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他抱在自己怀中,忽然明白,自己即使可以救活所有人,这个人却是救不活的了。
忽然之间,他对于自己自信的炼丹术有了无比的厌恶,若是不炼五色龙珠,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炼丹了。
「乖啊,别睡了。是不是嫌药苦?等喝完了药,我让人去拿蜂蜜给你吃,好不好?」他像是完全没感觉到李玄变得越来越冷的身体,仍然执意一口口地喂他,从嘴角流出时,便用帕子擦去。
他抱着尸体坐了一夜,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换过姿势。
更漏声声,滴在他心上,纵是他不肯承认,他也是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太监来请皇帝上朝,说是朝臣都等待许久。他登时生起气来:「他都病得这般重了,上什么早朝?滚,都给我滚出去!」
太监当即吓了一跳,但看到皇帝闭目不醒,也只好回到前殿告知朝臣,皇帝病重,今日取消早朝。
一切都似乎与慕容必谦无关,他仍然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低喃着道:「你会醒来的,对不对?你虽然未曾和我祭天,但也是我一言许之的龙后。你知道么,每代黄龙主的本性就是会一诺千金,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借此箝制我,可是你也只是让我许诺不许我碰你的后宫。」
他对自己是真的极好,而自己对他呢,却是连个十二紫蛟的位置都犹豫再三,最后让他做的也只是一阶弟子。虽说是因他自身资质所限,可是若是真要护住他,又岂会让别人碰到他一星半点?
即使后来答允他要他做龙后,也以他是皇帝什么也不缺为由,只给他甜言蜜语,而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不是舍不得,仅仅只是疏忽了。
珍重爱惜并不像浅浅的好感,只要对方不生气就行了,而是忍不住用自己的所有来取悦对方。
就像李玄许他自由出入皇宫,许他对他不敬,许他与他在皇宫中任何一个地方阳台云雨,许他明珠千斛,许他一别数月不归……
「玄儿,你是不是在惩罚我明白得太晚?」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笑声中尽是自嘲,「是啊,来不及了,我总以为你会一直等我,没想到没过几年,我们就都老了。」他轻吻着他的唇,他口中却只有药液的苦涩。
今天仍然喂了药,可惜仍如昨天那般,毫无反应。
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就会出现尸斑,而后身体腐烂,被人发现。
「我不会让你葬在皇陵里的,我会带你出海,然后我们一起死在那里。」他恍惚了半晌,却是自失一笑,「原来,我竟然是愿意陪你同生共死的……可笑我直到今天才明白。」
他只觉得喉间血腥气上涌,竟是内息不稳,冲击到了肺腑,心中狂乱,看着怀中的人五官颇为英俊,忍不住低下头,在他唇上吻了许久,却是再也感觉不到这个人的痴狂。
「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了。你等我片刻,我去找两件衣裳给你换上,带你出宫。」
他说完起身就要出门。
「好吵……」
一个微弱的声音低低传来。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由顿住,慢慢转过身。
床上那人睁开眼睛,像是有些迷茫地眨了一下眼。
断气是他亲自检视过的,以他医术之高,断然瞒不过他去,而尸体的冰冷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管是死而复生亦或是成了鬼,都不能让慕容必谦有丝毫惧意,他几乎是忘我地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刚才……说什么?」
李玄有些不太适应他的激动,温言道:「原来朕还没有驾崩……」
「不要再说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从绝望而到喜悦究竟是怎样的转变,自然不愿意重回到那种窒息般的绝望中去。
李玄却以为自己只是一时未死,但也只是早晚的事,被慕容必谦抓紧的双手让他有些心神恍惚,却是说道:「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你记住就可以。以后我驾崩了,一样会生效。当然,记不住……也就罢了。」
慕容必谦摸到他的手时发觉他身体温度虽低,但无疑已有了呼吸和心跳,不由心神大定。
虽然他伤心太过而断气与他泉下相逢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活着还是比死了好,至少一切都是他熟悉的。
「闭嘴,我不要记住这种事!」
李玄怔了怔,却只是苦笑,敢对皇帝大呼小叫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不过,也是自己纵容而成的就是了。
「来人!来人!快去熬些参汤来!」虽然参汤可以补元气,但药性十分猛烈,用内息助他将药性行散开来却是极好。
李玄却是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原先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缓解了些许,但浑身仍然是无力,只能靠在慕容必谦的身上,熟悉的气息不断传来,让他一阵晕眩。
慕容必谦自是发现他的虚软无力,扶着他躺下,盖好被褥,温言道:「喝些参汤润喉再睡。」
李玄发现他的目光炽热得令自己心中颤栗,只道自己身上的毒性发作,又开始发梦,只微微颔首,却不再多言。
慕容必谦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还想问他「你欠我的那句话,究竟是哪句」,但看他如此疲累,亦是不好出言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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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个月,李玄的身体奇迹般地好转,甚至还能开始下地,他才终于相信自己并不是在梦中。
他险些死于慕容必谦之手,纵是因他之故不死,也不必感激他。只是想到这人对自己竟然是有些真情,便不由感到难以置信。
不过就连梅妃、林世安、橙叶他们,都得过慕容必谦的青眼,自己吐露衷情时让他感动,似乎也并不奇怪。回想到那天竟然莫名其妙地以为自己会死去,说了那些大大有损他帝王尊严的话,他不由更觉难堪。
慕容必谦陪伴他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
他刚开始醒来时身体极弱,连吃饭便溺都要人帮忙,他忍不住自嘲像是死了很久,气得慕容必谦许久不说话。
天命有数,他向来不会太在意,但慕容必谦在意的话,他也就不再多提。
将养了半个月,他便重上早朝。只是慕容必谦不许他早朝太久,批奏折也让几个太监分门别类地分为重要到不重要的五堆,每天批完重要的那几本折子,就在他面前转悠,逼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到慕容必谦身上。
闲时他便在寝宫的院子里练剑法,慕容必谦却借着指点为名,搂着他的腰给他解说剑法要诀。一次两次的,他便明白慕容必谦的心思。
他对慕容必谦道:「朕在宫中,难道还要杀敌么?只练个把式罢了。你若是看不惯就不要看。」
这种不咸不淡的拒绝让慕容必谦更是郁闷。李玄对他的态度,有点像心死时的平静。
「我教你罢,定能让你一日千里。」
李玄但笑不语。
慕容必谦知他是敷衍,还想再说,一声清亮的鸣叫划过长空。他抬起头一看,一只玄鹰在头顶盘旋。
慕容必谦朝着玄鹰招了招手,对李玄解释道:「这是三弟豢养的鹰隼。」
李玄看那玄鹰俯冲之势坠落,稳稳地落在了慕容必谦的肩膀上。玄鹰浑身乌黑如墨,气势森然,一双爪子仿佛玄铁所铸。
慕容必谦从它身上取了竹管,抽出里面的一卷书信,「咦」了一声。
「我那间葫芦似的三弟竟要在这个月成亲了。」
「哦?」李玄目光闪动,轻笑道,「龙主成亲难道是龙宫岛的规矩?」
「龙宫岛上并没有这个规矩,不过这一代的几位倒是十分奇怪,不是册封了龙后就是有了意中人,没想到三弟居然也要成亲了。」慕容必谦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会允许他们专宠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毕竟雨露均沾才能让龙宫岛的灵气长久不灭。可是为了你,我以后也是要收心的了。没想到龙宫岛的基业就要坏在陛下手里,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李玄哼了一声:「朕已说过,只要他们是心甘情愿上岛,而不是被人拐骗,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朕不会再管你。」
「你要是不管我,我以后就天天赖在你身旁。」
「……胡言乱语,你当这附近没有人么?」
在两人不远处有不少护卫,声音稍大一些都会被人听到。
黄龙主不由得有些郁闷,又央求道:「三弟成亲是一件大事,你能不能陪我同去?不需出海,就在中原。」
「不去。」
李玄想也不想地拒绝,让他更是失落,却是强笑道:「不去也罢,三弟也真是的,要么就立后,成什么亲。」
李玄看他扫兴,便道:「政务繁忙,脱身不得,下次吧。」
「说到底,在你心里还是政事更重要些。」
李玄沉默许久,却是没回答。
慕容必谦拉了拉他的手,柔声说道:「我开玩笑的,你莫放在心上。我知道那是你平生志向,可是你为了黎民百姓付出了这么多年,就不肯为我付出几年么?看着你劳累,我很是放心不下。」
李玄看了看他,发现他面容仍旧俊美,但鬓发间已有星星之意,心毕竟软了下来,揽镜自照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道:「五年之后,我自然会随你同归于江湖。」
「五年……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年?」慕容必谦苦笑了一声,「你既然这么说,那我等你便是。」
他轻握住了李玄的手掌,李玄终于不再挣脱,冷漠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些微红晕。
当晚李玄摒退了伺候的宫人,慕容必谦出现在他寝宫时,看到他房中一个人也没有,而他只穿了中衣靠在床头,头发披散在肩,柔和了面容的凌厉轮廓。
慕容必谦不由甚是欢喜:「玄儿,你终于想通了么?」
李玄十分尴尬,轻咳了一声。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一刻说出的实话比得了失心疯的那短暂的一两个月更多,让他十分后悔。
于是后来醒转,面对慕容必谦亲昵的调笑,让他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态度来对这个人。什么痴情的话都说过了,如今这人握住他把柄,以后要嘲笑他却是更容易。
似乎看出他谨慎犹豫的表情,慕容必谦上前轻捉住他的手温言道:「玄儿,你虽然不肯告诉我,你欠我的是哪句话,但有句话我却是早就想对你说。」
「什么?」
「我们认识的时间也有十二年半了,现在才说似乎有些晚。不过这是一定要说的。我以前对你有过诸多误解,也曾多次漠视心里的感觉,而且你我身份迥异,要在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非黄龙珠,恐怕我真的会错过你,如今想来,当真是谢天谢地,教我遇着了你,又这么多年没放弃你,直到爱上你。」
「……你这句话有点长。」
慕容必谦甚是无辜:「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现在好冷淡!」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好好忍受就是。」李玄哼了一声,「你三弟的婚期就在最近吧,远行在即,你还要花时间在聊天上?」
他声音虽然淡漠,但语意中的邀请却是让人不可错认。慕容必谦微微一怔,不由笑道:「你看我是这么蠢的人么?」飞快脱了衣裳,扑了上去,「小乖乖,快让我摸摸你!」
李玄哭笑不得,但这人性格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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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月,慕容必谦甚少离开帝京,每次离开,也都不超过一个月,竟是连龙宫岛也不回了。
李玄初时不以为意,直到后来在宫中练剑时,遇到了那只黑鹰。
那黑鹰本来不和李玄亲近,但每次黑鹰来找黄龙主时,他都会让公公准备血食给它,以致于黑鹰看着他比黄龙主还要亲切,见到他就不再去找黄龙主了。
李玄让人去厨房拿块鲜肉,此时慕容必谦未到,他便帮着黑鹰解下竹管,抽出信笺,却见这封信并没有信封,上面寥寥数语,写着让黄龙主早些回龙宫岛,否则身上灵气缺失,人就会迅速衰弱下去。
他眉心紧皱,难怪慕容必谦最近气色不如往常,而他每年都要回龙宫岛一次,可是如今竟在帝京停留了那么久,就连他的兄弟也开始担心。
慕容必谦端了两碗甜汤出来,看到他在看信,也并不紧张,口中道:「三弟又危言耸听了是么?」
「原来这信你不是第一次收到。」
「前次成亲不成,白龙主还得罪了他师兄,怕是自己没脸回去,才想要我随他一起回去。」
「你每年都回去的,今年也回去吧。」
慕容必谦其实是想借机请他与自己一同回龙宫岛,却是怎么诱拐都不成。他心知李玄并不只是因为脱不开身,还因为有过那些不好的回忆,只好暂时放弃。
「那等我收拾好了龙宫岛,你下次陪我回去?」
「下次再说。」
「玄儿,既然我要回去了,那我们再来一场别离时的云雨吧?」
李玄面颊微微泛红:「等你回来再说罢。」
「回来也要,现在也要。」慕容必谦看他犹豫的表情,当即将人横腰一抱,心中欢喜无限,不由凑到他面颊上,亲了一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