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我今天剪羊毛的时候让羊给咬了,裤子咬破了。”
傅编剧克制的翻了个白眼:“还有没?”
“没了。”
“那我有事情跟你说。”
“哦。”小卷毛巴巴的等着。
……
等了半天没反应。
卡了?掉线了?(╯﹏╰)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攥着手机四处兜信号,屏幕里的傅编剧忽然动了一下,李黎立马紧张得不敢动了。屁股半撅在马桶盖子上,一只手45°斜伸而出,笔直笔笔直。
傅编剧说:“……那什么……我想跟你说的是……”
大葡萄扭扭捏捏,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而这一反常也让李黎有了一丝丝的警觉。圆睁着两只大眼睛,他忽然喊道:“你等等!如果你是要在厕所里跟我求婚,那不行!坚决不行!差评!我告诉你我不会答应的……”
傅编剧定了两秒目瞪口呆,回过神,李黎发现他耳朵红了,几乎是暴怒的吼起来:“神经病啊你!我要说的是《灯泡》的剧本改出来了!下下周就开始试镜!”
小卷毛激动坏了,两只手一起抓住手机又确认道:“真的?!”
“真的。”
“我去我去!!!我一定去!!我还有几天就回来了!!!你等着我!”
……
小卷毛不在,傅编剧大部分时间都跟左助理在一起,而最近左助理有点小痛苦。因为傅编剧把汽车音乐给换了。
换成了一首陶喆的歌,可惜不是陶喆唱的,是翻唱,并且唱得很难听,真难听。
本来组里有人爱攀关系,偶尔会顺道厚着脸皮搭一搭傅编剧的车,但自从他换了音乐之后,那几个人就绝口不提“捎一段”几个字。
主动自觉的远离精神污染,剩下左助理一个人风中凌乱的忍受煎熬。
是的,只有他一个,傅编剧对播放器里惨绝人寰的歌声很享受,常常一边听还一边闭目养神,并且养着养着就自己一个人笑起来了。
左助理嘴巴严,为人稳重又见多识广,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就默默的把视线转回挡风玻璃,然后为老板的自由飞翔制造彻底安静的好环境。
于是一路上都这么环绕播放了,扭曲的歌声,肉麻的歌词,以及傅编剧陶醉的,沾沾自喜的笑容。
大约三天之后,傅编剧在自家小别墅的花园里捡到了一只晒得黑黑的小卷毛。
小卷毛很热情,一见他就往他身上跳,傅编剧心情好,于是欣欣然抱着他回了卧室。
两个人滚到床上,马不停蹄的做完了全套广播体操,事后傅编剧搂着小卷毛给他顺毛,小卷毛就靠在他怀里看试镜的新剧本。
看得正认真,他听见傅编剧幽幽的叫他:“……二狗。”
小卷毛一咬牙。
傅编剧又叫了,说:“……李二狗?”
小卷毛光着屁股跳下床,从柜子里拉出妞妞,劈头盖脸的丢到傅编剧身上:“拿去!”
傅编剧把妞妞放到旁边,说:“不是这个,我要李二狗。”
小卷毛满脸通红,怒道:“不许叫!不许叫我李二狗!”
傅编剧看他气得鸟都抖了,也不再逗他,掀开被子拍拍说:“快进来吧,地上凉。”
重新钻回被窝里,两个人还是腻腻歪歪的挤在一起。
而李黎看着手里的剧本,很快就不出声了。
《灯泡下的女人》经过改编,与他记忆里那个印象深刻的故事有了许多不同,人物感情更流畅,与剧情的结合度也更加的高。
李黎的目标是男二,那个叫“周洪”的小年轻。与叙述视角的主角不同,周洪在故事的最初只是一个倾听者。他的倾听是带有明确目的性的,他需要从主角口中得到一份重要的情报。
为了这个倾听者的角色,他被迫重塑自己的人生过往,进入监狱,他成了弑母弑兄的杀人犯。什么都不怕,却又什么都害怕。
他如此的惧怕死亡来临的这一天。
周洪这个角色的试镜内容说简单很简单,真要演好了却不容易。
场景是一大片犯人们用来敲石头的荒原上。
在照常工作的某一天,忽然从高墙外开来了一辆押运车,那是专门用来装死囚的车子。有些即将被处决的犯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狱警拖到这辆车子里,然后一路黄沙卷着哀嚎,在众人的视野里绝尘而去。
李黎要演的就是这一幕。
从最初的嘲讽,到后来看到那些人的抵死挣扎,继而联想到自己也终将面临这一天,那种深刻的,痛苦的恐惧。
当然,周洪是不用真死的,但是他必须把自己代入到这个角色中去,从而获得主角的信任。这有点类似戏中戏的感觉。用演员的身份在故事里半掩另一个演员,这是李黎从未面对过的挑战。
手里拿着剧本,李黎反复的看,看到最后,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莫名的寒意让他有种彻底兴奋的感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要在自己身体里归向哪儿去。只是回过身看了看傅彬宇,然后给了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
“傅哥。”他说,“你看着我吧,这次一定让你看见我。”
第四十五章(上)
日光照亮贫瘠的荒原,青灰的石场也在金色的光芒中露出了它的麻木与荒凉。
这个干燥的季节没有动物,也没有草木,聚集其中的犯人便成了动物和草木。
没有人说话。
周洪绕在一块大石头旁边,装模作样的正想要搬动它。他知道这是一场徒劳的努力,他也知道就算他演得再逼真,石头也不会因为他脸红了或是脖子粗了就移动一分一毫。他就是想找个借口偷懒,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忙碌足够用心。
没有一个将死的人还会这样的为难自己。即便是那些佩枪的狱警,对他来说也毫无威慑力,反正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不过是时间问题,早一刻,晚一刻,最终不会影响故事的大结局。
就在他第三次弯下腰准备抱住石头的时候,一直安静的人群却悄悄的起了骚动。
正在走路的站住了,正在起手挥锤的也停住了,半弯着腰慢慢直起身体,他们都看着一个方向,天地交接的地平线。
地平线离得那么远,先是起了一道毛茸茸的尘土织的虚线,之后是一辆青黑色的皮卡车。
周洪认识这辆车,因为终有一天他也要坐,所以不事先认熟了不行。
车子停在石场的围栏外面,几个狱警开始往里面装人。那些人是一早就等在那里的,一长串,手脚上都带了铁镣子。
周洪远远的看着他们,起初并不说话,嘴角上甚至还隐约的带点嘲讽的意味。
他笑那群人站得像一伙受惊的鹌鹑,人和鹌鹑怎么能比。
狱警拎起一只鹌鹑准备往张开的车门里塞,自下而上张开的那道大口子后面是看不清的黑暗。鹌鹑挣扎了,两只脚踩在门框子上,竭力的做着最后的抵抗,并且高声发出哭一样的哀嚎。
狱警有两个,分成左右两边抓住他的腿,他终于被硬塞进去了,屁股和大腿却还累赘得留在外面。仿佛一刻也好,有一刻能离死亡远一些也好。
但是很快,那一刻也不见了。
周洪看着他们又哭又闹,疯了似的作出各种疯狂的举动,那些戴这铁镣的手脚时不时出现在车门后,抠挖,抵挡,各种动作。仿佛一群鹌鹑在短短的时间内全化成了螃蟹,然后声嘶力竭的被人装进了笼子。
周洪很年轻,过完这个春天他也不过才18岁,这时候离他杀人已经过去两年了。在这两年里没有人敢刻意的为难或者针对他,谁都知道他终究是要死的,跟那些关几年就能放出去的人不同,他被放出去的那天就是他从这个世上消失的那天。所以周洪活的毫无畏惧。
但畏惧这种东西,不到临场是无法体会的。站在大石头边,嘲讽的笑意渐渐的淡化,他听见自己的牙齿不可抑制的起了碰撞。上下击打的声音仿佛和铁镣子击打车门的声音渐渐重合,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大到无法消除了。
他的脸开始白起来,从额头到鼻尖,一点点的血色全无。死亡还没有来,却已经开始,从他的眼睛开始。
鹌鹑们是怎样的惧怕死亡,他就怎样的惧怕死亡,而围栏外的车也不是车了,是一段时空错位的海市蜃楼。
周洪立在原地,整个人从上到下的发僵发冷,他发抖,浑身都抖,眼睛虽是定定的看着,画面却早已模糊了。他只看见隐约的轮廓,不敢细看里面的内容。
长时间的静默大大降低了石场里的工作效率。站在高处的狱警开始用话筒对他们喊话,叫各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人群又重新动起来,不情愿的动起来。
有人偷偷的扭头看了周洪。小青年正脸色惨白的站在原地大口的呼吸,对上那些闪烁的视线,怒气也开始一点点的占据他的身体。他如此的憎恶这种眼神,因为那眼神是一种提醒,带有怜悯的提醒。仿佛有了这一怜悯的存在,他在平时里干的那些耍赖欺负人的事情就都成了情有可原的事情。
他两眼通红,狂暴的吼起来:“特么看我干啥!啊!都特么看你爷爷我干啥!我艹你们妈!看啊!接着看啊!艹你们妈!”
高声的叫骂在空旷的房间里引起不小回音,试镜的表演也到此为止,但是站在当中的李黎却并没有立刻从角色中脱离,就在刚才,他是真感到了那种近距离直面死亡的恐惧。那种感觉这么真,真么深刻,几乎快要使人沉沦,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这种从身体里一点点的涌出感情的体验。这么一两分钟,他简直活成了傅彬宇剧本里的人,这个人活生生的,融在他的血肉里,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口唇说,用他的心跳审视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这实在一种近乎恐怖的体验。
参与选择的评审有四五个,除了傅彬宇,还有导演制片和童悍山,这段表演使他们集体陷入了沉默。
这个过程中,李黎有点不敢看他们的表情,尤其是傅彬宇。他只能用余光偷偷的瞄着那个方向。他是真怕看到他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导演说话了,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说行了,你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
李黎也赶紧道谢,临走转身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傅编剧,可傅编剧没有看着他,只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桌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瞬间,李黎只觉得心里难受了一下,走到外面,右来就过来了,看他脸色发白,就主动的给他递来一杯热水。
休息室里还有一些演员等着试镜,李黎也看到了来试男一的萧禹。
萧禹看起来游刃有余,见到李黎就立刻起来热情的打招呼,说:“小李哥,你好了?感觉怎么样?”
李黎摇摇头,苦笑着说:“还能怎么样,行不行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萧禹笑了笑,说:“小李哥,你真客气。”
自从那次撞破了李黎和傅彬宇的关系,萧禹就想着肯定会有这么一天。
这也怪不得李黎,任谁有了这么好的资源不会徇私一下呢?就算是到时候跳过试镜直接进组都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所以知道李黎来试镜,他没什么好说,只是心里明镜一样清楚,有些路他不走,总有人愿意走。
第四十六章
《灯泡》的试镜会在上午,李黎是在下午接到的顾小舅的电话,说角色他拿到了,就是男二周洪。
李黎当时正往城东郊区的摄影棚里赶,右来在前面开车,他躺在后座上睡觉。顾环的电话一断,他顿时就睡意全无了。
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毕竟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但是坐在车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忽然哭起来。
起初哭得没声音,只有眼泪水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到后来两只手都擦不过来了,才嘟嘟囔囔的红着脸对前面的小恶犬说:“右来,有纸巾么?”
一包纸巾飞到他身上,小恶犬略嫌弃的在后视镜里对他翻了个白眼。
“选上了?”
李黎点着头擦鼻涕:“嗯,小舅说选上了。”
“那你还哭,如愿以偿了还不好?”
李黎说:“不是……跟我想得有点不一样。”
小恶犬不耐烦:“有什么不一样啊,人,你睡上了,戏也拍上了,你说你矫情的,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小卷毛想了想,纸巾在脸上来回擦了好几遍,右来的话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可同时的,他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唯一然他想不明白,想不通顺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上午在试镜会的现场,傅编剧没有看他。
为什么没有看他,是他的表演还不够好么?还是这个角色根本就是内定的?
他知道小舅跟傅编剧的关系一直不错,而傅编剧也一直知道他有多么渴望这个角色。这种了解很可能会给他带来某些意义上的便捷,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宁愿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群众演员,跟谁都毫无瓜葛。这时候他又开始羡慕萧禹。毕竟萧禹是在一堆人里被傅编剧挑出来的,单是被挑选这一项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接近至高无上的荣耀。
从摄影棚回来,李黎没有回小别墅,手机也关机了。他像只胆小的鸵鸟一样,偷偷的跑到了原先住过的公寓。这里已经被小舅改成了新人宿舍,住着两个刚签了不久的小新人。
见到李黎,他们的反应几乎神奇的统一,都是那种既惊喜又崇拜的眼神,嘴巴也甜得跟吃过蜜似的。前一句李哥,后一句李哥,点头哈腰的把他迎到屋里去。
李黎开始适应这种肉麻的好意不过是最近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开始红了,跟以前的红不一样,这次是要红得透紫。
地铁站里,大马路上,大商场的巨幅广告画里,哪儿都能看到他,用各种不一样的姿态和眼神,或是亲切或是冷,好像他天生就该有这么多张面孔。
两个溜须拍马的新人里有一个叫徐卯,长得虎背熊腰,除了单纯的个子高,他还特别的壮。而另一个体格稍微正常一点的站在他旁边,一眼就被比成了白斩鸡。
徐卯帮李黎开了客厅的电视,里面放的刚好是《恋恋三世情》,白斩鸡就开始说话了,说:“李哥,你这陆少爷演得真不错!扮相好吧,角色的深度也好……”
小伙子一开口就有点天花乱坠的意思,李黎坐在那里听,听了两句就笑了。
这时候徐卯插嘴说:“哎,你可就拉倒吧,人李哥还稀罕你这两句夸么?有功夫说这个不如来点实际的。”
白斩鸡说得正兴起,冷不防被他泼了冷水,嘴角都抿得快扭曲了。可徐卯还是笑呵呵的,大白牙往起一亮,对着李黎说:“李哥,我说话直接,你可不要生气,我觉得吧,既然咱们都是顾总手下的,这以后要是有机会,你可得多照顾照顾我们啊,毕竟咱们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啊,李哥,你说对不对?”
李黎听得有意思,徐卯已经把手伸过来了,拿走他手里刚喝了没几口的茶杯,换成自己一双大手抓上去,一边抓一边说:“李哥,我叫你一声李哥,我尊敬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兄弟我,你只管说话!兄弟我一定听你的!两内插刀赴汤蹈火……”
李黎都快笑出来了,因为徐卯一脸认真的表情,边上白斩鸡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胳膊肘往他身上猛戳,说:“你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呢!当自己是谁啊,还李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用得着你什么啊?”
徐卯不高兴了,说:“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别天天还吃我做的饭啊!”扭头继续对着李黎,他又和颜悦色了,“李哥,真的,不是我吹牛,我做饭特别好吃,你要是啥时候有空了,一定记得过来,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真的!特好吃!包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