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会与从六品的小官互称师兄弟?
说来也寻常,因为他俩都有一个共同的老师,丘浚。
丘浚这人堪称全才,不仅当官当得好,在史学,理学,经济,甚至是医学上都有所涉猎,见识既广,着作颇丰,是当下公认的大家,颇受读书人的敬重,时人若能拜他为师,那真是三生幸事。
潘宾是丘浚早年收的弟子,说来也好笑,弟子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顺天府尹,而老师却还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不过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就是官位比老师高,潘宾在老师面前,照样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一年的时候,丘浚受命主持乙未科的会试,唐泛也参加了那一科的考试,先是在会试里得了第五,随后在殿试里又以二甲第一的名次高中。
科举虽然三年一次,可天下间不知道多少英才前仆后继,在这上面蹉跎了光阴,以唐泛年方弱冠的年纪,二甲第一已经足以令天下读书人欣羡。
但据说成化皇帝原本还要钦点唐泛为状元,只因首辅万安说唐泛过于年轻,名次还是往后挪一挪为好,免得年轻人得意忘形被捧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帝觉得有道理,这才改了名次,将唐泛挪到二甲第一,还惋惜地开玩笑道:“唐润青文采学识皆是上上之选,难得又年少俊雅,若他当了状元,只怕从今往后的状元,往他旁边一站,都要掩面自惭了!”
是以三年前,唐泛最后虽未得状元之实,却因皇帝这一句话,而名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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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妖狐案历史上确有其事,而且汪直就是凭借着妖狐案上位的,不过具体内容是俺杜撰的。
2、丘浚也确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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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
看到有盆友希望我唠叨唠叨一些历史小趣事,所以就随便来聊两句。
关于汪直这个人,俺看到大家因为龙门飞甲对他印象很好,把他代入厂花了,而且龙门出来之后,还有很多人为他写了翻案洗白的文。
我个人的观点是,汪直跟其它宦官没什么区别,同样揽权,同样受贿,同样杀人。
不过他的出现就像流星一闪,而且他做人还算有底线,所以没像刘瑾王振魏忠贤一样造成太大的祸害,但要说多么惊才绝艳,我认为也没有。
老汪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有3个特点:
第一,这个人上位的时候非常年轻,大概就十几二十岁,总共大权在就6、7年,年纪轻轻就被贬冷宫了【喂】,在他失宠之后,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宦官的政治生命真是短啊,不过有人就愿意为了刹那的灿烂付出沉痛的代价,相比起来像老汪这样还能去南京养老,而不是被砍掉,算是很好的了。也正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掌大权,所以成为不少文和电视剧电影的YY原型。
第二,一般宦官都挺斤斤计较,心理变态,不过汪直还是有些肚量的,一些事情百度也能搜索到,就不多说了,具体表现在说过他坏话的一些人,如果这人本身品行正直,是出于公心而骂汪直的话,一般不会被他报复。这点非常难得,即使不是太监都很难做到,这世上记仇的人很多,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挺难。
第三,他跟电影里说的一样,很可能是通过伺候万贵妃而上位的,这点明史写得很明白,“初给事万贵妃于昭德宫,迁御马监太监”,这说明他上位的过程中,万贵妃肯定没少给他说好话,不然就算他再能干,皇帝身边多的是能干的人,汪直未必能出头,但最后他失宠的时候,万贵妃还没死,为啥子不帮他说话了呢,我个人猜测汪直在从后宫走到前朝之后,以他狂放的性格,肯定觉得自己能行,跟万贵妃的感情联络少了,不那么看重巴结她,关系逐渐疏远,万贵妃自然也就不会再帮他说话。
第4章
丘浚身为会试主考之一,自然就成了那一科考生的恩师。
众位学子之中,又以唐泛最得他的青眼,丘浚认为他若是在学问上勤加精进,将来的成就绝不逊于自己,便将唐泛收为入室弟子,这当时在士林中也是佳话一段。
唐泛中榜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便被吏部分到顺天府来,其中少不了他这位潘师兄出力,否则若是朝中无人,继续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又或者被分配到边远小县去当个县官也是常有的事,虽说主政一方,听上去比推官威风,但天高皇帝远,谁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被皇帝想起来,三年一过,又有新的进士担任,谁还会记得一个茫茫人海里的名字?
有了这一层关系,唐泛跟潘宾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近。
唐泛也知道,他这位师兄其实并不是什么女干臣,只不过才能平庸了一些,又怕事了一些,所以他亦是尽心尽力为潘宾打算,听了潘宾的抱怨,也不恼,反倒微微一笑:“我与师兄打一赌如何?”
潘宾有点不悦,心想虽然私底下喊师兄无妨,可我还是你的上官呢,怎可这般尊卑部分,不过碍于老师丘浚的面子,他也不好计较太多,轻咳一声道:“可有彩头?”
唐泛指了指眼前的空碗:“若我赢了,师兄就还请我吃一碗肉臊汤面罢。”
潘宾笑言:“也罢,看来你又要请我吃上一回了。”
虽然因为恩师的缘故,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多有照拂,但他心里委实没将把唐泛的话当回事。在他看来,唐泛初入官场,年纪又轻,哪里懂得这其中什么利害关系,只要不给他惹祸已经不错了。
至于自己老师对唐泛的赞语,潘宾更加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老师在学问方面是大家,但在做官上着实不怎么样,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官位竟然比当学生的还要低。
武安侯府长子猝死的事情很快上报,顺天府这边,潘宾没有采纳唐泛的意见继续追查下去,而是私底下与武安侯沟通一番之后,直接在结果上将郑诚认定为“脱阳急症骤发而死”,这样一来,当时在场的婢女阿林就难辞其咎了。
但最后如何判,并不是顺天府就能说了算,因为事涉武安侯府,武安侯自己肯定会去找皇帝,最后也肯定会由皇帝来定夺。
照理说阿林又没有直接杀人,就算真的勾引了郑诚,间接致他死去,顶了天也构不上死罪,充其量就是流放,但是一个单身女子被判流刑之后要受多大的罪,想想也知道,一路上未必能够或者到达目的地,更何况她得罪的是武安侯府,武安侯想要捏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想都不必想,那简直易如反掌。
不管如何都好,潘宾这边算是撇清了责任。
但天不从人愿,潘宾越想大事化小,事情的发展反而就越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冥冥之中,注定今年将会是一个多事之年。
事情的起因倒退到两个月前,三月时,右副都御史陈钺上书请重开辽东马市,关于这件事,涉及朵颜三卫和明朝的老恩怨,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成祖永乐皇帝那时候去,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不提也罢。
只是朝中对这件事颇有争议,有些人认为朵颜三卫给脸不要脸,就该扼住他们的喉咙不松手,重开马市等于主动退让,以后朝廷颜面无存不说,还会让这些人得寸进尺,不过因为有汪直从旁支持,所以最后皇帝还是同意了陈钺的上疏,而且让陈钺前往巡抚辽东。
结果没过两个月,陈钺假称建州女真谋反,掩杀人头充作功劳呈报上去,引发辽东骚乱,被人举报揭发之后,皇帝自然要派人前往查明真相,顺便安抚那些被陈钺骚扰的边部,这时西厂厂公汪直主动请缨,说愿意为皇帝效劳。
想当然耳,汪直是为了立功抢功,不过这种事情很多人都干过,在大明政坛上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但兵部尚书余子俊偏偏站出来反对,认为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派一个熟谙兵事的人前往,才能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言下之意,汪直这种外行,就别去凑热闹添麻烦了。
汪直当然大怒,他发现自己虽然得到皇帝的宠信,又建立了西厂,却还并没有一手遮天,朝中反对他的人还比比皆是。
正好这个时候,广西太平府,四川盐井卫接连发生地震,死伤惨重,汪直借口上天示警,帝君左右有女干人作祟,在皇帝面前抢先告状,先将余子俊的死党,兵部右侍郎马文升踢到辽东去,断了余子俊一条臂膀,又打着让御史监察地方赈灾,以免有人中饱私囊的名义,将替余子俊说话的几个言官都踢到地方去,彻底孤立余子俊。
这些朝廷中枢大佬们的角力,原本是与潘宾毫无关系的,但好巧不巧,武安侯府的命案恰逢其时,汪直便以此上奏皇帝,要求彻查到底,表示如有必要,西厂也可以加入协助调查,务必要还武安侯一个真相,另外,顺天府草草结案,却有敷衍之嫌,理当惩处。
这个消息传来,潘宾再也坐不住了,事情的发展,竟与他那位小师弟所言一模一样!
试想对方不过二十出头,虽说才华横溢,令老师也欣赏不已,收为弟子,可终究不过初出茅庐,刚入官场,之前潘宾没有将唐泛的话放在心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唐泛只是年轻人过于狂妄,不知利害,在那里胡乱指点江山罢了,谁知道时隔不久,那位师弟所说的话竟然一一应验,分毫不差。
反观自己,身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大员,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中枢了,却依旧懵懂不知,看事情却还没有一个从六品小官来得清晰。
事已至此,他连忙将唐泛喊来,病急乱投医,以往拿捏着架子不喊师弟,现在也毫无心理障碍了,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师弟,依你看,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以潘宾的身份地位,得到消息的速度当然要比唐泛快得多,唐泛也不意外,脸上更没有炫耀之色,沉思片刻,道:“端看师兄想要如何做了。”
潘宾心说我还想如何做,我当然是想保住官位,不被追究啊!
他轻咳一声:“武安侯私下与我说,本欲将此案大事化小,但这次汪直来势汹汹,又素得陛下信任,只怕很难善了了,我被弹劾事小,说不得顺天府也得遭受牵连,你若有法子,不妨说一说。”
唐泛:“武安侯跟师兄都与汪直无冤无仇,郑诚的命案也跟他毫无关系,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们过不去,闹成这样,无非是他想借此立威,震慑朝臣罢了。”
潘宾苦着脸:“他立他的威,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余子俊,也没得罪过他!”
唐泛:“余尚书是前朝老臣,素有威望,汪直一时半会也奈他不何,只好找旁人来下手出气了,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潘宾没好气地乱迁怒:“你还有心思笑,你师兄都要被罢官问罪了,你很高兴么?”
唐泛也不惶恐,拱拱手:“大人恕罪,大人可曾询问过几位幕友,他们又是如何说的?”
潘宾有两个幕僚,一个叫吕峰,一个叫姜冬源,唐泛都曾见过。
潘宾叹气:“他们一个让我去向汪直赔罪送礼,一个说要上疏请罪!”
上疏是必须的,现在汪直在皇帝面前数落顺天府的无能,潘宾肯定要上疏,但奏折如何写也是一门艺术,更重要的还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写奏折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不说得上话,潘宾忧愁的是一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撩拨几句,让皇帝觉得潘宾很无能,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当到头了。
至于去给汪直赔罪送礼,潘宾又有些犹豫。
现在朝中主要分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对的人。
另外还有中立的,比如说潘宾和唐泛的老师丘浚,他老人家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会有人费心去拉拢他。
潘宾也想当个中立派,两不得罪,不过以他的位置来说,这却有点难了。
瞧,原本一个不大的案子,虽然死者身份不简单,但仔细查办也就是了,结果现在因为牵扯上朝中尔虞我诈的种种派系之争,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唐泛:“师兄,你对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潘宾一愣,想了想:“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
一个年纪比唐泛还要轻的内宦,在短短一年之间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万贵妃的信任,组建西厂,权势熏天。潘宾听说,有一个进京述职的官员遇到汪直不亢不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巴结讨好,反而当众将他骂了一顿,事后汪直非但不计较,反而逢人称赞那个官员有风骨,传闻不知真假,然而说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过西厂又捕又杀了不少官员,树立了许多敌人,行事蛮横,而且很爱胡乱指挥,给别人添乱。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能趁势而起的人,要是在乱世,说不准就是一方枭雄,不过要是用一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种不屑态度去对待的话,那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
唐泛:“一般宦官就没有不贪财的,但汪直偏偏是个例外,他不爱财,却爱名与权。师兄看他两年前帮陛下办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着‘妖狐案’,就能顺势扯起一面大旗,建了个西厂,拉拢自己的势力,两年前,有多少人听过汪直这个名字,现在你再去问问,又有多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礼行贿,对一般小黄门管用,对汪太监,却是不管用的。”
他说话的语调不快,娓娓道来,却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一番道理剖析,更让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彻底服气,连连点头:“不错,枉费老姜当我幕客也有些年头了,对汪直的了解却不如你,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过师兄可以这样……”
潘宾听罢,眼前一亮,哈哈笑道:“这法子不错!”
翌日,潘宾就上了一份奏疏。
他断案不咋的,当官却很有一手,一封经过幕僚润色的奏疏,愣是写成了诉苦陈冤书,先是言辞恳切地请罪,诉说自己种种不得已的苦衷,争取皇帝同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既然汪提督弹劾顺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确实还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请西厂、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一并介入调查此案,也好还武安侯府一个真相。
池子本来就不清净了,潘宾这一下,干脆就把池子搅得更乱。
这就是唐泛给潘宾出的主意。
汪直行事过于霸道,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这个提议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思,这头潘宾奏疏一上,那头旁人再怂恿几句,提议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这么多衙门参与进来,不管最后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好,顺天府的责任自然就轻了许多。正所谓一棒子下去,鱼全都四散惊逃了,哪里还打得死一条,如此,潘宾也不必担心丢了乌纱帽了。
于是绕了一大圈,原本已经快要结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一次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竟然是一个从六品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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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其实汪公公也爱钱,不是本文写的只喜欢名和权,哈哈。
2、关于辽东马市重开的事情,虽然历史上是有的,但是这里加入一些虚构的情节,不必深究。
3、大家应该注意到了,虽然故事是以案子开头,但并不单单在讲案子,很多时候还会牵涉到多方面的争权夺利,老潘想当太平官两不得罪,木有这么美的事儿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左右逢源的事情,如果有,那被逢源的两边肯定都是白痴~
第5章
回春堂这名字一听就是药铺,京城十有八九的药铺,不是叫回春堂,就叫什么仁心堂,如此种种,雷同得让人以为都是一个东家开的。
位于唐洗白街的回春堂是一家老字号了,京城十来家“回春堂”里,要数这一家口碑名气最盛,奈何那年头没有什么知识产权,所以在这家回春堂打响了名头之后,其它药铺纷纷效仿,起名回春堂,唐洗白街的这家回春堂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