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排除它是故意如此的可能,只是有这个必要么?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
如此真实的幻境,如此完美的重现……如果不是身为鬼王拥有的那些特殊能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钟错真会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幻境中,人的时间感也会被幻境扭曲,即便知道现实中的时间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可眼前真实的日升日落,仍旧让钟错心中升起了焦躁感。
生魂离体的时间越长,对魂魄的伤害就越大,最好能在七日内将生魂唤回,否则可能会产生不可预估的伤害……
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钟错跳下树,来到靳飞身边。
“肥肥快生了。”见他过来,靳飞快活地说,“等它生那天,我一定要叫雨阳也一起来看。”
雨阳——靳飞的妹妹,从名字看,也就是张非的母亲。
这时候的靳雨阳自然也只是个小姑娘,长得跟哥哥一边高,在山林里跑上窜下丝毫不输靳飞。小姑娘也不怕生,见了钟错之后大大方方喊哥哥,倒是让钟错别扭了半天——张非他妈喊他哥,这辈分差得大了点……
“你小心它踹你。”狐狸坐起来不屑地说。
来了靳飞谷几天之后它在这儿已经以半个主人自居,虽然谷中剩下的“居民”大多对这个吃肉的家伙敬而远之,可这不妨碍它占了靳飞的小屋,并明目张胆地把这里划为自己的地盘。剩下的松鼠兔子野猫之类小动物不服去靳飞那儿闹,法官靳飞挠了半天头也不知该咋办,只好多盖出一间小房来给它们玩。
这回换肥肥不依了——我都怀了孩子这么长时间了你好意思让我在外面风吹着雨打着?——当然鹿是不会说话的,但它可以用愤怒的大眼睛表示心情。
于是山谷里多了第三间小屋……
钟错估计了一下,照这个速度,靳飞很快就能在山谷里盖出三宫六院,能不能继续发展全看他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山谷里这一群,从花到树,从松鼠到兔子,从肥肥到狐狸,都很喜欢靳飞。
虽然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同情心过于旺盛,手欠嘴还常常贱……
靳飞忽然起身。
他的眼睛望着鬼乡的方向,缓慢地眨了眨眼。
眼中跃动的神采在那一瞬间散了个干净,他怔怔地看着鬼乡,迈步。
他的步伐僵硬得不同以往,钟错一怔,伸出手想要拦住他,却被靳飞晃开——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险些摔倒在地上,勉强才保持了平衡。
“你怎么了?”
“……回家。”
嘴唇微微开合,靳飞生硬地回答。
“回家?”
时间刚过了中午,而靳飞往日都是等到太阳西斜才回去的……
“……嗯。”点了点头,靳飞缓慢地重复,“我要……回去。”
他避开钟错,一步步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森林的边缘。钟错目送着他离开,眉头拧紧。
他从没见过靳飞这么奇怪的反应。
不知何时,趴在青石上的狐狸也没了影子。
山谷中,静得不同寻常。
幻境产生了变化么?还是说……
凝神戒备,钟错注意着周围的变化。
……很轻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一点点变大的声音,夹杂着偶尔的兴奋低语。
有人……正在接近这里?
下意识走向山谷边缘,钟错注视着那些走向这里的人。
是几个——孩子。
他们看起来跟靳飞差不多大,大部分是男生,但也有个女孩,脸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山谷的那一刻,几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满满都是兴奋。
“我说了吧?这儿确实有个好地方!”为首的男孩用力地握拳,转身冲身后的同伴说。
他的皮肤很白,站在一群晒成健康肤色的同伴中有些鹤立鸡群,看上去也是那些孩子里最文静的一个,但他却站在首位,领导着身后的众人。
这个人……
想到一个可能,钟错微微瞪大了眼。那人几步跳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抬起头,打量着比他高了一截的钟错,眼里有些好奇,有些兴奋。
“你是住这儿的人么?”
“……你,是谁?”
钟错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几分命令的味道。那男孩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似的回答:“我姓张,张保国!”
声音清脆,却像是砸在钟错心口的重锤。
张保国……
钟错的眼睛下意识在周围寻觅——唯一的那个女孩,眉眼依稀有着花姨的影子。跟在她身边尾巴似的高大男孩,模样也很像纳兰……
见钟错久久不开口,张保国也没了等他的心情,绕过钟错开始打量这个山谷。他的嘴中不断发出低低的惊呼,张开的嘴巴几乎合不拢。
那群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桃源,在这里兴奋地上蹿下跳。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
靳飞的声音冷下来的时候,能让人心里结冰。
他慢慢从林中走出,动作还是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几乎凝固。也正是如此,他才吓住了一群半大孩子,让他们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我们……”张保国是这群孩子的领袖,他走上前,似乎想说什么。
靳飞微微抬起了头。
他盯着张保国,缓慢开口。
“——滚出这个山谷!”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靳飞的声音不大,可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山谷都为之震颤。
钟错一怔。
幻境,出问题了?
如果说原先的山谷是自由流淌的水,那么现在……
水,冻成了冰。
靳飞面无表情,他对面,张保国同样面无表情。
两个长相迥异的孩子,却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里,不能进?”张保国机械地开口,嘴巴一张一合,声音生硬。
“不、能、进。”靳飞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一块石头。
其他孩子也慢慢聚拢过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似的面无表情。
眼前的场景,像是恐怖片,又像是一出……过于粗糙的木偶戏。
是的,木偶——钟错终于想清楚了这种异样的感觉来源于何,靳飞与孩子们僵硬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刻意操纵一般古怪。
孩子们似乎接受了靳飞的要求,他们转过身,向着谷外走去。靳飞留在原地,漠然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如果说这是一出木偶戏,那么现在,似乎是该落幕了。
……落幕?
“诶?有客人?”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山谷中的沉闷。
只是一瞬间,却是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桎梏着整个山谷的僵硬刹那间烟消云散,就像是坚冰化成了温暖的水,死板的表情从孩子们脸上消失,走在最后的张保国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看发出声音的人又看看靳飞,一脸的不解。
发出声音的人,也是靳飞。
“这个”靳飞像是忽然从空气中走出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它们之间。
他背着手来到张保国身边,脸上露出一贯的笑:“欢迎,这儿是靳飞谷。”
“靳飞谷?”张保国扬起眉毛,“好奇怪的名字。”
“因为我叫靳飞咯。”
张保国嘴一撇:“你拿自己的名字给山谷起名?”
“这儿是我的么。”
张保国的嘴撇得更厉害了,眼中却隐隐有几分羡慕。
两个孩子站在一起说话,本是很和谐有趣的场面,可如果加上旁边树下那个面无表情却眼神冰冷的“靳飞”,和谐有趣就变成了诡异。
靳飞和张保国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靳飞”冷冷地注视着他们,靳飞跟几个孩子说着什么满脸灿烂的笑容,“靳飞”一步步上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却比之前的僵硬流畅太多。
不,这不是靳飞的声音,而是……
一瞬间恍然大悟,钟错终于明白了真相。
伴随着“靳飞”的声音,山谷,再度陷入僵硬。
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只有靳飞。
他抬起头,注视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眼神温柔。
却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决然。
“帮个忙吧,”抬起头,靳飞开口,声音清澈,“那边的小哥。”
钟错微微叹了口气,紧接着,他用最快的速度,唤起了沉睡在身体中,属于完整鬼王的那份力量。
获得释放的力量在钟错的刻意纵容下飞快膨胀,原先还能欺骗他的幻影在鬼王的眼中却是不值一提,就像他想象中那样,为了适应他变化的力量,完美无缺的幻境,出现了缝隙。
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眼前的山谷,一瞬间扭曲起来!
“怎么回事!”“靳飞”抬起头,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声音却透出惊慌,“为什么……”
他的目光投向钟错,声音中显出恐惧:“你……你是什么……”
“吾名钟错,”随手叫出错断刀晃了晃,冰冷的触感让被幻境折腾好长时间的鬼王身心舒畅,他抬起头,冲着那边的人微微一笑,“历练鬼王。”
“鬼……王?”“靳飞”看着钟错,似乎不能理解为何他出现在自己眼前,“你不应该是……不对……”
他声音惊惶,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
似乎是知道钟错不能给他答案,“靳飞”又把目光转了回去,依旧望着他对面的少年。
靳飞表情平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挑眉看钟错:“厉害啊,鬼王。”
“给个解释?”钟错抬抬眉毛,看着靳飞。
“解释?”靳飞古怪的笑了笑,“能解释什么呢?”
他语气轻松,可站在他对面的“靳飞”的模样却是越来越怪——依然是毫无表情,但他却似乎是站不住了,身形僵硬地摇晃,最终,他踉跄着跪了下去,却依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靳飞。
那模样依然可笑,却也有几分可悲。
他看着靳飞的样子,就像是在绝境之中,注视着最后的希望。
靳飞安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笑了笑,也跪了下去,伸出手,捧起了“靳飞”的脸。
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一模一样,却透出绝望的眼。
“好了,狐狸。”
“已经够了。”
“结束吧。”
三句话。
三句话之后,“靳飞”闭上了眼。
伴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山谷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化。
原先站在不远处的孩子忽然没了踪影,靳飞小屋先是变大后来却突兀的变成一片狼藉,谷中的树一点点长高,最后一转眼又没了影子……
等到山谷的变化停止,“靳飞谷”,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这里,更像……
钟错见到的狐狸谷。
“对不起啊。”
变化的山谷中惟一没有改变的,是靳飞。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甚至都是原来的笑,却掺了几分罕见的苦涩。
“为什么?”“靳飞”——或者该叫他狐狸——抬起了头。
他盯着靳飞,表情不变,却已是满眼的泪。
靳飞沉默一会儿,抬起头,轻轻替他擦掉了眼泪,动作温柔。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钟错:“不好意思啊,麻烦你这一场。”
“不算麻烦,”钟错淡淡道,“就是看了场让人迷糊的戏,有些纳闷就是。”
“唉呀,”靳飞苦笑着抓抓头发,“这该让我怎么说……”
“其实——其实呢,我不是活人,鬼也不是。”
“要说是什么……我呢,就是个,影子吧。”
他顿了顿,似乎是要给自己把话继续说下去的勇气:“这片山谷呢,从几百年前就因为有人设计所以变得有些不太一样,又有山神在这儿,后来我来了,我来了之后又来了那么些,还有狐狸……所以,它似乎,也变得有些古怪了。”
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这座山谷,就像是一部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山谷中的影像。
从很久以前,一个胆大包天的娃娃进入为始,直到遥远的未来,那个娃娃再也回不来……为止。
钟错听说过类似的例子,按照人类科学家的解释那是地磁场的一种现象,地脉中富含的磁粉以特殊方式排列,“巧合地”记录下了过去的影像并在某些特殊条件下可能放出——这种解释在鬼王眼中基本等于扯淡,在他那边,这事儿的原因就一句话。
地脉有灵,能记人间事。
一座山可能修出山灵,一条河可能修出水精,却不曾听说哪儿的土地修出妖怪。无他,只因为土地太过广博,要支撑这样巨大的身躯,需要的灵识强大到无法想象。
但是有些时候,某一处的土地也可能因为周围环境的变化,人的变化,而产生混沌的,隐约的灵识。
那点灵识不足以让它思考,却能让它凭着本能,留下自己喜欢的东西。
它记下了这片山谷中曾经的过往。
“……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是吗。”
“没人能告诉我为什么。”
盯着靳飞,狐狸的眼睛泛起了血红。
它回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中美好平和的山谷完全变了,参天的大树拦腰折断,他们一起辛苦盖起的小屋变成一片废墟,最重要的是……
那个人,不在了。
它怀着一丝侥幸四处寻找,因为离开前靳飞提起过有机会的话想去外面上学,可是它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得到的却是靳飞“失踪”的回答——
失踪个鬼!
人类可能会被这种说法糊弄,但是它不会!
它花了许多时间来找答案,找人的法术它用过了,但得出的结论却是阳间根本没有靳飞的存在。到最后它几乎绝望,甚至决心就算靳飞已经死了也没关系,只要它魂魄还在、还在……
“搜魂法、寻灵术、通天彻地阴阳鉴,能用的办法,我都用了。”
到最后,答案是最残酷的那一个。
天上,地下,人间,鬼域。
他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靳飞不存在了。
它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最后的最后,狐狸回到了靳飞谷。
它在冷冷清清的山谷中醉了七天七夜,借着酒力它什么都做了,昔日靳飞给它立下的忌讳它犯了个遍,可不管它怎么做,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最后一天的晚上,它在山谷中燃起了狐火。
青红交织的火光映亮了漆黑的天空,它瘫坐在火场中,无视了几乎要连它一并吞噬的凶猛火焰,怔怔地看着天空中暗淡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