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州:“我有俸禄,不必担心。”
锦衣卫跟文官不太一样,他们有月粮和行粮。
月粮跟文官一样,就是每个月的俸禄,行粮就是出差补助,像北镇抚司这种经常要出外差办案的,差旅费就不会少,更不必说到了地方,还会有各种孝敬和灰色收入,而且锦衣卫最初的职责是御前仪仗,随时都要保持光鲜亮丽,再加上锦衣卫这帮大爷们凶神恶煞,人见人怕,所以就算有时候朝廷吃紧,户部一时开不出钱粮,也绝对不敢克扣锦衣卫的钱粮,大家都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嘛。
唐泛一个人住,又不用养活全家,再加上一个阿冬也吃不了多少钱,但他自己好美食,所以有时候总往外跑,最后也省不下多少。
反观隋州,那才是勤俭节约的好典范,因他也是一个人住,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甚至不像唐大人那样对美食有出乎寻常的热爱,每日除了在衙门就是回家,生活简单得堪比苦行僧,按照规矩逢年过节给家里和上官送过年礼,一年下来竟还有不少节余,完全把唐大人甩出八条街。
唐泛听了他的话,愕然半晌,然后狂笑起来,最后不得不扶着隋州的肩膀稳住身形,一边揉肚子:“哎哟喂,那我兄妹二人以后就赖上隋百户了,等我真把俸禄花光了,你可要接济我啊!”
隋州:“嗯。”
唐泛还是忍不住想笑,却也有些感动,他知道,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广川,老实说,从前我对锦衣卫的印象平平而已,但自认识你之后才知道,锦衣卫之中,竟也有你这般值得结交,引以为知己的真汉子!”
隋州冷冷淡淡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暖意,虽然依旧还是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
“过两日,我外祖母做寿,你可愿一同前往?”他问道。
隋州的外祖母姓周,身份可不一般,正是当今周太后的姐姐。
周氏原本出身平凡,明代有规矩,后宫女子一概选自民间良家,不要高官显宦,以免后宫外戚联合起来乱政,周氏从一介后宫女子得封贵妃,最后又以皇帝之母的身份成为太后,周家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飞黄腾达。除了周太后的父亲得到追封之外,兄弟也都各自封了侯伯,因为周氏的缘故,隋州的外祖父也得封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是锦衣卫的最高官职,但不是只有一个人能当,像万贵妃的弟弟万通,现在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但他是实打实的掌权派,另外还有一位指挥使叫袁彬,他曾经救过先帝的命,在锦衣卫里影响力也很大,同样是实权派。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锦衣卫指挥使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皇帝封赏的虚职,挂著名,光拿钱不用做事,当然也就没有实权。
这种外戚爵位属于暴发户行列,跟武安侯那种因功世袭的勋爵还不能比,一点实权都没有,就叫着好听罢了,每年有钱粮领,仅此而已。
隋家托周太后的福,隋州的父兄也在锦衣卫里挂了一个虚职,这种虚职光拿钱不做事,同样很招人眼,他们又还不是周太后的直属亲戚,也不姓周,彼此更隔了一层,所以隋州进锦衣卫后,也只能从一个小旗做起,慢慢升迁。
既无实权,又是外戚,一般文官都不愿意跟隋家交往,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不想自降身份。
不过唐泛听了他的话,却想也不想就道:“兄弟一场,你外祖母自然也就是我外祖母了,过两日你喊上我,一道前往便是。”
隋州心头微暖,嗯了一声。
因与白莲教有关,对李家的事情,经由隋州上报,北镇抚司对其十分重视,但正如唐泛所预料的那样,李漫与陈氏既是早有图谋,肯定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当北镇抚司的人在保定府境内追上疑似李家人的马车时,却发现里头仅仅剩下阿秋和其他几名李家仆人。
根据阿秋等人的说法,身为主人的“李麟”,在一出京城后,并没有像原先说好的那样举家迁往南京,而是立马给每个下人分了一些银钱,将所有人就地遣散,让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自己则坐着马车只身往北,不知所踪。
而阿秋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李少爷”,内里很可能早就换了个人。
事到如今,寻找“李麟”和陈氏已非一日之功,也不在顺天府的职权范围内了,隋州将此事交接给同僚之后,唐泛也就可以甩手不管了,但他每回看到阿冬的时候,仍旧偶尔会想起张氏和阿夏等人,心中不免感慨造化弄人。
有了隋州出面作证,又加上事情种种可疑之处,这桩案子就成了悬案,弹劾唐泛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潘宾特地派老王他们过来找唐泛回去复职,这位府尹师兄虽然常常给唐泛制造各种麻烦,但心地并不坏,也还有同门之谊,若非如此,当初唐泛也不会肯放弃翰林院编修的清贵官职,到他师兄的麾下来。
过得两日,周老太太做寿那天,唐泛便带上阿冬,随着隋州一道上隋家,为他的外祖母庆生。
周老太太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便是隋州的母亲。
隋母嫁给了隋父之后,生三个孩子,隋州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个长兄隋安,下边还有个幼妹隋碧。
虽然跟周太后沾了亲戚,可隋家说到底也是普通人家,并没有像武安侯府和李家那样三妻四妾,乌烟瘴气,隋州的父亲只有隋母一个妻子,而隋州的祖父祖母也都过世了。
周老太太的儿子一家在外地当小官,只有女儿一家还留在京城,兄妹二人两相合计之下,为了不让老母亲舟车劳顿跟着到外地过晚年,就决定依旧让周老太太住在京城,隋家则买下老太太隔壁的宅子,搬过来与老太太比邻而居,这样既可以照顾到老太太,又不至于让人说闲话。
在听了隋家的亲属辈分之后,唐泛就有些奇怪:“如此说来,你家倒是人口简单,何以你还要单独搬出来居住?”
隋州淡淡道:“我的兄长荫封百户,但只是虚职,他在锦衣卫里当差当不惯,还想着靠读书出人头地,不过如今仍未中举,而我虽然起点比他低,如今却也算有一官半职,所以我那嫂子看我有些别扭,与其成日在家龃龉不断,倒不如搬出来清静。”
唐泛这下明白了,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隋安是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父母肯定会偏心看重几分,照隋州的性格,必然不耐烦在这些家居琐事上啰嗦的,便索性搬了出来,也避开矛盾,免得兄弟阋墙。
周老太太的大寿,儿子一家在外地赶不回来,自然由女儿为其操办,本来以周老太太和周太后的关系,隋家也不敢慢待,不过老太太自己不想大办,她说自己出身寻常人家,沾了太后的光才有今日富贵,更应该惜福,所以与其大肆操办,浪费钱财,叫一堆不认识的人到跟前来贺寿,还不如将自家儿孙叫在一块,热热闹闹吃顿饭也就罢了。
寿宴是在周家老宅办的,隋州他们一家只需要从隔壁过去给老太太贺寿,倒也方便。
等唐泛到了周家,才发现除了他和阿冬之后,其他的都是隋家自己人。
周老太太年逾六旬,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见到隋州就笑眯了眼,伸手来拉他:“我的乖孙孙来看我了,快快,过来,过来!”
饶是隋州常年习惯冷肃着脸,瞧见周老太太,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先给周老太太行礼拜寿,然后又呈上礼物,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外祖母。
“好,好,好!”周老太太一连说了三个好,见站在隋州旁边的唐泛和阿冬,又笑道:“阿州,这是你朋友吗?”
没等隋州回答,旁边就有人道:“二弟,今日是家宴,老太太说了不要带外人来的,你怎么还将不认识的外人带来,这里还有女眷在呢,也不是通家之好,未免太不讲究了!”
发话的人隋州兄长隋安的妻子焦氏。
已婚的兄弟不和,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妯娌的矛盾,隋州还未成亲,不过既然焦氏看他不顺眼,成日在丈夫面前吹枕头风,久而久之,兄弟关系确实也会受影响。
更何况隋州自小在周老太太跟前长大,父母偏爱长子,周老太太却偏爱隋州,锦衣卫是热门大肥缺,隋州是二子,又不姓周,世袭荫封原本是没有他的份的,可周老太太在周太后面前说了话,隋州立马就变成比虚职还抢手的实职,这份差别待遇,也难怪焦氏会眼红。
但她忘了,隋州可不是她能随意捏圆搓扁的人物。
她这头话刚说完,隋州便淡淡接道:“从今往后,就是通家之好了。”
第30章
这话说得霸气,以至于所有人一时说不出话,全都瞪着隋州瞧。
这里不是唐泛的主场,一开始没有他说话的份,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习惯性地运用看案情的眼光去分析人心,如此一眼扫过去,从各人的言行举止之中,就能看出不少端倪来。
譬如说隋州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否则隋州嫂子焦氏说话的时候,隋州的母亲就该出声喝止了;
又譬如说隋州的兄长同样也是闷不吭声的寡言汉子,这点倒与隋州有些相似,不过隋州是因为没必要开口所以不出声,在分析案情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也并不吝惜言辞,而隋州的兄长则更像是性格习惯使然,讷于言语。
唐泛看得暗暗摇头,他曾听隋州说过,兄长隋安想考科举,但这样的性格,即使将来侥幸让他考中了,只怕也很难在官场上混得长久,试问有哪个上官会喜欢一句话闷不出三个响的属下?
相比丈夫,焦氏又显得伶牙俐齿,太急于出头,长辈是老实人,弹压不住她,估计她平时在家中也是为所欲为,难怪隋州最后要搬出去。
在隋州说出这句话来之后,唐泛就不能再沉默了,他站出一步,向周老太太拱手行礼:“在下唐泛,字润青,老太太叫我润青便好,我在顺天府任推官,与广川乃是朋友,今日带舍妹阿冬前来祝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阿冬也跟着乖巧行礼,道一声“周老太太万福”,一面将贺礼奉上。
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既然是通家之好,那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我家阿州难得带朋友回来,还是给我祝寿,可见你这孩子必定是好的,小姑娘也长得灵秀,不错,不错!”
这年头送礼流行将礼物当着主人家的面拆开来,不管贵贱,只要寓意好,主人家就很高兴。
焦氏接过礼盒,伸手就拆开裹着盒子的绳子,将盒子打开来。
却见里头放的是一个玉石雕成的寿桃,玉色温润,灵巧可爱,手掌大小,正适合拿在手中把玩。
周老太太寿辰,宫中也送了礼物过来,不过她勤俭一辈子,不想大肆铺张,所以寿宴也只叫了女儿一家过来吃饭便罢了,见了这礼物,又是喜爱又是吃惊道:“人来就好了,何必破费买这么贵的礼物!”
唐泛笑道:“并不费什么钱,好教老太太知道,我俸禄微薄,若真要买,也买不起,这寿桃原是家中传下来的,如今长辈俱已不在,便被我拿出来借花献佛,望老太太不要嫌弃才好!”
他虽然说得谦虚,但单看这玉的成色,隋州便知道玉桃绝对是价值不菲,而且颇有年份了,能够收藏这样的东西,唐家从前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能送出这样的东西,也足见送礼人的心意。
周老太太本是太后的姐妹,这些年隋家也跟着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而且大明朝素来有敬老的习俗,老太太当街骂官员,骂得官员轿子绕道而行也是有的,所以先前隋州介绍唐泛是顺天府推官时,隋家人还真没觉得如何震撼,要知道隋州父兄身上可还有锦衣卫的袭职呢。
不过这玉桃一出,焦氏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那头老太太还在连连摇头:“以后千万不要如此破费了,人来了就好,我瞧见你们啊,就打从心里头高兴!”
唐泛噙着笑:“老太太可说错了,等将来您耄耋之寿,不仅要破费,还要大大破费呢,到时候我定要再给老太太寻摸个更大的寿桃来!”
周老太太被逗得直笑:“润青这张嘴,可比阿州阿安他们都甜上百倍了,难为你跟我家阿州那个闷葫芦合得来,他要是欺负你,你可得跟我说,我给你作主!”
唐泛觉得这话听着怎么像自己要嫁给隋州似的,不过他想老太太年纪都这么大了,说话有时候不经大脑也是有的,便笑着含糊了过去。
虽说是家宴,不过桌上的菜也都看得出经过精心烹调,虽然隋家人不善言辞,但有唐泛在,同样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隋州的妹妹隋碧比阿冬大上几岁,不过两个小姑娘倒挺合得来,不一会儿就凑到一起低声说着话。
相较起来,隋州的父母兄长就像陪座似的,鲜少言语,从头到尾埋头吃饭,焦氏倒想插嘴,老太太却好像不太喜欢与她说,拉着唐泛的手一直询问,当听到唐泛说自己父母早亡,长姐远嫁,又还未成亲时,便连连叹息道:“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城当官,也没个冷热知心的人体贴着,像你这样的人品,只怕媒婆早就踏破了门槛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来,和我说说,我也帮你物色物色!”
唐泛一听这个就头皮发麻,连忙吧隋州搬出来当挡箭牌:“老太太,我记得广川好似还比我大上几岁罢,他想必比我更加迫切呢!”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旁边一人朝自己瞥来淡淡视线,明显对他这种祸水东引的做法很是不满。
“润青眼光高,您别给他乱扯红线。”隋州开口,总算将老太太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周老太太对他这样的说法很是不满:“胡说,眼光高难道就不用成亲了?大不了我去找太后,让太后帮忙物色,若说寻常女子看不上,公主郡主总归是不差的罢?”
唐泛哭笑不得,正想阻止,却听旁边焦氏酸溜溜地半开玩笑道:“老太太可真偏心啊,你与润青也还认识不到半日呢,就记着帮人家拉纤保媒了,不知道的还当您新认了个孙子呢!”
周老太太呵呵一笑:“我与润青这孩子投缘,给他做媒怎么了,难不成你也要?我倒是乐意给阿安保个郡主,可那样一来你就得靠边站了罢?”
焦氏立马不吱声了。
唐泛好说歹说让老太太打消了主意,吃完了饭,阿冬因与隋碧投缘,便又被多留了半日,他则与隋州告辞了老太太,又答应老太太常来看她,这才被放行出来。
出来之后,唐大人忍不住抹了把汗:“广川,你家这位老太太可真难缠啊,得亏我没一时心软,不然现在指不定老太太还真要进宫去找太后给我说个公主了!”
隋州:“公主不好么?”
听着是打趣的话,可他脸上依旧是冷峻一片,连带语气也是冰冰冷冷的。
不过唐泛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死人脸,也不在意,只是摇头失笑。
娶公主好不好?天下女性,尊贵莫过于天之骄女,自然是好的。
可成了驸马郡马,就意味着不能参政,即使是当了官的,也要辞官回家,但这只是针对文官,对于武官并不会那么严格,譬如说当年土木堡之变中因为保护先帝而殉职的驸马井源就是武官,还随扈出征。
但对文官来说就惨了,娶了宗室之女等于往后仕途再无寸进,所以但凡有点志向的男儿,都会视娶宗室女为畏途,唐泛虽然不是那等官迷,但是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也不过是能够伸展平生志向,为社稷百姓做点事情。
他们饭后消食,安步当车,往家的方向走去,步履缓慢,意态悠闲。
唐泛笑着调侃他:“不过老太太有句话说得也不错,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该成亲了,可别等到再过几年,就没人要了。”
隋州看了他一眼:“你很希望我成亲?”
没等唐泛回答,隋州就道:“我成了亲,你就要搬出去。”
唐泛点点头:“有道理,毕竟要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