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浚虽然不是言官,但也有上奏的权力,他也上疏反对这次出征开战,尤其反对汪直前往,觉得汪直纯粹只是想要捞军功,才会一直怂恿皇帝打仗。
汪直还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前两天,皇帝终于同意汪直的提议,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兵部尚书衔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为副帅,汪直监军,率兵前往河套地区,监察敌情,若遇犯境者,可酌情击之。
“监察敌情”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温柔了,实际上就是同意汪直去打仗的。
反正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王越也是磨刀霍霍的主战派,到时候还不是跟汪直串通一气,任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问题来了,眼看皇帝已经改变主意,反对的人见劝阻无效,渐渐也就偃旗息鼓了,只有丘浚还坚持不懈地上奏,言辞还越来越激烈,甚至对汪直颇有辱骂之辞,结果终于激怒了皇帝,挥挥手,让他老人家收拾收拾包袱,去南京上任罢。
潘宾说到这里,唉声叹气:“你说咱们这老师,真是不消停,他又不是言官,这里头有他什么事,安安分分在国子监当祭酒不行吗?现在好了,去南京当官,说得好听,还是户部右侍郎,整整升了一整级呢,可谁不知道,南京就是个养老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能指望有回京的一天?”
永乐天子迁都北京,把朝廷班子也搬到了北京,但是南京依旧还留着一整套六部,当作陪都,但问题是,从此以后南京就没有任何财政权或七品以上官吏任命权,都是摆着好看的花架子。
所以一般被打发到南京去的官员,要么年高德劭,皇帝舍不得让他退休,又不好让他过于劳累,就让人家去南京养老,要么就是像丘老先生这样,得罪了皇帝,去那里喂蚊子。
反正就是领薪水不干活,也没权力,坐着冷衙门,就当你提前内退了。
去了那里就等于可以跟自己的政治生命说拜拜了,能够被皇帝重新起用的几率微乎其微。
要不潘宾怎么会急吼吼地跑过来找唐泛呢。
唐泛却有些心虚。
这事说到底,还是他鼓励汪直去向皇帝提议的,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谁知道到头来却把自家老师给坑了。
“要不你去劝劝老师,让他重新上一封奏折,给陛下认个错,陛下素来心软,肯定会原谅老师的。你最受老师看重,你的话最管用了!”潘宾对唐泛道。
唐泛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性子,他若是那等会逢迎上意的人,以他的学识,怎么会到现在还是个国子监祭酒啊?”
潘宾听了,越发愁容满面,官场上师生如父子,本来就该当老师的来照拂门生,结果到他们身上却反过来了。
他心里头不免埋怨丘老头多事,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是师生,能帮的话肯定要帮的。
唐泛心里也有些愧疚,他完全没想到这事到最后会绕到自己老师身上。
“要不这样,明日我就去老师那里,劝劝他,看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他说着不抱希望的话。
“也好啊,我与你一道去罢,总不能看着老师就这么被明升暗贬罢。”潘宾道。
丘浚在学术上颇有成就,学生也不少。
有些是他主考会试时的门生,比如潘宾,有些是因为仰慕他学问而上门拜师的人,还有个别,是他自己见猎心喜,主动提出要收为弟子的,比如唐泛。
那么多学生里头,如今最有成就的,就要算是潘宾和唐泛两个人了。
只是这师生三人的脾性完全是截然相反。
丘浚性情刚烈偏狭,容易过刚易折。
潘宾圆滑世故,却又世故过头,容易向世事妥协。
只有唐泛,心中既有一定原则,却也愿意在世人面前表现得随波逐流一些,恰好符合了君子中正平和,外方内圆的作派。
丘浚自己性格不太完美,却也自己知道自己的缺点,对小弟子的性格很是欣赏,当初会主动提出收唐泛为学生,也是由他的书法和文章里看出了他的为人用心。
而唐泛上回之所以能够从小太子的文字中推测出他的为人,也正是学了老师的这一招。
唐泛品级太低,给老师上疏求情也没人搭理,潘宾上疏了,人家还是四品大员呢,但他的奏疏却被淹没在茫茫一片奏疏里,完全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内阁的人拿去垫桌脚了。
但归根结底还在丘老头自己,学生们给他求情了也没用,万一丘老头又抽风了跑去反对,那求再多的情也白搭。
两人说定了这件事,隔天一大早,就相约出门,前往丘浚府上。
丘家的人正在收拾行李,为前往南京做准备,虽说是去劝说,但潘宾和唐泛心里都知道以丘老头的倔强,是很难改变主意的。
眼看就快要入冬了,北地寒冷干燥,南方温暖湿润,潘宾提了两瓶有祛除风湿功效的药酒给老师,唐泛则带了一些糕点,给丘家小孩子解馋,又买了些常用现成的药丸,以备他们路上不时之需。
丘浚看见他们来了自然很高兴,忙让人备茶,一边招呼他们坐下。
只是在听见他们的来意之后,丘老头就便得有些兴致寥寥了。
他摆摆手道:“此事不必多言了,我不会改变主意了,一个宦官本来就不懂得兵事,带着兵到北边乱打一气,到时候就随便砍点人头冒领功劳,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土木之变还历历在目呢,陛下这就忘了先帝的教训了,哼!难不成非得再来一次北京保卫战才甘心么?”
一个人学问成就如何,跟他的人品是没有关系的,同样,跟性格也没有太大关系。
丘浚学问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脾气急躁,一旦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
潘宾对唐泛使了个眼色。
唐泛慢腾腾道:“老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丘浚瞪了他一眼,笑骂道:“在我跟前还装什么老实,有话就说罢!”
唐泛先是笑了笑,而后正容道:“自太祖皇帝起便重用宦官,郑和,侯显这些人暂且不说了,如今的怀恩,也能算得上忠义之士,皇帝任用宦官已成定制,纵是出了一个王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皇帝对于宦官的信任,确实比外臣为甚。此其一。”
“就拿太子殿下来说,当年他能够辗转宫廷,侥幸存活,也是全赖内宫的宫人们保全,等他登基之后,肯定也会对宦官更加信任的,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宦官掌权不可避免,此事非你我能够改变,那么就算不是汪直,也会是其他人,虽说汪直掌管西厂之后,抓了不少官员下狱,不过细论起来,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平头百姓,这比东厂已经算是要好许多了,有西厂制衡,东厂也不敢过于猖狂,这也算是汪直的一桩好处。”
“还有,自从土木之变后,大明国力日渐下降,从前还敢主动出击,如今却连人家打上门来了也不敢出手,长此以往,龟缩不战,必然助长敌方嚣张气焰,让周围异族都以为我大明软弱可欺。”
“所以学生以为,这次汪直北征,其实也是有所必要的,老师就不要为此气坏身体了。”
他本以为一席话说出来,有理有据,丘浚就是不赞同,起码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激动了。
谁知道丘浚脸色越来越沉,等他说完,就摇摇头,冷声道:“润青,你太让我失望了,本以为你就算不敢上书力争,起码也不会反对我的观点,谁知道你竟然还站在汪直那一边,你到底还有没有身为文官的风骨?不错,国朝宦官掌权确实是常事,太祖皇帝也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可你看看近些年来,跟宦官过从甚密的,最后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是跟怀恩交好的余子俊,也不敢这样公然帮怀恩宣传造势呢!你真是青出于蓝了,越发出息了!”
他越说越生气:“你也知道如今国力不济,仗不是想打就能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切都是银钱堆叠出来的,国库如今有这么多钱吗?打仗打仗,你说得轻巧,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把汪直放出去了,他不杀几个平民百姓的人头来冒充功劳就不错了!”
潘宾没想到把小师弟喊来,非但不能把老师劝消气,反倒火上加油了,忙道:“您消消气,消消气!”
丘浚意犹未尽:“润青啊,你这性子,若能静下心来好好做学问,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家,可你偏偏要离开翰林院那个清静地方,在外头摸爬滚打,我听说上回宫里出了事情,还把你牵扯进去了?你现在跟汪直搅和在一起了?”
潘宾使劲朝唐泛递眼色,让他别再说什么惹老头生气的。
唐泛苦笑:“没有的事,只是上次查一个案子的时候,正好阴差阳错跟汪直认识了,他知道我是顺天府推官,所以让我过去帮忙打个下手而已。”
发生在东宫那件事,因为涉及宫闱,大家也只知道是韩方死了小儿子,凶手竟然还是他的大儿子,很是唏嘘了一阵,万贵妃的嫌疑被洗清,那碗绿豆百合汤自然也无人提起了,至于其它传闻,虽说外头隐隐绰绰地传,可终归没有经过证实,都是谣言。
唐泛破案有功,在皇帝和贵妃面前都留下了印象,但在外头反而功劳不显。
尤其是万贵妃,虽然那天她对唐泛当着众人的面问她是不是凶手这件事很恼怒,事后还气冲冲地对皇帝说此人轻浮不堪大任,但后来唐泛不仅破了案子,还洗刷了她的嫌疑,这似乎又证明唐泛是一个有胆色,而且有能力的官员。
万贵妃跋扈已久,轻易不会把别人的讨好放在眼里,这次却欠下唐泛一份大人情。
若是她还记得这份人情的话,唐泛的升迁也指日可待了。
幸好丘浚不知内情,否则要是知道自己的学生阴差阳错得了万贵妃和汪直的赏识,估计能呕血三升。
唐泛自然也不敢跟他提起自己跟汪直建议北征的事情,要不估计连师徒也做不成了。
但就是这样,师生见面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丘浚对唐泛和潘宾二人很失望,觉得他们在官场上久了,连做人的基本原则也失去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唯唯诺诺,只知道随波逐流。
从丘府出来的时候,潘宾抱怨道:“刚才你就不应该跟老师争执,他说什么就由他说去,忍忍不就过去了!”
唐泛无奈:“我也不想的,不知道老师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
潘宾又道:“老师也是的,为何那般古板顽固,但凡稍稍圆融一些,以他的资历和学问,现在也不该只是国子监祭酒了。”
唐泛默默无语。
老实说这次跟丘浚的见面对他打击挺大的。
像丘浚这样坚持认为不能开战的官员不少,不仅仅只是为了附和皇帝。
他们都被土木之变吓怕了,也已经失去了大明建立之初的锐气,长此以往,朝廷上都是这么一群官员来,国家会是怎样一个未来?
他本来以为以老师的学识,应该能够理解他的看法。
没想到丘浚竟然不仅不赞同,也不理解。
两人出了街口便分道扬镳,潘宾不忘嘱咐他明日该去衙门里上班了,唐泛则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长街上,眼前繁华热闹皆不能入他的眼。
他在想,其实自己是不是专心办案,少掺合朝廷大事会更好一些?
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从六品小官,这些事情都离他太遥远了,压根没必要为了这个跟自己老师过不去,管得也太宽。
但另外一个声音又在告诉他,其实他的观点并没有错,要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要因为跟老是意见不合就轻易退却,古人也说了,位卑不敢忘忧国。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和争吵。
唐泛茫然地回过头,冷不防迎面一个拳头就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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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隋州:听说有人上次说我是从茅坑里捞出来的?
作者菌不假思索:唐大人说的!
隋州:哦,那就算了。
唐泛:……
第45章
唐泛刚刚在想自己的事情,虽然身体在大街上走着,但精神还处于神游物外的状态里,眼前的拳头回来,他下意识后退两步,脚后跟撞上街边人家卖橘子的小筐,当下一个重心不稳,就要往后栽。
此时有人伸手拽住他的腰带往旁边一带,唐泛被动地被推往旁边,堪堪避了过去。
“你没事罢?”
听见这个声音,唐泛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是隋州。
对方一身官袍,估计是刚从北镇抚司回来,又或者即将去北镇抚司的路上。
“没事。”唐泛摆摆手,他虽然不像隋州或汪直那样勇猛,说到底毕竟还是个大男人,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吓到,只不过刚刚没有防备,所以猝不及防而已。
眼下回过神,他才发现那拳头其实也没有多大威力,对方也不是故意冲着他来的,而是两个路人在打架,他因为走路没看路,不慎被卷了进去。
那两人一边扭打一边吵架,热闹得很,旁边还一路围观了不少人。
唐泛稍微一听就明白来龙去脉了。
眼下将近年关,遇上适合祭拜上香的初一十五,京城街道更是接踵摩肩,拥挤异常。
这打架的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走。
结果前面那个人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腰间好像被抹了一下,心里一个激灵,赶忙摸了一阵,发现果然是自己放银钱的袋子不见了。
再往后一瞧,自己身后正好跟了个人,正冲着他笑呢。
被偷了钱的那个人当即就不干了,揪住自己后面那个人,非说他是小偷。
后面那人也不甘示弱,非说他冤枉人。
两人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前面那人说要带他去见官,后面那人不肯去,越发就被对方认为是心虚。
只听见被偷钱那人骂道:“看你这穷酸样,还说没有偷,现在不敢跟我去见官,不是心虚是什么!”
跟他扭打在一起的人也骂:“你这张嘴是刚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罢,怎么张口就骂人呢!我都没有偷,干嘛跟你去见官,我才不去!”
旁边的人围了一圈,跟了一路,大多是看热闹的,还有出口劝的,唐泛一个没留神,居然也身陷包围圈里,再看两个当事人,也没注意到刚才差点殃及唐泛,还顾着吵架呢。
两人吵得正起劲,就听见有人道:“两位,两位,你们听我一言成不?”
理所当然没有人听,不过当两人眼前寒光一闪,各自都不由自主被推开往后踉跄两步时,定睛一看,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竟然是个锦衣卫,这才赶紧消停下来。
一个赶紧喊冤:“大人啊,您来得正好,还请给小的主持主持公道啊,这人偷了我的东西,还不承认呢!”
另一个也道:“大人,您甭听他胡说!我好端端走在街上,他就揪着我的衣服不算,非说我是小偷,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事情吗!”
隋州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唐泛。
“你说他偷了你什么?”他对其中一人。
对方就说:“银袋,我的钱都在里头,本来是用来买年货的,这下可都没了!”
另一人就气愤地拍着身上:“你的钱不见了关我什么事,我身上也没你要的!”
甲冷笑道:“将你抓到衙门里,是不是就分晓了,就算你不是小偷,那也肯定是他的同党!要不然怎么正好我转过头的时候你就冲我笑了?”
乙嚷嚷起来:“你别上下嘴唇一碰,就胡乱冤枉人!”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唐泛打断他们,对甲道:“他没骗你,他确实不是小偷。”
甲一脸不服气,唐泛也不理他,直接拱手问乙:“这位老哥,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见唐泛谈吐有礼,不似常人,又有锦衣卫在旁,忙拱手回礼道:“不敢当,鄙姓于,单名浩。”
唐泛笑道:“原来是于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