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依凭鬼气晋升究竟能达到什么地步?大长老已是如今最接近成神的人,而他却也未曾下令引入鬼气。境界越高,所需鬼气亦是越强,到达了那种境界的人,若是凭借强大的鬼气晋阶,他是人还是鬼?
“或许,天道已不容天人继续肆无忌惮地追求永恒。谁都将踏上黄泉,都将投入轮回。天人、凡人、你我,都不得幸免。
“成神?成神界又是什么东西?没有一个真正成神的大能为我等留下什么只言片语,那究竟是个什么境界谁也不知道。呵……”
谢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那面带浅薄笑容的石卢,一时无法反驳。一种不甘和无望徘徊在他的心头。
“我本以为,在紫云的时光能让你领会到些什么。众位长老也给了你机会。哪怕是进入了邙风,我也给了你机会。只是——你没有珍惜。”
“你……”谢运一愣,只是发怔。他渐渐想起了在进入邙风之时的情况。郁剑因为他的伙伴,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想要赶到对方的身边,而先前还提携他的石卢,居然在进入邙风后慢了下来。
谢运是有意的。他利用当时的形势不动声色地稳住众人,迫使众人放慢脚步。他知道那个巨大的鬼门即将开启。而这一行人,都不是庸手,多一个人去阻止,鬼王的出现就少一分顺利。他本以为稳住了,就连石卢都因为生怕郁剑这剑阁下一任阁主有个意外而强行放慢了脚步,却没想到,被稳住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他。
他应该想到的,石卢先前还十分赞成郁剑的行动,却在进入邙风之后停了下来,面对着那些起初并无法压制他们的威胁,居然还耐心地跟着谢运的“提示”走。这原生便是古怪的。然而他却因为这一点伎俩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原来石卢在那时候已经在“给他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能这么自如……”谢运的脸上有了崩溃的表情,“你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天人了……上界不容你!为什么你还能如此放肆!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想要那种辉煌吗?所有的人都会景仰你,没有人能够强大到那种地步!你甚至可以吞食其他人的灵力提升!”谢运的双眼都红了,“你知道我有多想要吗?!”
“如果你真正经历过那等鬼气的炼魂,恐怕你也不会说出这等话来,”石卢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不惧怕时刻能在梦里看到自己被剥皮挑筋,被业火焚烧,那末没有实力这件事也不会令你如此惊惶。下界有一种毒药叫做鸦片,会令人成瘾,直至将人磨蚀成非人模样。你就是成瘾者,而且你想要拉更多的人成为你的同类。而我……已经尝过了那飘飘欲仙后的苦果,万幸戒除了。
“我不在乎上界如何看我。难道其他天人不容我,我便无法存活?师弟,没有人能决定我的生死,也没有人能决定你的——除非你自己。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你却一次次放弃了。这些年来,你与鬼界互通的消息,恐怕也有不少了。只怕他们唯独没有告诉你鬼气炼体的下场。”
谢运有些惊恐地看到周身剑影开始慢慢围绕他旋转了起来。他知道这些剑影的厉害。正如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一般。他在逃亡的路上已经作了很多努力,甚至引出了几道不大的鬼门,然而那个男人却反利用那些鬼气将他中伤。他用得无比纯熟,是谢运宵想许久的本事。
“你死后,尸骨不寒,身躯将成为鬼兵或是鬼将,若是幸运,说不准能成为鬼王。若是魂魄有幸投胎,也将带入怨气,只要你的尸骨为鬼界所用一日,此世便不得安生。”
“我不在乎!”谢运在越来越快的剑影之中大吼。他在剑影上的攻击没有得到完整的效果。他的本事不弱,不然不会废了石卢那么多时间,然而他的心境终究太浅。强烈的鬼气猛地从谢运的周身溢散开来。
“谢运师弟,一路……走好。”石卢闭上了双眼。
他的话音落下的片刻之间,林中一阵狂风大作,强烈的兵刃交接之声碎响了足足一刻钟。接着一切都静了下来。无数的树枝碎叶飘落下来,上方被树荫遮住的天空,露出了一个浑圆的空缺,一束光柱照射了下来。
鬼气无处可逃,纷纷向石卢涌来,然而却在要扑上那看上去毫无灵气的石卢前,惊恐地四散开去。
石卢慢慢睁开了双眼。无荒剑阵。至今破了的,只有郁剑一人。
他从地面上缓慢地抱起了谢运的尸体。他托起来的只是一幅骨架。血肉整齐地码在地面上,依稀是一个人的模样。他的手里忽地燃起了一束火苗。火苗吞没了地面上的血肉和那身黑色的朝服。接着他扶着那具骨架,静静地看了很久。
“尘归尘,土归土。师弟,有一点确实不错……一个人,当真挺孤独的,”他极其认真地笑了笑,“虽说打定了主意让你安心上路,却还是起了私心。”
石卢将那具骨架放在地上,令其呈站立的姿态。接着一股黑气从石卢的手掌之中涌出,从那具完整骨架的天灵盖上透入,直至渗透了二百零六块骨头。石卢松开双手,只见那具漆黑的骨体直挺挺地站住了,深陷的眼窝里,透出些混浊的光。
“今后,跟着师兄罢……”
臧清一把抱起了周小维,怒喝道:“那只乌鸦呢?她的哥哥呢?怎么让小维变成这个样子!”
穷奇紧紧盯着臧清,躁动不安地低吼着,臧清将周小维用大衣裹紧,冷眼看着那头异兽道:“你要替我们指路。”
穷奇没有再看臧清,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四周的鬼气被其逼退开来。臧清等人连忙跟上这头巨大的妖兽,快步向这危险的死亡之地外小跑出去。
而就在他们向外奔跑的时候,一个花袍的老者怒气冲冲地四面打转,在这红雷鬼气遍地的地方居然只是不断跳脚,借以避开那最伤人的攻击。他口中骂骂咧咧:“这几个小子都滚到哪里去了!”
就在他的怒气快要让他轰毁附近一小片树林时,一袭白衣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花长老立刻一阵风一般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袭白衣的领子:“臭小子!你把我的徒儿们都带到哪儿去了!”
石卢连忙抬起双手,看着眼前满面涨红的花长老,无奈地说:“师尊,是他们自己跑的,不是我……”
花长老的脸色在看到石卢身后渐渐跟来的一具漆黑的骷髅时忽然变了。他的面色变换了好几次,终于沉淀了下来,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石卢也一时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开口道:“师尊……可是迷路了?”
“迷路?!老夫像是会迷路的人吗?臭小子你给我说清楚!老夫……”
姬灵茭在看到前方的那片清澈的水流时,心中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很奇特。并不是他从前未曾经历过,而是从未因为另一个人而产生这种感觉。他将郁剑缓慢地放下,想要将他浸入水中,然而郁剑的身体却因为他的血与他的身体粘连在了一起。姬灵茭沉默了一会儿一步踏入了水中,将郁剑放了下去,汩汩的水流渐渐冲洗了郁剑全身上下。郁剑身体上被漆黑血液浸染之处显得极其苍白,但那先前被腐蚀的伤口却渐渐消失了。姬灵茭的心神一松,双眼紧盯郁剑的脸。待水流将其身躯上的血液冲洗干净,他将郁剑放到了岸上,双手汲水来擦拭他的脸颊。郁剑的脸是全身上下被喷溅最多的地方,姬灵茭一直紧盯着郁剑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表情是否露出了丁点儿痛苦,直到姬灵茭将沾满了血的脸也冲洗干净。郁剑的脸色更加苍白,透着一丝不正常的红,仿佛刚刚长起了新的皮肉。姬灵茭有些头晕。大量的失血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但他的身体却没有一丝失稳。他在观察郁剑。
在用自己的血将郁剑的全身抹遍的时候,姬灵茭感到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底升了起来。他想要救这个人。
被鬼族的血液喷上和被鬼气缠上是一样的,前者会更快让人陷入鬼化,能否扛过全凭个人。除非——
姬灵茭不敢打那个赌。他的血有净化的功效,姬灵茭因此能够毫无顾忌地运用鬼道,因为他自身决不会被鬼气侵蚀。如果可以他会相信郁剑,但在这种情形下,他不想冒一点风险。
郁剑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岸上,姬灵茭就支撑在他上方盯着他看。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五分钟。郁剑忽然猛地睁开了双眼!血红色的双眼之中瞳孔变的很小,几乎像是鬼化瞳!郁剑大口地喘息,如同失水的鱼一般胸口剧烈起伏,他的手脚痉挛,力气出奇得大,几乎要掀翻姬灵茭!
姬灵茭猛地按住他的手脚,紧紧盯着郁剑的双眼,眉头死死夹起。郁剑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挣扎的力道大得惊人,姬灵茭竟然觉得有压不住他的趋势。姬灵茭暗暗咬牙,发出了一声怒吼:“郁剑!”
这是他第一次叫郁剑的名字。郁剑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更疯狂地挣扎起来。姬灵茭的眼前有些晕眩,觉得按不住他了。姬灵茭猛地抽出腰间的马刀,一道扎进了土里,生生将郁剑的一条胳膊斜切着轧入土中,血顿时浸湿了周围的土壤。就像姬灵茭第一次见郁剑时候的那样。他将他钉死在了地上。姬灵茭腾出了一只手,一把掐住郁剑的喉咙,看着郁剑的双眼渐渐翻白。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随着郁剑的窒息渐渐开始在黑色与红色之间来回变换。血色消退又产生,直到郁剑的脸色涨得通红,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只露出了一丁点儿的虹膜,才终于稳定成了黑褐色。姬灵茭立刻松开掐住他的手,郁剑的胸膛在沉寂之后猛地一个巨大的起伏,接着他开始猛烈地呼吸,伴随着阵阵的咳嗽声。
姬灵茭有些脱力。郁剑和他之间的差距已经不与当年的二人那样大了,与郁剑的搏斗让姬灵茭浑身都被汗湿。郁剑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他紧闭着双眼,毫无意识地皱着眉,平躺在那儿。姬灵茭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再度就着那切在地面上的刀割开了自己空出的那只手的手腕,将伤口贴在了郁剑的嘴唇上。伤口已经有些发白了,血顺着郁剑的嘴唇溢出来。姬灵茭不敢放开压制郁剑的手脚。郁剑的手上依旧青筋突暴,随时蓄力,他不确定郁剑会不会突然暴起。他心浮气躁地看着郁剑嘴角淌出的血,狠狠皱起了眉。接着,他毫不迟疑地将手腕放到了自己嘴里,狠狠吸了一口。一股酸痛感随之而来,仿佛连骨髓都被吸了出去。姬灵茭用无力苍白的左手按着郁剑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然后将口中饱含了灵气的精血哺入了郁剑口中。郁剑猛地咳嗽了起来,然而姬灵茭却不允许他吐出,他堵死了郁剑的嘴唇,逼迫他将那股精血咽了下去。直到确认郁剑吞下了那口血,他才松开自己苍白的手,他离开郁剑的嘴唇,两人之间扯出了一丝血丝。
姬灵茭看着郁剑的双唇——那唯一鲜红的地方,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禁不住一再将头颅低下去、低下去,一直到将要再次碰到对方的双唇。
那双唇忽然动了,沙哑的嗓音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出现:“姬……灵茭……咳咳……咳……”
姬灵茭猛地停住了。郁剑半睁着双眼,似乎还未完全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他皱起了眉,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姬灵茭这才想起他的手臂还被自己的马刀钉在地上,于是立刻起身,伸手将那柄刀取了出来。
郁剑只感到浑身无力,然而胃里却有一股火烫的东西,仿佛一直从食道灼到了胃,接着沿着万千筋脉渗透到了四肢百骸。他的眼前渐渐清晰了,而入眼的唯一一个人,却浑身是血。姬灵茭那从来都是纤尘不染的白袍此刻已经一片狼藉,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却鲜红。郁剑看到姬灵茭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刀,将刀缠了起来。他的左手很软,手腕上一个白森森的伤口还在滴血。
郁剑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先前的事。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诧异之中,他隐约想起了什么。他动了动嘴角,摸着自己发青的脖子,没有说什么,便看到姬灵茭从纳戒里抽出了什么东西,一言不发地丢给了他。郁剑沉默了一会儿,将那干净的绷带拿起来,替自己的胳膊包扎。他隐约能记得先前的事,他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他知道,如果不是姬灵茭,他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谢谢。”郁剑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姬灵茭没有开口。
郁剑看到他将一袭白袍丢了过来。郁剑没有拒绝,随手套上了,接着他一边摸着自己被掐得发青的脖子,一边将绷带递还给姬灵茭。“……你的手。”
姬灵茭仿佛怔了一下,接着他才看到自己的手。郁剑不知道他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哪里。
姬灵茭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才用绷带将伤口包扎起来。郁剑这时忽然问道:“为什么?”
姬灵茭动了动嘴角,却没说出什么话,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背对着郁剑,说道:“走吧。”
郁剑看着他的背影,缓慢地挪动脚步,最后追上他,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却极其认真地说:“我欠你一条命。”
七夕番外
少年将东西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有几分犹豫,他记不起那个老是在国外出差的家伙到底今天会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中途改口过多次,每一次都以上一次的否定为开始。
叶未双盯着桌子上还带着水珠的新鲜蔬菜,想了好半天,最终还是作下了决定。他将东西拎进了厨房——做菜。
这一顿饭做了两个钟头。叶未双尽量延长了自己做饭的时间,然而所有的食材还是渐渐用尽了。他将最后一盘计划之外的糖醋排骨端上桌子,将两副碗筷放在了桌边,坐在了椅子上。时钟上显示的是七点。
如果男人搭上了他所说的那架飞机,早在一个小时前,他就该到了。
叶未双盯着那只钟,沉默地看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就那么维持着老僧入定的姿势,盯了足足一个小时。接着他想到,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每一次都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信息,在他兴冲冲地准备好了一切等待那人的回家时,却又在第二天的凌晨收到了对方无法归家的消息。
叶未双不知道他的兴奋还能持续几回。
他快要忍不住了,也快要不想再忍了。白色的大狗仿佛能感到他的心情,只是蹲坐在一边,看着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的叶未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饭菜已经凉了,叶未双在这之间已去热过了一次,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筹偿。没有人赏脸来吃这顿丰盛的晚餐。
墙上的指针指到了十点。
叶未双固执地坐着,紧盯着时钟的双眼隐约透出了些绝望。他看着眼前凉透了的饭菜,感到手脚疲软。又一次。又一次失约了。
时钟到了十一点。少年起身,将餐厅的灯关了。他抱了抱自己的胳膊,觉得有点冷,于是将脚从地面上提了上来,放在了椅子上,贴着椅背坐着。
他看着桌面上凉透的饭菜,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有一种古怪的略微熟悉的感觉升了上来。是孤独。
他从来没有一次这样鲜明地感受到孤独。仿佛时间都停滞了,大量的时间如同流沙一般从他的四肢、脖颈、身体的缝隙之间汹涌穿过,渐渐淹没了他的身躯。窒息感一点点笼罩上来。他抬起头仰起了脖子,仿佛是窒息中的挣扎。他听到时钟终于将它的时针和分针一起放在了十二点的位置。
叶未双忽然之间睁开了紧闭的双眼。黑暗中温润的触感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他一眨都不眨,感到那双唇贴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最后贴到他的嘴唇上。干燥而微微泛着粗糙的嘴唇让他的浑身都起了一种战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