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一直都在这只东西身上打转，从来也没有真的进过这座山？」

「那倒未必，你可能偶尔也有几次踏足在鬼山上，但鬼玄武很快又会把你运回来的，那种怪物最喜欢的便是玩弄人心。」祝映台想到他和梁杉柏见过的韩玲玲以及那三个员警，韩玲玲暂且不说那三个员警如果是从奈何桥上的绳索爬过来的，就不应该落在鬼玄武上，而是应该在鬼山里。所以，至少当他们见到那三个员警的时候，应该是在鬼山中。

这么说来，鬼山是不是能够将已死的东西实体化，重复生前情景？祝映台陷入了思考。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梁杉柏……呢？

「我们……上去……」梁杉柏丝毫不知道恋人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是指着上面，用坚定的语气，「我们上去！」

在他手指的方向，是闪烁着灯火的上归村。

祝映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眼中所见的早已不是一片橙色灯火的空寂村庄，此时，青白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上归村，光焰跳动，恰如一座巨大的阴火火堆。

＊＊＊＊＊＊

「燃阴宫主的功力恢复五成了。」

「差得还太远，一只鬼玄武而已，算不了什么。」

「至少比前年好多了。」

「他大概也猜到我们在这了。」

「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对手。」

「以礼相待，还是要先礼相待啊。」

「你……你们，在说什么？」紧张的男人在一旁徒劳无功地喊着，眼中满是茫然无措。

没有人理他，那四个老头全当他是透明。他虽然没有被人像胡三立一样用法术打得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但处境似乎也并不乐观，这与他原先跟他们谈好的根本不一样！

明明说好了，他想办法把胡三立骗出去，他们替他教训这个人并破除老村的禁忌，扯断枷锁，好让他从此海阔天空。胡三立现在是得到了教训，但为什么总觉得不踏实？

四个老头仍在自顾自地交谈。

「要完全激发出他的能力恐怕还是要多施加点压力。」

「他到底还能不能恢复以前的能力？之前上官家那件事，他喜欢的那个男的都已经死了，也没见他拿出本应有的力量。」

「他这一次转世原本就是个意外，实在不好说能恢复多少。」

「如果真的是这样……」

四个老头齐齐叹了口气。

「不过能拿到归山灵盘的话，燃阴的价值或许就没那么重要了。」

「唔，暂时也只能这么希望了。」其他三个老头连连点着头。

本来似乎处于昏迷状态的胡三立此时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你们想拿灵盘？」他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地说着话，令人怵目惊心的伤痕爬在他的喉部，浅青色的血从伤口不断地咳出来，形容极其恐怖。

「阴阳协会九……九叟与我们归族人在千年前早就签订了契约，不会打归山灵盘的主意，我们才心甘情愿困守一方，你们现在……想毁约？」胡三立急得拼命咳嗽，他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被一旁协会的人一脚踩在脸上，重重陷入泥里。骨头发出呻吟，青色的血液混着雨水流向四面八方。

四个老头笑起来。

「你也知道那是千年前了。再说，要不是你们归族人自己越来越不济事，协会也不会想要替你们代为保管灵盘。你自己看看你们这个新任族长，毫无长处不说，能轻易抓到身为归族守护者的你，也是托了他的福啊，我们可不放心把那么重要的灵盘交到这种天真浅薄的人手里。」

胡三立再次呛出了一滩鲜血。

「三……三立……」李正慌忙地喊起来，「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归山灵盘？」而胡三立只从满脸血污中看了他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灵盘是什么？」李正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他是做错了什么吗？是被……骗了吗？他只是想要离开这里而已啊！他只是不想浪费生命在这贫瘠的过一段时间就会要求祭品的吃人山中，跟一群不人不鬼的怪物在一起，他还年轻，四十岁都还没到，他只是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是他父亲说的，让他离开上归村以后，就扔下所有人去更远的地方，要不是胡三立，他根本不会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根本就不会！要不是胡三立，他也早就已经和小丫结婚，做了父亲，有了自己和美温馨的小家庭。

至今为止，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胡三立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他咎由自取啊，他……他杀了小丫啊！可是为什么会那么难受呢？为什么会心虚，会挥不开那种罪恶感？

「就算你们杀了我，最多也只是……只是能进到老村而已，归山……灵盘……也不是你们能拿到的。」胡三立艰难地说着。

四个老头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有着长长白胡子，穿着僧不僧道不道衣服的老者冷冷笑道：「哦？」

他使了一个眼色，刚刚踩着胡三立的看守便挪开了脚，胡三立喘着粗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现在的样子十分可怕，浑身是伤，好几处深可见骨，如果只是个普通人的话，恐怕早就死了。

胡三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二十多年前，老村人就已经打开了禁制，母体……母体在苏醒，归山现在是……最高戒备状态，就算是你们……也拿不到灵盘！」

不知僧道的老者捋着胡子笑起来：「我还当你要说什么，这种程度的事我们当然也知道，你当二十二年前我们折损了这许多兵力，是白损的吗？」

李正猛然吃了一惊：「二十二年前……二十二年前是你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引狼入室，他的脑中一团混乱。二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一场阴火而已吗？不是归山索要祭品才导致全村殉葬吗？

「果然……二十二年前那些人也是你们阴阳协会派来的！」胡三立眯起眼睛，「奈何桥上天雷落，上归村里净火焚身，不知这滋味可还好受？」

另一个头发半黑半百的胖老头「嘿嘿」一笑道：「多谢你关心了，阴阳协会里多的是愿意为大义气节捐躯、为苍生天下舍生忘死的人，别说是阴火焚身，万死不得超生也绝不会皱半分眉头。」

「呵」胡三立冷笑，「别说得好像你们真是为了天下大众，你们要的不过是权势、金钱和永升罢了。

你们阴阳协会背后……咳咳……到底和多少贵胄当权者交易，连我……咳……连我这住在深……深山里的人也多有所闻！」

「那又怎样？」几个老头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摆出了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权势本就应当掌握在有能力的人手中，譬如你们归族人，就是因为挑了这么个族长，偏偏还愚忠无比，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再者，你也别说得你们归族人毫发无损一般，据我们推测，当年启动最高禁制，唤醒母体的时候，由于出了差池，你这位少爷……呵呵，我看要不是借了归山灵盘的力量，你也守不住你这位少爷。」

「你说什么？」

「闭嘴！」

胡三立和李正同时大喝出声。

「三立，他说什么？」李正不敢置信地问，「什么差池，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别听他们的。」胡三立说，面色阴沉，「阴阳九叟，我也知道今日凭我一己之力拦你们不住，即是你们要自寻死路，我也不会拦着你们。你们便放手去闯归山，看看我归族的最高禁制杀不杀得了你们！」

四个老头面色俱是一沉。

「你还真但我们怕了你们归族人的小把戏不成？」四人中身材清瘦，眼角下垂的老头的说道，「二十二年前虽是叫你们守住了归山，然而禁制即开合村殉山，归山母体已经渐渐苏醒。我想这些年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十年前……」

「我的日子过得怎样，与阁下并无任何关系。」胡三立猛然打断对方的话，因为太过急切，扯动了伤口，鲜血从破洞处以令人害怕的速度涌出来，呛得胡三立几乎站立不稳。

老头笑笑：「好，不说这个，你又可知这些年来，为了破你们这归山禁制，我们下了多少力气，牺牲了多少人？」

胡三立猛然抬起头来：「那几个员警，还有那些来旅游的人？」

老头笑道：「没错。前一阵子，我们终于有人成功突入禁地，我当然知道她如今死在你们手里了，但是她在临死前，却替我我们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胡三立的面色阴晴不定：「你说的是韩玲玲？」

「韩家如今虽然败落，族人灵力低下，但他们毕竟是当年灵界九姓之一，祖上曾与木仙结亲，嫡系子弟的血脉最是纯正，于你们那些禁制破除之事，恰是最适合的棋子！」

胡三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不时飘向远处，虽然在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上归村。

「光是韩氏血脉，最多不过……」

「若再加上应劫天人和殊辰所生至阴至奇之人的血与魂魄呢？」

胡三立大惊：「你说什么？」

几个老头笑起来：「总之，这次我们可是十拿九稳。详细计划倒也没必要一一说与你听，你就在这里等着看我们取走归山灵盘吧！」

「你！」胡三立暴怒，才动了一下手臂却不知怎么突然翻到在地，「哇」地又是吐出一大口鲜血。

「奉劝你，少不自量力。」胖老头说着，胖乎乎的手指轻轻一弹，一缕银光便从胡三立胸口飞出。那是一根细至极的丝线，丝线上摇摇晃晃一个菱形锥子，散发着逼人的寒光。

「踏出归村地界，你的力量就四去其三，加上这位村长动的手脚，」胖老头笑得像只狐狸一样，「唉，死在自己拼命守护的人手里，真是凄惨……」

胡三立自血泊里恨恨地抬起头来，目光阴狠却苦于无能无力。

地面在这时忽然开始微微震动，四个老头面上露出了笑容，齐齐看向远处。

「上官烈得手了。」

「我早说了只要事关上官一族，他就会是颗好棋子，哪怕是朱羽君也不值一提。」

「我们也尽早过去看看吧。」

「这些人呢？」

「当然是……」

「长、长老！」突然自远处有个人急急地跑过来，拜倒在地，「归村、归村出事了！」

「什么事？」胖老头走前一步问。

「是……」

「什么？」

胖老头才俯下身去，忽然大叫一声，猛然自手中弹出两道银光。

两道光的一道将前人的胸膛打穿钉在地上，另一道则直接削去了对方的头颅。那颗头重重掉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睁着眼睛，但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里却没有一滴血溅出来，显然对方早就已经死了。

那被钉在地上的尸体双手奇异地化作了锐爪的模样，胖老头刚刚猝不及防被当胸抓了一把，衣衫破了，胸口出现了五个爪印，但也同样不流血，却反而迅速黑化，胖老头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神色，浑身颤抖起来。

「糟了，是咒毒！」瘦老头大叫一声，出手如电，快速在胖老头身上几处重要穴道点制。

另两个老头也分别出手，一个制住将胖老头的身体，另一个运掌在他身上，要将那咒文所生之无形毒素硬生生逼出身体。

无头的尸体屹立不倒，头颅落在地上却突然开口说话，声音阴柔动听，是个女声：「阴阳九叟一二三四我主人已到村中，送上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话声才落，那颗颅突然自地上「呼」地升起来，开启嘴唇，大叫一声「裂」。头颅身体竟然一同爆裂，顿时黑血尸块四处飞散，场中人人闪躲不及。

黑色的血水也浸染了邪咒，几个阴阳协会的下人身手不够灵敏，被淋到了黑血立刻痛苦地在地上打起滚来，瞳孔爆出，浑身痉挛，皮肤黑化腐烂，整个人快速地烂为一滩黑水。

胖老头刚刚就受了伤，这回多亏同伴相助，及时带到一旁避开了黑雨，方才避过一劫，但也因为正在拦截咒毒的中途，这一下打断，就免不了上了本元，此时便呕出数口黑血来，面色惨白。

而他胸口的伤痕也比刚刚更扩大了不少，黑色的咒文如同一尾尾游鱼失控地钻入他的身体，游向致命之所。这胖老头却也狠得下心，此时便用法术封了自己三魂七魄不受侵害，抽出匕首，一到将胸口一滩烂肉剜去。

失去了咒之本源，那些黑色咒文便迅速慢下了速度，随后他又自己动手将那些黑色咒文逐一逼入一侧手臂，从上臂至小臂到手掌，最后怎么逼还是占据了三根手指，便用自己的武器银色丝线，快刀斩乱麻一下子斩断三指。

指头落在地上立时腾起一股黑烟，化为污水黑骨，而他胸口的伤口也在这时方才流出大量鲜血来，至此，满头大汗的他方才定了神，自己给自己止了血。这一番下来，却已是面如金纸，元气大伤。

「昭，是上官昭！」他恨恨道。

其余三个老头也是面色凝重。

「怎么会是上官昭？」

「他不是已经在上个月和空门的范青山同归于尽了吗？」

半僧半道的老人袖着手走到胡三立跟前：「我问你，最近到这村里来的除了一个年轻道士，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穿着黑斗篷，可还有其他人？」

胡三立笑而不答。

「你说不说？」

胡三立挨了重重一脚，却只笑道：「怎么，你们求人就是这种态度吗？」

那半僧半道的老者显然是四人中的头，与身边三人交换了一下意见，便一挥手道：「你们几个留下来处理后续的事，其余人跟我走。」说完，冷冷瞟了胡三立一眼，根本不看李正地昂首阔步走了。

场中的人很快走了个干净，秋雨还在下着，李正望着满地的凄凉景象，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雄才大略，只是被困于这小小山村之中不得施展。他恨胡三立，因为胡三立球囚禁了他，还害死了他的未婚妻倪小丫，然而刚刚发生的一切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发现自己不禁引狼入室，并且对于许多事情根本完全不知情更谈不上掌控。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很想问，但却问不出口。

阴阳九叟中的四叟走后，现场留下了七个阴阳协会的人，这些人同意穿着黑色的制服，隐在夜色如同鬼魅一般恐怖。

待四叟都走远后，他们便开始动了起来。老头们说的处理后续的事，当然不可能是看守胡三立和李正。

李正看到那些人手上亮出的锐气，不由得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他慌乱地说道，「杀人是犯法的。」

当然不可能有人听他的话，阴阳协会只手可遮天，随意杀死几个平民百姓自然不在话下。

李正吓得拔腿就跑，一个杀手快若闪电地一脚踢在他膝弯，待李正摔倒后，手起刀落。

李正听得耳后一阵风过，只以为自己这次必然要死了，却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咆哮，一股冲力逼得他在地上滚了几滚，等到稳住身形回过头来，却见一团黑影在场中四处突围，所过之处，那些杀手统统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黑影停下来喷着鼻息走到胡三立身边。此时包围在它身侧的浓重影子方才隐去，露出了穷奇的真面目来，狰狞的怪兽像只猫儿一样用额头磨蹭着胡三立的身体。下一刻，却猛然一张嘴，咬住了胡三立的咽喉。

本就奄奄一息的胡三立被扼住了致命之处，顿时四肢痉挛，抽搐着似乎想要挣扎。然而，他只挣了一挣，却在对上李正的眼睛时，愣了愣，蓦然松开了手，刚刚被激发的求生光芒也在那双温柔细长的眼中迅速黯淡了下去。胡三立松开手，不再挣扎，任由野兽张开大口，啖食他身上的血肉。

「三立……」李正喊，胡三立却没有看他，野兽啃噬着他的身躯，他只是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秋雨落下来，将他的身体淋得透湿，他好像再也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掉落在他脸上的雨水顺着脸流淌下来，不知怎么，看起来就像是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