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上——谦少
谦少  发于:2015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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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被锈住了,我很努力地,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回应那个等着我答案的他。

我说:“可以。”

第30章:酱七

回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有点不习惯。大概一个人呆太久了。

但也还是好的。

早餐时候热气腾腾的蜂蜜柚子茶,要上梯子才能拿到最上面的书的高大书架,还有柔软的地毯,温暖的床铺,早晨起来之后窗外面的鸟叫声,阳光灿烂。

也会听到郑敖的消息。毕竟是世交,生意往来太多,有次大概有什么急事,管家穿过走廊,匆匆过来问李貅什么,我只听见“小郑先生”三个字,然后他们一回头看见了我。

管家低着头,匆匆去了李貅的书房。

我叫住了一副正准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的李貅。

“李貅。”

“干嘛。”他反正没什么好声气。

“郑敖的事,我没关系的。”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们的生意也好,私交也好,都不用避讳我,跟我没关系的。”

李貅抿着唇沉默了一下。

“谁跟那个人渣有私交。”他说。

然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走掉了。

******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窗口那棵树的叶子已经全部落光了。

冬天上班晚,人的动作似乎也慢下来。上次和薛师姐的老公一起聊天,他是公检,请我们全部同事吃饭,闲聊的时候他说一般夏天刑事案件是最多的,大概是因为天热,人心浮躁,容易冲动。北京的冬天,西北风一刮,门都不想出,哪有心思杀人放火。

薛师姐十一时候结的婚,结了婚之后就把位置让出来了,开始做点清闲的工作,据说是在备孕。那群女孩子都说可惜,我倒觉得挺好,我看到她丈夫来接她下班,穿着检察院统一发的黑色大衣,揽着她肩膀,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起走去公交车站。

我自己买了车,每天下班开着车回家,因为住在家里,我爸看着,也不好加班加得太多,工作都是带回家做。李家的管家也有四五十岁了,很是忠心,积极充当我爸的耳目。有几天我手上案子多,晚上咖啡喝得多了点,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我爸就一脸责备地看着我。

我过得很好,就是我爸有点紧张兮兮的,他总把原因归在自己身上,觉得很对不起我。周末的时候我和他坐在一起看书,看到一半抬起头,总发现他在十分担忧地看着我。

他嘱咐李貅多照顾我,带着我出去玩,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李貅直接把我带到了部队里,我裹着大衣坐在操练场旁边,看着一群新兵光着膀子在寒风中跑步,我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一个个都跑出了汗。李貅还一边骂他们动作慢得像猪,一边鼓励我也下去脱了衣服跑。

这次李貅又说要带我去玩。我看外面刚下过一场雪,连忙把羽绒服找出来穿上,里面还穿了一件厚毛衣,李貅看我这架势,怔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可惜管家马上进来,说车准备好了。他在有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和我不熟的样子。

深色的SUV沿着二环线一直开,最后停在了某条酒吧街上。

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衣服那么惊讶了。

******

酒吧里暖和得很,我进去就脱了羽绒服,李貅这次过来应该是朋友邀约,早就有人等在包厢里了,都穿得很简单,看我脱了羽绒服取了羊毛围巾,里面还穿了件毛衣,直接笑着鼓起掌来,还有人吹口哨。

“吹什么吹!”李貅直接照那人头上呼了一下:“家里死了人吗,吹这么欢!”

那人笑嘻嘻地躲开了,也不生气,是个圆圆的娃娃脸,不过晒得有点黑,穿了件迷彩T恤,有点像军装的款式。

“这是你哥啊?”旁边一个人问到。

包厢里总共只坐了三个人,除了吹口哨的那个娃娃脸,还有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还有一个戴着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说话的就是那个戴眼镜的青年。

李貅没有回答他。

“酱七、木桩子,四眼。”李貅干巴巴地给我介绍他们的名字。酱七是台球里的七号球,他们起外号还是起得蛮别出心裁的。李貅大概和这些人很熟。

我觉得这样称呼刚认识的人似乎不太礼貌,有点犹豫。

戴眼镜的青年笑了。

“没事,你就叫吧,”娃娃脸的酱七跟我说:“我们还管他叫假洋鬼子呢。”

李貅瞪了他一眼:“你再叫句试试。”

眼看着初次见面就要演化成一场械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死木桩子,你们在这里呢!”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大概只上高中左右,还穿着十分精致的私立高中校服,英伦风的,红黑格子的短裙,一双带扣的小皮鞋。她把书包往包厢的沙发座上一扔,整个人也靠在了桌子上,她的头发非常长,齐腰,绸缎一样从背上滑下来,齐刘海,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十分自然地凑了过来:“说什么呢!我也要听!”

李貅的脸沉了下来。

“这酒吧的保安死了吗?未成年人也放进来。”

女孩子笑了起来,往沙发上一靠。

“本姑娘自有妙计。”她十分得意:“切,不就是个破酒吧吗,谁没来过?我一报你名字,他们就放我进来了!你看你,私生活是有多堕落!”

李貅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

她却浑然不在意,一双眼睛四处乱瞄:“欸,那边有人在接吻!恶,长得好丑!”

“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让你姐知道你和我们一起在酒吧玩。”酱七一脸苦相,像小孩子学大人表情:“你姐非扒了我皮不肯。”

她压根当没听到,眼睛又转向了舞池中央的舞台:“小阎王,台上那个人是要唱歌吗?”

我看着她那双转得像琉璃珠子的眼睛,总算想起来她是谁。

她是叶素素。

叶家没有儿子,只有一对女儿,大女儿是叶岚子,已经订了婚,小女儿还在上学,叫做叶素素。都说叶家夫妻非常恩爱,两个女儿也养得跟珍珠一样。

“唉,小娴,”叶素素显然是坐不住的性格,又开始推她身边的女孩子:“我们去看那个人唱歌去。”

要不是她提起,我都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

相比叶素素苗条纤细身材上穿的颜色鲜亮的校服,她身上的衣服却是黑沉沉的,有点矮胖,头发剪得很短,清汤挂面一样,戴着黑框眼镜,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如果说叶素素是清晨带着露水的花苞,她应该就是暗沉沉的绿叶。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和人相处不来,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电子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女孩子的哥哥,我是认识的。

她是王朗的妹妹,王娴。

******

一堆人坐在一起打闹了半天,我也渐渐摸到一点头绪,这三个男的,应该和李貅在部队里是朋友,家世也不错,只是家风很守旧,家里老人家都在,还是信奉的是男孩子要当兵的那一套。所以通通都送到了部队里,酱七和眼镜青年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但木桩子,显然是叫周勋。

和叶岚子订婚的人,就是周勋。

周家实权很大,也非常爱惜羽毛。但是继承人这样低调,还是非常出乎我意料。他确实跟他的外号有点像,很宽厚中正的性格,叶素素一直在瞎折腾,他就笑着,像哥哥一样宽容地看着她。

我坐了一会儿,因为毛衣里面还有保暖内衣和衬衫的缘故,热得额头出了汗,问清楚洗手间的位置,准备过去把衣服脱下来。叶素素也叫起来:“我也要去洗手间。”

“别人去男洗手间,你凑什么热闹!”李貅一直对她很不耐烦。

“我们一路过去,不行吗?要你管哦!”叶素素嘴皮子利索得很,自来熟地攀住了我手臂:“是吧,许朗。”

王娴一直在低头看电子书,表示不要去洗手间,叶素素也不知道是要故意气李貅还是怎么的,真的一直揽着我的手臂不放,一路走了过去。

酒吧的洗手间外面是一排沙发,大概是用来休息的,正对着酒吧的后门,有不少人在那里坐着吸烟玩手机。

“好了,到了。”她也不管周围那些看着她这一身校服的不怀好意的眼光,大喇喇放开我的手,径直朝女洗手间走了过去。我连嘱咐她小心点都来不及。这女孩子性格有点虎,她姐姐恰恰相反,十分淑女。

因为男洗手间里隔间很紧张,有不少人在等,我干脆站在洗手台旁边把衣服脱了,里面穿的是衬衫。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郑敖。

我的毛衣还没完全褪下来,手臂还在毛衣袖子里,头发乱糟糟的,而他就站在我面前。

他似乎是过来玩的,穿着一件浅颜色的衬衫,下面是深棕色的裤子,很怀旧的样子,瘦了不少,仍然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手里还拿着烟。

我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第31章:体面

“小朗。”他跟在我后面一路追过来。

洗手间外面就是酒吧外面的走廊,一直通向安全出口,墙壁上嵌着玻璃框,里面装着消防的水管。

我一直走出了沙发上那些人的视线。

郑敖大概以为我想跑,越追越近,眼看着就要伸出手来抓住我,我站定了,朝他转过身来:“就在这说话吧。”

无论在哪里,那个男人之间解决情感纠葛都是怪异场景,过去的那些和他有关的事已经让我恶心了,没必要再在男洗手间的小便池边上划个完美句号。

他大概以为我会见到他就失控狂跑,听不进他说话,已经做好准备劝我冷静一点,我这样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不过他毕竟是郑敖,很快就找回状态。

“小朗,你还愿意跟我说话就好。”

“别抬举你自己。”我提醒他:“我不过想一次解决而已。”

他怔了一下。

人就是这样的,都有惯性。要是换了李貅,两个人已经唇枪舌战打得头破血流了,但我刺他一句,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可以看出我以前对他是有多好。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装失忆。”我的语气已经很冷,搭在毛衣下面的手却在忍不住地在发抖。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他眼睛:“郑敖,你问问你自己,在你耍了我这么多年之后,我还会再和你有任何交往吗?”

他就站在我身前,仍然是我曾经迷恋过的那个人,就算是这样劣势的场面,仍然可以摆出一副优雅淡定的样子。这样漂亮的皮囊下,却有着那么脏的一颗心。

他抿了抿唇,嘴角是天然带着点翘的,他生来就该一辈子喜乐顺遂,十全十美。

他看着我眼睛,眼神里透出一点慌张来:“小朗,你知道我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

我退后了一步。

“别解释,给我们彼此都留点体面吧。”穿堂风吹过,我背上冷得像要结冰,满腔怒火似乎都成了一地灰烬,剩下的只有满心的悲凉,我再退了一步:“求你了,郑敖,看在我也陪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再骗我了。太恶心了。”

就当是,为了我这些年付出的那些愚蠢的、一往无前的、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爱情。

就当是,为了那两个已经死去的、曾经坐在一起看过整晚月光的小孩子。

留一点体面。

不要弄脏了他们。

也许是我的神色实在太可怜,也许是我的语气实在太痛苦,他的眼神像被锥子扎了一下,忽然涌出无尽的哀伤来。他就这样哀伤地看着我,像有无数的话想要跟我说,但我的话像锁链,锁住了一切他未说出口的可能。

这个人,我这样喜欢他,只要看着他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就比自己的心放在油上煎还要痛。

但我用了十五年才明白:他若真是在乎你,怎么会舍得把你放在油上煎?

我并不蠢,我一直很聪明,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再聪明,也无法骗得我天衣无缝。只是我一直愿意为了他骗自己,爱着一个人似乎就有这种天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欺欺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那些穿帮的蛛丝马迹,只要他对你一笑,就忘得干干净净。但当面具终于破碎,得到的却是最不堪的真相。

现在我不得不聪明一点了。

我垂下目光,不再说话,匆匆朝酒吧里走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转过头看着我。

“如果我说我愿意补偿呢?”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补偿的。”我停下来,回过头看着他,他仍然站在那里,穿得很薄,风吹得额前头发飘下来,我看不清他眼神。

“郑敖,你觉得现在的我,有什么变化吗?”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却忽然转开了眼睛。

很陌生吧?

就像我那天在阳台上看着你一样。

“原来的那个许朗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你是没有办法补偿的。”我以为我会哭,结果最后却是笑了出来,笑得眼眶发热:“小敖,你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没有需要学的东西了。那你就把这当成这个世界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吧。”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就像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挽回,就算你是天之骄子的郑敖也一样,时光在往前走,每个人都在变。我以为我不会,结果你一句话就让我脱胎换骨。

郑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要挣脱,他却把我拖了过去,用力地拥抱了我。

青年修长的身形,有着未长开的宽阔怀抱,我曾经很期待这样一个拥抱,只要拥抱就好,在他结婚典礼上,作为他的朋友,得到一个贴心贴肺的拥抱。我要的就这么多,他却这样骗我。

现在终于等到了,我却已经不想要了。

“对不起,小朗。”他在我耳边说。

我没有说话。

我已经没有话要和他说了。

******

“你刚才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好久,都准备报警了!”我一走到休息室附近,叶素素就看到了我,她好奇地朝我来的方向看:“你去干嘛了?那个人是郑敖吗?”

郑敖还站在过道里,两侧的墙壁下方有绿色的指示灯,他只穿了一件衬衫。

“我们回去吧。”

“哇,你的眼眶怎么是红的。”叶素素打量着我:“你和郑敖打架了吗?要我告诉李貅吗?我很讨厌郑敖的……”

“是吗?”我顺着她的话说。

“我很看不惯他,”叶素素挤进酒吧的人群里,回过头来对我说:“他太自作聪明了。”

是啊,自作聪明。

******

我爸最近在婉转地劝我,大意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受一些伤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等过了一段时间再看,时间会抚平一切。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

就算是他自己呢,时间也并没有抚平一切,否则他不会在阴雨天痛得辗转反侧,否则他不会在某个瞬间,抬起头看着书架上年轻时候拿的竞赛奖杯,露出那种让看的人觉得很悲伤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时间在往前走,在人身上划出无数伤口。而被碾碎的,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他们说我像他,其实我不像。

我只是脾气好,不会狠辣地报复,不会恶毒地讽刺。但我无法像他一样,真正地原谅任何人。

我理解,却无法原谅。

原谅是件奢侈品,是需要在很温暖很光明的环境里,慢慢长成的人才有的,是因为骨子里对这个世界有着满满的爱,对未来有着无数的期待。才能在被伤害之后,放下那一段往事,把目光转向新的东西。

但我做不到。

我骨架子太轻,一次摔打就要了我的命,再也无法复原。我没办法再这样信任一个人了,爱情太痛了,我想我在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想再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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