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6)——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5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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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色已晚,刘健很快就告辞离去,唐泛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却没有折返回屋,而是去了隔壁的隋家。

隋州知道刘健来访,便没有去找唐泛,此时见他过来,便问:“他走了?”

唐泛点点头:“走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

隋州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问:“怎么了?”

唐泛:“大兴西瓜有何特别之处?”

隋州莫名其妙:“这时节哪来的西瓜?”

唐泛觉得思路有些不对,又换了个问法:“大兴县产西瓜吗?”

隋州:“好像是产的。”

唐泛:“家家户户都种吗?”

隋州:“我也不清楚,不过薛凌就是大兴人,明天可以找他来问问。”

唐泛:“就现在罢。”

他的心急态度有些罕见,但在很多事情上,唐泛的细心谨慎事后总被证明是非常有必要的。

这一点,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隋州自然深有体会。

两人如今的默契已经到了不需要多说就能彼此意会的地步,所以一听见他这样说,隋州并未多说什么,当即就出去找人了。

薛凌很快就被找了过来,他正在常去的酒肆里与同僚拼酒,一身酒气还未散去,忽然被老大叫到家里来,未免有些尴尬,不过唐泛和隋州却都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细节。

“大兴?”薛凌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隋州大半夜将他叫过来只为了此事。

“那里的确盛产瓜果,进贡宫中的西瓜和葡萄大都产自大兴,属下老家隔壁就是其中一家瓜农,不过听他们说,这营生获利很薄,因为官府出的价格不算高,他们又不能改卖给商人。”

他不知道唐泛想问什么,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这番话自然听不出什么问题。

唐泛皱眉:“就这样吗?你有没有听过那里有什么传闻,是与万安有关的?”

薛凌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唐泛有点失望。

不过他也再想不出有什么要问的了,心想也许真是刘健和自己多心了,万安那番话也许纯粹只是气急了在骂人而已。

“对了!”薛凌忽然道:“我听说那些瓜农也并不全都是赔本的,有一家因为住在万通的别庄隔壁,不知怎的与万通攀上关系,所以官府在收购他家的瓜时,给的价钱总比别家高。”

唐泛心头一凛:“你说万通在大兴有别庄?”

薛凌点头:“是,不过他很少去住,听说那间别庄是用来安置他那些已经失宠了的姬妾们,他偶尔才会过去看看。”

唐泛听罢,紧紧拧起眉毛。

假如万安那番话的确另有所指的话,指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但万安为什么要暗示刘健,他知道刘健一定会将这番话告诉自己吗?

可万安不是跟万通坐同一条船吗,为何他又要这样做?

就算万通的别庄真有问题,那跟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许多疑问纷纷涌上心头,饶是唐泛再机敏,一时也难以解开这些乱麻似的谜团。

唐泛问隋州:“你觉得万安真有可能在暗示我们吗?”

隋州想了想,忽然却提起另外一桩不相干的事情:“当时你在苏州解决了陈銮,继而又牵扯到尚铭身上,当时怀恩与汪直就趁机请罢尚铭东厂提督的职位,皇帝也同意了,万通眼见大势所趋,就跟着上了疏赞同此事,为此万通曾勃然大怒,大骂万安是墙头草,不过后来两人很快又和好了,此事你不在京城,所以不知。”

唐泛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万安并非坚定的万党,他也有自己的盘算?”

隋州道:“他的盘算不过就是讨好皇帝,常保富贵罢了,因为皇帝属意万贵妃,对万贵妃言听计从,他也就跟着附和攀迎,若是有朝一日皇帝厌弃了万通,他也绝然不会站在万通那一边的。”

说罢,他的嘴角勾出哂笑的弧度,却没有笑出声:“这种人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不管万首辅能不能同患难,这是万通需要担心的问题,不是唐泛他们需要担心的。

但唐泛却从隋州的话里听出一丝弦外之音:那就是万安骂刘健的那番话,还真有可能不是心血来潮随口就骂出来的。

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唐泛皱眉:“就算我们推测万通在大兴的别庄也许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也不可能这样贸然去搜查,万一什么都没查出来,反倒落了把柄。”

“无妨,此事交给我。”隋州说完,转向薛凌:“现在去把弟兄们集合起来。”

薛凌闻言不仅没有迟疑害怕,反倒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去将那龟孙子的别庄掀个底朝天?”

隋州微微颔首:“放手去做,隐藏好身份即可。”

薛凌哈哈一笑,摩拳擦掌:“放心罢大哥,有您带着,这回一定干票大的!弟兄们早想给那龟孙子一个难堪了,让他总压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听这语气,不像是锦衣卫,反倒像是要去打家劫舍的土匪。

大兴位于京城近郊,隶属顺天府管辖。

但离京城再近,毕竟也不是京城,傍晚便已变得安静起来,入夜之后更是万籁俱寂。

没有风的夜晚,仿佛连草木都被霜冻住,静悄悄地屹立着,动也不动,夏夜里常有的鸟叫虫鸣,这种时节也都通通不见了踪影。

天寒地冻,但凡有一屋避寒的百姓,这种时候都会躲在屋内,缩在被窝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无异于冬日里最好的慰藉了。

位于大龙河边的这座别庄也不例外,尽管在白天看来它也许要比周围的农庄更气派更漂亮,但现在看不出来,伴随着宅子里某个屋子的烛火彻底熄灭,它也陷入了夜晚的沉眠。

直到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响起!

曼娘紧紧抓着被子,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人。

他们手里的火把将屋里照得亮堂,浑身上下一片漆黑,唯有眼睛露了出来,精悍凶狠,一看就知并非善类。

她并不是这座宅子里唯一一个尖叫的人,但她们除了尖叫之外束手无策。

“你们,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别庄,你们胆敢擅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出去!”她颤抖着声音,希望借着万通的名头来吓退他们。

但是她失望了,对方非但听而不闻,反倒在她的屋子里四处搜寻起来。

曼娘是万通的姬妾之一,几年前失宠之后就被遣到这里来,别庄里的女人基本都是这么来的,她们深知自己后半生的命运,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别庄里日复一日地寂寞生活下去,等待万通心血来潮时偶尔过来探望。

不过大约在半年前,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别庄不知缘何忽然进驻了大批身手高强的护院,为此曼娘她们的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被拘在后院里,不得踏入前院一步,而万通也从那时开始来得频繁了一些,不过他仍旧很少踏足后院,曼娘她们这些女人如同凋零的花朵,仿佛被彻底遗忘了。

曼娘有个姐妹耐不住寂寞,想勾引其中一个护院,结果被万通发现了,当即就被拖下去乱棍打死,那棍棒落在肉体上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叫,她到现在还记得。

从此之后,前院就成了别庄的禁地。

但是现在,这些黑衣人如入无人之境,却没有人前来阻止,那些护院好像死了一样,甚至察觉不到这边的动静。

唯一的可能是,那些人现在已经被放倒了。

曼娘心头一动,似乎看见了自己逃离这座别庄的希望。

“你,你们究竟在找什么?”她躺下的时候只穿了个肚兜,但那些黑衣人却看也没看她一眼,看见不是来劫色的。

但肯定也不是为了劫财,因为自己箱子里的绫罗绸缎都被翻了出来,散落一地,间或夹杂着一些细软,那些人也没有去动。

“闭嘴,再啰嗦就宰了你!”其中一个黑衣人道,语气里的不耐烦显而易见。

曼娘看着他们甚至拿匕首去撬地板上的青石砖,再次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们要找什么!”

那些黑衣人的动作蓦地一顿,齐齐看向她。

曼娘瑟缩了一下,结巴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你们肯定是要找什么东西罢?我,我可能知道一些线索……”

“你知道什么?”还是方才开口的黑衣人。

曼娘还想讨价还价:“我说了之后有什么好处?”

对方的回答是直接将刀子架在她脖子上。

曼娘立马怂了:“我,我是说笑的……不过如果你们要找什么,那肯定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前院!”

第151章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十一。

按照往年的规矩,今天本来应该是元宵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官员们也会开始休沐,一直到元宵后才会重新回衙门处理公务。

不过今年由于皇贵妃万氏忽然薨逝,皇帝借着给贵妃商议谥号的名义召开大朝会,顺理成章地占用了官员的假期。

许多人已经听说皇帝要追封万氏为后的消息,雪片一般的奏疏从昨天起就堆满御案,其中有反对激烈的,也不乏表示赞同的,还有的甚至连谥号都帮皇帝想好了的。

但这些奏章,皇帝都没有去看,甚至连翻都没有翻过。

按照他与万通原先商量好的,为贵妃草拟谥号仅仅是一个幌子,大朝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废太子。

“我怎么觉着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昨晚我这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徐溥压着眼皮,小声嘀咕道。

他还不知道昨夜刘健去找过唐泛的事情,更不知道在那之后位于大兴的一座别庄发生的变故。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这跳的是左还是右啊?”刘健随口道,有些心不在焉。

徐溥:“不是罢,我怎么听说是左灾右财?两只眼皮都跳那是什么征兆?”

刘健:“那说不定你等会儿回去的路上会有大美人投怀送抱呢?”

徐溥笑骂:“去你的!”

他旋即又敛去笑容压低了声音:“你瞧万循吉他们,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

刘健皱了皱眉,他还没收到唐泛的回音,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进展,不过说不定还真是自己多疑了,万安根本就没有暗示什么,唐泛自然也就查不出什么结果。

他循着徐溥的话仔细观察万安等人的表情,发现对方的举止其实谈不上奇怪,与往常并无二致,大朝会等场合,自然不能像平日在内阁那样随意,神色难免也要肃穆几分。

“你的奏疏准备好了?”他小声问徐溥。

徐溥也小声回道:“备好了,到时候真要这么做?只怕陛下会大失颜面罢?”

正如万安他们早有成算,刘健与徐溥也已经作好打算了。

若是皇帝执意要追封万氏为后,他们就会上疏反对,如果皇帝不肯听从,他们即便舍弃这顶乌纱帽也不足为惜,如果皇帝肯妥协退让,那么他们也不妨退让一步,同意皇帝给万氏多上点尊号,聊表安慰之意。

当然,皇帝很可能是不会妥协的,所以两个人的袖子里都备好了两份奏疏,以应不时之需。

刘健回答道:“如果不这么做,太子难道以后要尊万氏为嫡母?”

徐溥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谦和礼让,勤奋好学,隐隐已有一代明君的气象,更难得的是他心地仁善,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们因太子幼年的遭遇,这种喜爱之中又夹杂着怜惜之情,当年能够为太子舍弃性命的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刘健徐溥等人,连唐泛不也因为与太子数次接触,而真心想要帮助这位东宫储君么?

反倒是作为亲生父亲的天子,对太子却殊无舐犊之情,又或者说,他对所有儿子都是如此,皇帝所有的感情,可能此生只给了万氏一人。

二人说话之间,朝臣鱼贯入殿。

伴随着净鞭响过,皇帝出阁升辇,所有窃窃私语悄然停止,众臣神色肃穆,静待皇帝发话。

坐在御座之上,与站在下面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从皇帝这个角度,他可以将下面所有人的面部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刚刚登基那几年,皇帝或许会乐此不疲地坐在这上面观察朝臣的各种反应,但是现在的他早就没了这种心情。

以前万氏在的时候,他也不见得能够修身养性,只与万氏待在一起,每每总还会忍不住去拈花惹草,后宫女人很多,她们的皮相年轻而又漂亮,这些宫女,女官乃至嫔妃,全都贴上了皇帝一人专属的标签,很难令人把持得住,成化帝也不例外,他沉迷于修仙,除了想要长寿长生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重振雄风。

万氏自然狠不高兴,她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女人,即使后来已经不管皇帝又有多少子嗣诞下,但依旧会对皇帝临幸某个后宫女人而发上半天的火。

然而她越不让做,皇帝反倒越有种偷情的禁忌快感。

不过这一切从万氏死了以后就彻底改变了。

皇帝忽然发现,无论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令他提起兴趣,甚至李孜省继晓向他灌输的那些长生不老的言论,也无法再让皇帝觉得动心着迷。

天上地下,唯有那样一个人,能够令他感觉到生机,没了她,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再无活下去的趣味。

也许朕很快就能去见万姐姐了罢。

皇帝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将整个人都包裹浸染,连坐在这张龙椅上,看着下面那些人的面孔,都让他觉得窒息。

大朝会本该是有教坊司齐奏鼓乐的,不过今日有些特殊,又非什么重大庆典,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此时本该是首辅万安出列,提出废太子之事,然后皇帝首肯,彭华等人顺势拿出废太子诏书,趁着群臣来不及反对之际,将此事定下来。

如果群臣反对声浪很大,皇帝就退一步,以不册封万氏为后作为交换条件,来换取群臣对废太子的妥协。

其实皇帝本来是已经铁了心要追封万氏的,奈何昨夜太后闻讯赶来,与皇帝大吵一架,以死相逼,皇帝毕竟没法真的眼睁睁看着亲娘去死,最后只得答应下来。

可除了万党,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朝臣还以为今日朝会的主题便是讨论万贵妃的身后尊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皇帝的视线望向台阶下面的第一人,万安。

万安微微垂着头,并没有往上看。

这是觐见的基本礼仪,不能直视君颜。

但这样一来,皇帝却看不清万安的表情。

他为什么还不说话。

万安不说话是因为他在犹豫。

昨天他和刘健大吵一架,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刘健戳中他的软肋,让他恼羞成怒,入阁十数年,万安经历过的难堪场面绝对不止刘健那一桩,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刘健那种充其量是毛毛雨。

他只是顺水推舟,借着吵架将要表达的讯息传递给对方罢了。

但是那里头包含的讯息实在太隐晦了,他不能肯定刘健到底听没听出来,也许听出来了,也许没有。

万安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愿谋朝篡位,更不愿用什么假太子去混淆皇家血脉,所以他希望万通等人的阴谋可以被刘健他们知悉破解,而自己因为有通风报信的功劳,怎么说也能得个善终。

但另一方面,这些阴谋从头到尾又少不了他的份,他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彻底摆脱干系,所以很有可能到了最后,他既不为万党所容,又被太子那边的人唾弃,落得两面不是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他左右为难,最后才给了刘健那么一个隐晦到几乎没人能识破的提示,大有“反正你能猜出来就是我的功劳,猜不出来就不关我的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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