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了银子,剩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许多。风风火火地先去前堂交了诊金,然后抱着凌子修,跟着医药铺的学徒身后,直接去了内堂。
将依旧昏迷着的凌子修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铺上,见大夫还没过来,乔知白开始有些着急地室内转起了圈。一旁候着的小学徒见着乔知白这个模样,也是明白他的心思,伶俐地递上一杯茶,宽慰道:“这位公子莫急,已经有人去前头请师傅去了。这毕竟正是忙的时候,也还请公子耐心些。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虽然知道理是这么个理,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的,但是毕竟凌子修现在这副模样确实是糟糕的很,乔知白就算想要安慰自己不要太过于着急都起不了丝毫作用。冲着那个小学徒摆了摆手,只是道:“大夫总是不来,我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要不……要不我再先去前面催催?”
小学徒张了张嘴,刚想说这样不合规矩,但是话还没说出来,那边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看起来十分憨实的一个小童子,冲着乔知白就道:“公子,公子,师傅来啦!”
乔知白闻言,眼睛微微一亮,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了几步,准备快些迎接大夫。果然,在那小童子的话说完不多会儿,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左右的大夫便提着医药箱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老大夫进了门,也没多说什么废话,只是放下医药箱,朝着乔知白安抚性地点了个头,然后便赶紧朝着凌子修的方向走了过去。
因为要处理伤口,身上的衣服便显得累赘了。老大夫便先是拿起剪子将他身上有伤的地方的衣服剪开以便后期工作。但是因为伤口出现的时间太长,有的布料已经完全和衣服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不过许是因为这种伤口处理已经经历了太多,那老大夫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指灵活地几下将衣服剪成几块,然后逐步逐步地,扯着衣裳,“刷”地一下,便将那与伤口粘合起来的衣服撕了下来。
然后,已经结了痂的伤口便理所当然地再次崩裂开来,鲜红的血顺着伤口就这么一点点地滑落,不多会儿就濡湿了白色的被单。
乔知白看着原本正陷入昏迷的凌子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突然全身剧烈抽搐了一下,自己的心里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难受得厉害。就这么在一旁瞧着,简直有些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大、大夫,您轻些,我弟弟他怕疼。”看着那老大夫熟练却粗暴的动作,乔知白终于受不住一样,皱着眉头开口道,“您撕这些衣服的时候,您看能不能先用水去润一润?”
老大夫并没有看乔知白,只是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没有放慢。许久,乔知白才听到那个老大夫慢悠悠地道:“依老朽看,你这弟弟可不是一般的那种娇气的人,这么点疼肯定是熬得住的。”顿了下,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再者说来,现下他昏迷着,对疼痛的感知要迟缓得多,你实在不必太过担心。”
说着,将最后一点衣料从伤口上剥下来,老大夫接过一旁小童子递上的已经消过毒的小匕首,斜睨了一眼乔知白,道:“你这弟弟受的伤也有几天了,不过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仔细处理过,有些地方伤口化脓,必须要将腐肉挖掉,不然的话后患无穷。”说着,想了想,提议道,“这场面对于亲属来说,怕是有些难捱。不如公子先去外面休息一段时间,待老朽将令弟的伤口处理好,公子再进来如何?”
听着老大夫提议要让自己出去,乔知白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但是当他眼角扫到凌子修那血肉模糊的身体时,他整个人却又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对着老大夫道:“那我弟弟就麻烦你了。”
老大夫点了个头,然后朝着一旁的小学徒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学徒连忙伶俐地走上前去,对着乔知白清脆地道了一句“公子随我来”后,领着乔知白出了内室。
老大夫将手中的刀又放在火上烤了烤,转身正准备帮着躺在床上的凌子修挖去腐肉,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那个本该是陷入深度昏迷的少年此时却坐在床铺上,冷冷地看着他。那一只黑色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冷漠而充满戾气的光。
老大夫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武林人士他也救治过不少,所以看着凌子修如此,只不过是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恢复如常:“看样子你的意志力要比你的兄长想象的强得多。”老大夫淡淡说着,然后拿着匕首走近凌子修,“不过现在,作为老朽的一个病人,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耽误我帮你治疗。”
凌子修冷眼看着老大夫手中的匕首,片刻后,垂下眸子,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匕首放下,你退后。”
“什么?”老大夫有些吃惊地看着凌子修。他知道江湖中的人警惕性都非常高,一般轻易并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身上动刀子。那会让他们觉得受人制肘,任人鱼肉。这对一些在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来说,将自己的性命轻易交付于他人手上,这是非常忌讳的。
但是他可是他的大夫!
现在的情况,可容不得这个小子这么胡来。老大夫微微沉了脸,有些不愉快地问道:“难道你还准备自己来?打了麻沸散之后,你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怎么可能自己动手?”
凌子修没什么感情波动地牵了牵唇角,趁着对方不注意,身体稍稍前倾,也不在乎动作过大会使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反而干脆利落地出招,劈手夺过老大夫手中的匕首,然后漫不经心地放在手上把玩了片刻。
冰冷的匕首上倒映着他那一只黑色的眼睛,一时间竟分不出那冷光究竟是来自于匕首还是源于他自己本身。
“那种东西,我不需要。”凌子修淡淡地说着,然后随手在身下的床上掰下一小块木头,直接放在了齿间咬紧,然后右手握住匕首,毫不犹豫地往身上长着腐肉的地方挖去。
乔知白在外间呆着,因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情绪反而更加焦躁起来。
一旁的小学徒看多了这样关心则乱的病人家属,应付的口才也早就练出来了,瞧了一眼乔知白,笑眯眯地就道:“公子您放心,我们师傅的医术在方圆百里内都是赫赫有名的。类似于您弟弟的这种伤这么多年来师傅不知道处理过多少次了,这次也一定没有问题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乔知白抿了一口茶,眉头依旧紧锁着,“怎么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没有弄好?”又在原地不安地踱了几步,最终还是忍受不住了,“我还是进去看看吧,在这里干着急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嗳?公子!”小学徒看着乔知白抬步又准备过去,喊了一声,发现拦他不住,便也赶紧跟在他身后追了过去。
但是还没等乔知白走进内室,他却突然看着老大夫带着医药箱,面色沉沉地走了出来。乔知白心底一个“咯噔”,赶紧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大夫,我的弟弟怎么样了?”
老大夫抬了头,深深地看了乔知白一眼,半晌,意味深长地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但不管怎么说,令弟怕都是有大造化的狠角色。”
乔知白皱了皱眉,他并没有怎么听懂老大夫的话,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单纯地在夸赞凌子修。
乔知白像是抓住了什么,却又好像并没有完全抓住,脑子片刻混乱,无法兼顾,只得抓住当下最紧要的:“那小修他是没事了吗?”
老大夫点了点头:“虽然那些伤看上去比较吓人,但是却也不过都是些是皮外伤,没有真正地伤筋动骨。只要按时服药,多休养一段时间便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乔知白这句倒是听明白了,知道小修没有事了,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一大半,连忙向大夫道了一声谢,然后抬步绕过他,赶紧进了内室。
屋外,那老大夫背着自己的医药箱,半眯着眼朝着那半开的大门虚着朝里望了望,许久,一边叹着气,一边带着自己的小童子又去前堂为前来看病的患者听诊去了。
罢了罢了,是福是祸,一切都是命,他一个大夫,管这么多干什么!
第27章:迟来的一句话
乔知白大步走进内室,抬眼一看,就见那头,凌子修已经清醒了,正面色惨白地半坐在床上,视线里掺杂了一点令人不安的锐利,直勾勾地朝着门外的乔知白看去。
只不过那过于凌厉的视线也却只是一闪即逝,等这边乔知白眨了个眼的功夫,那感觉就迅速褪去了。快得几乎要让乔知白因为刚才那些搞不好都是自己的错觉。
生物的本能让乔知白对于刚才的凌子修下意识地在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排斥感,但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排斥感却并没有得到乔知白的重视,只是一个念头,转瞬又被乔知白强自压了下去。
乔知白的视线顺着凌子修的脸向下,落到了他那原本布满了伤痕的上身上。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敷过药,被大夫妥帖地包扎了起来。伤口虽然并不是太多,但是因为创口面积却极大,这就直接导致了凌子修的整个儿上身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这么看着,倒是很有几分木乃伊的即视感。
凌子修见到乔知白进来了,动了动身子,想要再坐起来些,但这一挪动,动作稍大了点儿,正巧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疼的凌子修眉头瞬间死死地皱了起来。
虽然凌子修并没有呼痛,甚至连声闷哼都不曾有,但是就这么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死样子,让乔知白在一边看着却是给心疼坏了。
“好好在那里给我坐着,别再瞎动弹了!”乔知白连忙出声阻止道,“你还嫌自己伤的不够重吗?”
乔知白的话一出,凌子修那头立刻便不动了,只是稍稍地放松了身子,顺着乔知白的话,选了一个相对舒服些的姿势,轻轻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蹙着眉头走过去,乔知白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敢坐在床上,就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已经是伤残人士的凌子修给磕碰到了。于是左右看了看,便只从另一头拖了一条凳子过来,搁在靠近凌子修的床头的地方,然后这才坐了过去。
虽然先前大夫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了,但是直到现在,乔知白真真正正亲眼见着凌子修醒过来了,心中的大石头才完全地放下来。
朝着凌子修伸出手,乔知白想要隔着纱布碰一碰方才看到的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但是手放在纱布上方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放下去,只是转而顺势向上,伸手拨开他脸侧的碎发,然后轻轻揉了揉凌子修的脑袋,仿佛他还是那个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孩子一样:“疼么?”
凌子修看了看乔知白,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疼的。”
乔知白看着凌子修仿佛一夜间长大的模样,片刻,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几个……咳,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记得你也是被那些人牙子打出了一身伤,我问你疼不疼,你那时候就从来不说疼。”
凌子修眸子闪了闪,听着乔知白的话,像是也回想起了什么,但是却没接话,只是微微半垂下了双睫。
“怎么一晃眼,你就长这么大了呢?”乔知白看着凌子修那张让自己觉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分。这种并不对等的时间差,对于凌子修来说,终究是过于残忍了些。
“可是我虽然是已经长大了,但是哥哥却还是和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老呢。”凌子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那声音柔软而轻松,像是一句稀松平常的闲谈抱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小调皮。但是,那半垂下来的,并未看向乔知白的黑色眸子里,神色却既深且沉,看不出一点揶揄玩笑的味道。
谈论到有关于年龄的这个话题,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干,但是乔知白却莫名感觉到了一点心虚。这个话题叫他怎么接下去?难道说其实不是他没有变老,只不过是因为计穿委那边的因素,他真的只离开了一个月时间而已么?
这么说出来的话,会被小修当成神经病的吧?乔知白微微移开了视线,暗自心中叫苦,终于算是品尝到了什么是“有口难言”的滋味。
当初遇见凌子修的时候,凌子修年纪正小。虽然有了七整岁,但是由于乔知白先入为主,认为这般大小的孩子不怎么能记得事,再加上他自认为自己作为一名只是来此暂住一个月的时空旅行者,以后又不会再次光临此地,所以对于凌子修,乔知白自始至终,压根就没防备过。由此也就导致了,很多在这个时代看起来太过于超前,并且很不科学的东西,他竟然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凌子修。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
他不仅在仅仅一个月后就又十分坑爹地回到了这个架空时代里去了,并且还发现,自家已经长大了的小修,好像并没有将某一些不该记住的东西给忘掉。
乔知白在心中细数那些美瞳啊,手机啊,效果好到逆天的伤药啊,还有那个装什么都像是不会被填满的锦囊君啊什么的,然后在默默在心中为自己点了一根蜡烛后,才笑眯眯地对着凌子修道:“哦,那大概是我呆的地方风水好,太养人了吧。”想了想,又淡定地补充道,“或者也可以说是我比较会保养么?”
凌子修抬起眸子,上下打量了乔知白一圈,直到将乔知白看得都有些心里发毛了,才又垂下了睫,没有紧抓着乔知白满是槽点的话不放,反而体贴又温顺地顺着乔知白的意思,将话题就势转开:“嗯,我想大概也是这样。哥哥这么驻颜有术,若是让帝京里那些达官贵人家天天花着大价钱保养自己的贵妇人看到了,怕是要让人嫉恨到骨头里去的。”
乔知白见凌子修不再纠结他的问题了,暗自里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状态也放松了下来。但是,这件事一旦告一段落,另一件事又在乔知白脑子里开始盘旋不去。
说实话,虽然明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一直以来,乔知白对于刚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做的第一个有关于凌子修的那个梦一直让他十分在意。
按照梦境里的情况来看,那时候的凌子修也不过才七、八岁,如果他真的是遭遇了那样的灭顶之灾,那在之后的这几年里,他究竟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心下的念头转了个遍,乔知白却不敢问凌子修这些年究竟过得怎么样。
乔知白转而又想到了先头在山脚那里,自己躲在树后看到的情景。在一开始心疼与着急的情绪过去后,乔知白自己也不由得开始深思。从那些令他惊愕不已的刀光剑影里,乔知白不得不承认,虽然凌子修现在年岁还不大,但是却在自己没有参与的时间中的打磨下,一点一点地,他已经开始变得强大起来了。
而且从那场对战中也能看出来,现在的小修不仅使着冷兵器看起来挺像一回事,同时御敌时的计划谋略也是用的得心应手。
先是在自身实力不敌的情况下,诈得那蓝衣少年提前离开,后是在身负重伤的前提中,骗得躲在一侧的自己前去查看,心思缜密由此也能窥见一二,乔知白事后细细地琢磨下来,在那短短的短兵相接里,凌子修的身上,竟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年纪男孩子们常见的鲁莽与草率。
可是,又有几个人天生就会这些呢?乔知白虽然隐隐觉得现在的凌子修和记忆中的那只小包子相比,已经有些变了,但是在心里又忍不住地开始为他做起辩解来:若不是真的被生活磋磨过,乔知白相信,他的小修还是会像和他在一起时的那样,快快乐乐地做一个最最普通的孩子,然后平平安安地长大。
这一切并不是小修的错,又怎么能把责任全部推倒他的身上,又怎么能全部都怪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