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5)——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5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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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吴县做什么,唐泛没有解释。

然而等唐泛回到吴县官驿的时候,就被告知,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回来了,还过来拜见过。

第114章

“现在他人呢?”唐泛问官驿的伙计。

伙计道:“杨御史就在官驿里,没出去过,预备着大人您回来要召见,让小的等在这里,若是瞧见大人回来便先过来询问一声,若大人要见他,小的这就去请杨御史过来。”

唐泛点点头:“去请他过来。”

比起陈銮,杨济就有点其貌不扬了。

他年纪还不到四十,却已经半白了头发,不过这不是累的,有些人生来便是少年白,但因为杨济身形瘦小,所以无形中又增加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下官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拜见左佥都御史唐大人。”杨济行礼道。

“杨御史免礼。”唐泛摆了摆手。“请坐。三儿,奉茶。”

唐泛与杨济素无交情,也不准备绕圈子说废话,待二人分头落座,他便问:“杨御史这是有要事?”

杨济侧坐半个身子,拱手道:“下官先前去昆山县巡视了,未能与大人碰面,是以回来之后听说大人找过下官,便前来拜见,没想到大人又去了吴江县,幸好这回没再错过。下官知道大人此来是为了巡查吴江饥荒的事情,正要与大人禀告此事。”

唐泛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颔首道:“你说罢。”

杨济道:“下官奉命驻守苏州府,去年太湖泛滥,吴江吴县等地饥荒,闹出不少人命,下官赶往那几个地方之后,发现吴江的情况最为严重,当时下官也是莽撞,未经调查,便认定吴江知县陈銮玩忽职守,拖延救灾,所以上疏弹劾。”

说罢他叹了口气:“结果后来却证明是下官错了。”

唐泛放下茶盅,指节轻轻叩了一下桌面:“哦?你错了?怎么说?”

杨济道:“陈銮非但没有玩忽职守,反倒尽职尽责,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将灾民悉数迁到城南,又安置了不少从吴县那边过去的灾民,谁知苏州府拨下的粮食根本不够,为此陈知县不得不搬空县仓,还去向城中富商借粮,下官亲眼目睹,所以才觉得自己先前上疏弹劾所为实在是有失妥当,若是陈知县为此掉了乌纱帽,那下官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还请大人明鉴。”

唐泛唔了一声:“这么说,你觉得陈銮非但无过,反而还有功了?”

杨济摇摇头:“有没有功,下官不敢论断,只是下官希望大人能够查明真相,禀明朝廷,下官愿与大人一道具名,弥补自己先前犯下的过失。”

唐泛笑了笑:“是不是过失,尚未有定论,你身为御史,本来就应该纠劾百司,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记者,皆须铁面无私,整饬抚治,何错之有?”

杨济一愣:“大人的意思是……陈知县仍旧有过错?”

唐泛的目光落在茶汤的颜色上,好似那里头开出了一朵花似的,杨济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出声:“大人?唐大人?”

他这才如梦初醒:“嗯?方才说到哪儿了?”

杨济:“……”

唐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刚刚赶过来,今日又去了趟吴江,累了点,就走神了。”

杨济一脸理解,关切道:“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唐泛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歉意道:“见笑了,你继续,继续。”

杨济只好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大人方才的意思,下官不太明白,能否请您再说一遍?”

唐泛:“嗯?我刚才说什么了?”

杨济:“……您说陈知县是否有过失,尚未定论。”

唐泛:“是啊,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他有没有过失,本来就应该有朝廷来判断的,我虽然是钦差,也只能将自己所见所闻上奏而已。”

杨济实在弄不懂这个唐泛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没跟唐泛打过交道,只是对方屡破案子,以断案闻名。

尤其是在香河县时,幼童死于井中,人人皆以为其失足落井而亡,又或者被人推下井中,唯独唐泛从尸体的蛛丝马迹中判断对方是被人先杀死再抛尸,正是这桩案子,使得唐泛名声更上一层。

不过现在看来,唐泛明显更适合去当断案的刑官,而非跑到这里来搅混水。

杨济觉得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由隐隐有些轻视之意。

只是话说回来,眼下这件事,一个昏聩没有主见的钦差,明显比一个精明能干的钦差更合适。

杨济笑道:“大人说得是,不过大人准备如何上奏,能不能先与下官通个气,如此一来,下官也好紧跟着您,免得走错了路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双手递了过来:“此为下官这几日重新草拟的奏疏,还请大人过目。”

唐泛接过来放在一边:“那等我先看一看,你晚上没事罢,要是没事的话,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饭桌上再说。”

此话正合杨济的意,他的笑容越发真心诚挚了:“那下官就在别院恭候大人传唤了。”

刚送走杨济,陆灵溪后脚就回来了。

唐泛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灵溪笑道:“我不敢逗留太久,事情打听清楚就快马加鞭回来了,怕你这儿没人使唤。”

他们离开吴江之前,陆灵溪跟着唐泛出城,转头却又回到城里,办了唐泛交代他的事情,才又赶回来。

钱三儿撇撇嘴:“什么叫没人使唤,我不是人啊?!”

陆灵溪笑道:“可是你身手不行啊,万一唐大哥遇到危险怎么办?”

钱三儿恼羞成怒:“谁说我身手不行,我的身手可是跟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大人学的,你知道他是谁么!”

陆灵溪:“喔,原来镇抚使大人的徒弟在我手下过不了三招啊!”

钱三儿的心顿时碎了一地。

“好了,不要闹了。”唐泛拿起放在旁边那封奏疏,打开来,一张纸从里头轻飘飘地落下来,在落地之前,就被陆灵溪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

“是银票,一万两。”陆灵溪咋舌道,像他这样的大家子弟,自幼熏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物,能够令他动容,那必然是银票上的面额数目巨大。“这还是茂昌号的银票,见票即兑,可提现银,真是大手笔!”

银票比现银携带方便,不易被盗窃,还是送礼贿赂之必备,所以沿袭前宋智慧,大明开国之后,这种银号逐渐就流行了起来。

这时候的钱庄,背后都有大商贾支持,并非某个商人在经营,而有可能是一整个商会,譬如京城鼎鼎有名的汇通票号,背后就是山西商人,茂昌号的靠山则据说是扬州商人。

每个钱庄都有自己独特的防伪手段,陆灵溪手上的这张,上面的字皆以特殊材质所制的墨,只要放在阳光下一照,书写字体的墨迹就能够呈现出区别与一般书墨的色泽,而且银票上面还有半个签名,到时候与钱庄那边的存根一并,正好合成一个签名,这样就算是对上了。

听见这个数目,唐泛就想起当年他查武安侯府案时,欢意楼的清姿姑娘身价是好几千两,如此说来,他现在的身价岂不也抵得上两个欢意楼的头牌了?

想及此,某方面脑子有点缺根筋的唐大人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唐大哥,你笑什么?”陆灵溪好奇地问。

唐泛一边笑一边给他们回忆那件事。

陆灵溪却道:“武安侯府案吗,我也有印象,听说当年闹得很大,最后证明杀郑诚的凶手还不止一个?”

唐泛颔首:“正确地说,是想杀郑诚并且已经下手了的人不止一拨人,一是他的弟弟和小妾合谋,二是他正妻买通了欢意楼的女支子下手,但郑诚死后,已经很难辨认到底是哪个原因才使得他猝死,也许两边的缘故都有。说来也是宿世冤孽,不单弟弟要他死,连老婆都想让他死,做人做到这等境地,也真是太可悲了。”

陆灵溪兴奋道:“原来那个案子是唐大哥你断的,我就听说当年这桩案子,武安侯府原本以为郑诚是纵欲过度而亡的,后来有位官员硬是通过层层线索,将两边的凶手都找了出来,没想到那个官员就是你!”

这个案子是唐泛入仕途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值得一书的奇案,却并非他赖以成名的案子,陆灵溪不知道也不出奇。

唐泛闻言就摇头笑道:“其实武安侯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能,他未必不知道儿子的死因有蹊跷,只是他不希望牵连太广,所以反倒想要息事宁人罢了。是我那时候年轻莽撞,非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才有了后边的风波。武安侯府因我而失去儿子与长媳,如今他们府上的人见了我,都是直接绕路走的,我仕途上几番沉浮,也少不了他们家的落井下石。”

陆灵溪道:“不管死者为何而死,生前做了什么,将真相还原出来,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态度如何,并不能说明唐大哥做错了,你没有错。”

唐泛深深注目他片刻,含笑点头:“你说得对,我没有错。”

对方这一眼里,仿佛蕴含着对自己态度的肯定,对自己观点的认同,以及若有似无的知己之意,这令陆灵溪的心跳瞬间快了一些,心情也瞬间飞扬起来。

“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外柔内刚,外软内硬,情势越是复杂,别人越是逼迫,你虽然看似步步后退,但实际上心中早有定计。”

唐泛嘴角噙笑:“那你说说,我有什么定计?”

陆灵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每当对方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不知不觉就会看得呆住,直到唐泛再次出声询问,他才会回过神来。

“示之以弱,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暗中再去进行自己想查的事情。”

唐泛眼露赞赏,像陆灵溪这样聪明的少年他见过不少,旁的不说,他那位前姐夫,少年时素有神童之名,聪敏必也不下于陆灵溪,但陆灵溪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的学习和适应能力很强,又因为在外游历,胸襟见识远比一般关在家中的读书人强,能文能武,思路也更加开阔。

也难怪怀恩会推荐他来协助自己,这其中未必没有存着让唐泛提携陆灵溪的心思,毕竟怀恩再如何得圣眷,他也只是一个宦官,行事有许多不方便之处,让陆灵溪跟唐泛搭上关系,也有助于陆灵溪以后的仕途发展。

不管如何,唐泛确实起了爱才之心。

“不错,”他也不再卖关子了,“现在看来,杨济的确是与陈銮站在一边的,他话里话外俱有为陈銮开脱之意,巡按御史权限虽大,官职却不高,江南虽然富庶,但杨济又非富家子弟出身,让他一口气拿出一万两银子来贿赂我,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张银票只会是陈銮借他之手给我的。”

钱三儿不解:“既然杨济和陈銮是一伙的,那为什么他们俩还要互相弹劾呢?”

陆灵溪猜测:“也许他们俩先前不和,现在勾结到一起了?又或者他们希望唐大哥在陛下面前为自己说说好话?”

他虽然聪明,也见过不少世面,但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对里头的弯弯绕绕不太了解。

唐泛摇首:“现在不需要凭空猜测,晚上钱三儿留在官驿,益青,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钱三儿挠头:“晚上您不是要与杨济吃饭么?”

唐泛睨了他一眼:“正是饭后。”

陆灵溪却已经明白了唐泛的打算,抚掌笑道:“唐大哥好算计!”

当天夜幕刚刚降临,唐泛就派人将杨济请了过来,又自掏腰包,让官驿的人从外面买了一桌上好席面,单独与杨济对酌,二人绝口不提正事,只论风月,杨济这人有清廉之名,不好钱财,唯独爱名,唐泛看准这一点,三句中倒有两句离不开杨济的奉公爱民,廉正刚直,将杨济说得浑身飘飘然,在酒水的助兴下,杨济仿佛看到自己成了将百姓拔诸水火,登于衽席的救世主,大明朝没了他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救时能臣。

不过杨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趁着喝酒的间隙,他忍不住问唐泛:“不知大人可曾看过下官那封奏疏?”

唐泛含笑,神情满意:“看过了,写得很好。”

不知情的,还真当两人说的是奏疏。

实际上杨济的潜台词是“你看过奏疏里面夹的银票了吗,收不收?数目还满意吗?”

而唐泛的潜台词则是“收,很满意。”

只听得唐泛又道:“我亲自去吴江看过了,陈知县的确尽忠职守,反倒是苏州知府胡文藻,从我刚到苏州至今,只过来拜见过一回,连我上门都避而不见,殊为可恶,拨给吴江的钱粮数目不足一事,只怕他脱不了干系。”

见他表明态度,杨济终于放下心:“大人英明,胡知府只手遮天,苏州府全由他说了算。我官小位卑,能做的毕竟有限,如今大人一来,总算有了主心骨,下官愿随大人一并上奏,绝不使大人孤军作战。”

唐泛哈哈一笑:“好,来,喝酒,喝酒!”

这样的氛围下,一场酒宴自然尽兴。

杨济酒量一般,又被唐泛接连灌酒,还没等散席,他就一头栽倒在桌子底下。

唐泛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拉他:“惠民兄?”

杨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掀。

唐泛伸手想将人扶起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大半重量都压在杨济身上,结果对方哼都没哼一声,可见醉酒程度。

唐泛眯起眼等了片刻,见他的确醉成一滩烂泥,这才轻轻叩了叩桌面。

片刻之后,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正是陆灵溪和钱三儿。

唐泛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两人会意,钱三儿将杨济搀扶起来往外走,嘴里还一边说:“杨大人,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啊!”

陆灵溪则过来扶起唐泛,一边悄声道:“杨济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他要照顾杨济,肯定没空管咱们,钱三儿那边也会伪装你还在官驿里的假象。至于盯梢我们的人,现在外头只有两个,很容易甩脱,等会我们不要走后门,直接翻墙出去。”

唐泛嘴唇阖动,也悄声道:“……我不会翻墙。”

陆灵溪捏了捏他的腰:“没事儿,有我呢。”

唐泛咳了一声:“你手放哪儿呢,拿开些。”

陆灵溪无辜道:“拿来了还怎么扶着你,别说太多话了,你还醉着呢,小心被看出来!”

他说着,一面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大人,您悠着点儿,小心脚下,哎哟,大人,我不是您的春儿,别摸我腰,痒!”

唐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晚,唐泛与杨济大醉一场,直到深夜时分才分头睡下,估计隔天没有日上三竿都是起不来的了。

另外一边,两名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的人,却神不知鬼不觉从官驿离开,前往吴江县。

县城城门夜晚是关着的,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绝不会打开。

唐泛他们也没有攀爬城门进去的兴趣,那种情节只会出现在话本传奇里,现实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了,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他们一路悄悄地来到城外,混入那些赶早想要入城的百姓之中,静静等待着城门的打开。

二人身上都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但是容貌和气质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衣着而改变,站在普通百姓之中,他们俩的脸就显得鹤立鸡群了,而且他们昨天白天才刚来过吴江,保不准城门守卫还认得自己,为此陆灵溪还给自己和唐泛的容貌做了稍稍的修饰,眉毛画得粗一些,脸色蜡黄一些,黏上点胡子,额头眼角再加点皱纹,这样就不会太惹眼了,也包管没人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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