事?”

“从此之后,不得与康英见面。”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要一样东西,就要付出对等的代价。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好事儿,你不要以为受了伤,爹爹就会因心疼你妥协,即便爹爹会心疼你,但你终将要长大,要独自面对外面的风浪,世人是不会心疼你的,你不要总用这种小孩子耍赖的方式要到你想要的东西。”

颜音脸一红,低着头寻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问道,“那能不能写信?”

这孩子,怎么什么事情都要讨价还价?颜启昊几乎绷不住,只得强忍着,勉力维持住一张冷脸,“不行!”

“只有我写,不让太子哥哥回,也不行吗?”颜音继续争取。

颜启昊皱起眉头,“这又是为什么?”

“太子哥哥被他爹爹当成了弃子,心里一定很难受很难受,成了阶下囚,又离家这么远,身边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肯定每天都很煎熬……我写信给他,至少能给他解解闷。我不需要他回信,因为,我孤零零待在皇上身边,虽然也很寂寞,但是肯定会比他好过的多,所以,我不太需要他的安慰,只要他能收到我的信就够了……”

颜启昊听了,心中一软,一把搂过了颜音。

颜音只觉得胸口被塞了一个东西,头上传来颜启昊的声音,“这个拿好,明天戴着,不要让缰绳再弄伤手指。”

颜音低头看去,发现那东西是一副精美的鹿皮手套。

七十六、锦缎垂裳曳悲风

第二天一大早,颜音天不亮便起来了,早早等在颜启昊帐外候着,生怕误了时辰。

但天不从人愿,中都传来圣旨,因源赵边境战事一触即发,源帝要求颜启昊即刻起行,赶往中都献俘,不得在燕京耽搁。颜音也只得匆匆收拾行装,跟着大军开拔。

燕京东郊,仙露寺。

所有的赵国战俘,都被关押在这里。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贵戚,都挤在一间间殿舍里,人挨人,人挤人,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那些工匠、手艺人已经被抬为良民,允许各寻生路,只是不许返回赵地。那些劫掠来的平民,允许家属以金帛来赎。唯有康氏一族并宫婢、宦官等,不准折赎,男丁一律在面颊上刺字,永为官奴。

这次献俘,只有皇子、亲王、内眷、帝姬等近支宗室和未嫁宗姬、女史、宫婢等妙龄女子随军起行,其余两千多远支宗室、驸马、命妇、嗣王等,都被留在仙露寺。

夫妻父女分离,天各一方,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颜音坐在车里,挑开车帷,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风很大,漫天尘沙恣肆狂舞着,让人睁不开眼睛。

“别看了,放下车帷吧,风大。”戴子和劝道。

颜音头也不回,眼睛还是盯着外面,“他们的衣服,怎么都变成了那个样子?”

戴子和探头看了一眼,见有些人的衣服已经烂成了丝丝缕缕,赤着脚,沾满污泥的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那破烂的衣服上,还有零散的织金与盘金熠熠闪光。繁华落尽,锦衣成尘,由天入地的那些人,身上还留有那旧时的金粉,反倒是把如今的惨状,衬托得更加悲凉。

“那些身份不高的男丁,有些一开始就是便徒步的,有些是马匹倒毙了之后步行的,身上的衣服,自然损耗的快些。”戴子和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仿佛可以置身事外,装作与己无关,但心中那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哀,却是难以抑制的涌了上来。

“为什么不给他们换一身衣服?”颜音又问。

戴子和一叹,“因为他们没有用啊……不能像皇子、皇后一样可以激励士气,鼓舞臣民,也不能像妙龄女子一样可以颁赏功臣。身无一技之长,就算是作为家奴,执炊牧马,洒扫负重,也比不上常人吧……”

颜音皱起眉头,“只要是人,就有用处,只是看你用的是不是地方罢了。”

戴子和摇头,“此一战掳掠的赵国男妇,将近有二十万之众,唯有这数千人,最难处置,散在民间不是,羁押看管也不是。”

“师父,您算是西夏人,还是赵国人?”颜音突然问道。

戴子和一怔,“我也不知道……我是汉人,祖上被西夏人劫掠为奴,传了几代,家乡已经不可考了,唯有这汉话,一代代传承了下来。所以……我也不能确定祖上是不是赵国人……此情此景,或许和我祖上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

“那你恨我们源国人吗?”

戴子和摇头,“说不上爱恨,我只是个飘萍一样没有根的人罢了……我父母、兄长都患了时疫去世了,我这条命,是师父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师父祖上是吐谷浑人,他的国家,也早已经灭亡,不存在于世上了。”

“师父……”颜音轻轻牵了牵戴子和的衣袖,“那你就当我们源国人好不好?永远和我在一起?”

戴子和轻叹了一声,没有答话。

颜音不敢再说,歪着头想了片刻,问道,“我把这车上的表缎,送给他们,如何?”

戴子和看了看车上铺垫的,阿古留下来的表缎,层层叠叠,也只有十几匹而已,于是摇头叹息道,“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

“能帮得一个人也是好的。”颜音问道,“如果是大疫当前,有成千上万人需要师父救治,师父一己之力,只能救治几十,一百人,难道就不救了吗?”

戴子和笑着捏了捏颜音的脸,“你说的对!但这样贸然送过去,会令你父王难堪的。”

“不怕。”颜音神秘一笑,对外面喝道,“来人!”

一名亲兵应声躬身。

“把这些表缎,给仙露寺里的那些人送过去,就说是烁王康英赐给他们的。”

那亲兵犹豫了一下,点头听命。

远远的,那些人收到了表缎,冲着外面遥遥下拜,连连叩首。

颜音的眼圈,蓦然红了。

大军一路疾行,不日便到了中都会宁。

颜音坐在车中四下观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便是我大源的国都吗?怎么看着还不如燕京繁华?”

“那燕京是康氏龙兴之地,北塞重镇,又是南北通商大邑,繁华热闹为河北之冠。而源国人自古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筑城定居只是这几十年来的事情,会宁自然比不上燕京的。”

颜音抿着嘴不说话,心里想着的,却是金碧辉煌的大梁,“难怪父王心心念念想要挥师江南,我们大源和赵国相比,真是差太多了。”

“‘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与其艳羡他国的繁华,不如退而奋发图强,建设好自己的国家。”戴子和悠悠说道。

颜音点点头,却不接话。

晨曦初露,曙光乍现。

一身华服的颜音,牵着戴子和的手,步入这一片绿柳环绕的源国宫禁。柳浪依依,雀鸟啾啭,将喧嚣凡尘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会宁城万人空巷,士庶百姓争相涌到城门口,长街旁,观看沦为下奴的赵国皇子、后妃。

五百铁鹞子军作为先导,威风凛凛的当先行来。其后数名军校,各执大旗,上书:“俘叛奴康英”、“俘赵后朱氏”、“俘赵皇子”、“俘赵后宫眷属”、“俘赵帝姬”、“俘赵诸王”……后面是康氏一族,无论男女,皆被缚于马上。那些马各由一名源兵牵着,一路迤逦行来,游街示众。

戴子和牵着颜音,缓缓步入宫禁。

只见正中一座大殿,名唤乾元殿,周围数顶帐篷环绕,帐篷顶上皆以金粉涂饰,四周缀以璎珞,看上去虽然也是富丽堂皇,但和大梁皇宫的飞檐彩绘,玉柱雕龙相比,便显得简素寒酸了。

有侍卫引导着二人,来到旁边一座小帐落座,滚热的奶茶和甘甜的果子干陆续呈了上来,却只是让两人安坐等待。

等了一会儿,颜音便有些不耐烦,问道,“皇上什么时候见我们啊?”

戴子和微笑道,“皇上在主持宗庙献俘典仪,总要等那边结束了才能回来的。”

颜音不说话了。答应过父王,不再与太子哥哥见面,这宗庙献俘,自然不能去看,再说这是太子哥哥遭受羞辱的事情,也没什么好看的。

戴子和却是心中雪亮,颜启昊一大早便让自己带颜音进宫,便是要让颜音避开这宗庙献俘,怕他看了受不了,又闹出什么事来。

******

注:

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八赵子砥燕云录:「东京去取宗室嗣濮王仲理以下姨、■〈女监〉、命、宗女等千八百余口至燕山仙露寺养膳,日给米一升,半月支盐一升,而嗣王与兵卒无异。拘縻点勘监视严密,自困于道涂,苦于寂寞,一岁之间,死及八分,止存三百九十八人。」

七十七、一别经年客帝乡

宗庙外,康氏宗室一千三百多人,无论男女,皆裸露上体,披着及腰的羊裘,手持毡条,在源兵的看押下,安静肃立。

康英裸着背,被缚跪在庙门一侧,长发披垂了下来,看不见面目,唯有耳后那枚崭新的官奴奴印,清晰刺目。

殿中,紫幄低垂,宝器杂陈,香烟袅袅,胡乐齐奏。

源章宗颜启晟亲自宰杀了两只白羊,供奉在殿上。

源国君臣、后妃、宗亲、勋贵列队殿中,燃香焚表,告祭祖先。

康氏一族在殿外被胁迫着,同样按照源国礼仪,单膝下跪,以示臣服。

冗长的仪式过后,近千名妇人女子又被逼迫着,前往别苑。

只剩下肉袒面缚的康英,依旧跪在当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只见他双手的十指,深深插入泥土之中,血丝,渗了出来,倏忽便被泥土吸纳了,不留一丝痕迹。

颜音在小帐中等得焦躁,东看看,西摸摸,坐立不安。又因喝了太多奶茶,觉得腹中涨满,便来到院中如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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