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竟是你的弟子先行回来了。冯尘。”令泽东放下手里的茶盏,看了一眼对面的白衣老头。冯尘笑呵呵地撸着自己的胡须,还不等开口,令泽东又接了一句,“不等候师兄弟,也不知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冯尘的笑变成了冷笑。
郁剑的气息从进入镇子起就已经被这几个朝主注意到了。此刻他们能“看”到郁剑正走上楼来,却没有向冯尘的房间走去,反倒走向了凤燚的房间。令泽东顿时笑道:“冯尘,你的弟子怎得还孝敬其他的朝主去了?”
冯尘白了他一眼,道:“总比你的弟子连师父都不见好。”
令泽东顿时横眉竖目:“你怎么知道他不见!”
“一会儿就知道了。”冯尘和令泽东针锋相对,而郁剑终于到了凤燚门前,叩响了门。
凤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郁剑当即开门踏了进去。凤燚一身火红,立在窗边,脸上覆着一道红黑面具。他看向郁剑道:“是十九让你来的罢?”
郁剑之前几乎没有和别的朝主对话的经历。剑阁朝主冯尘讲究的是化俗之道,在他身边感受不到太大的压迫。但凤燚却恰好相反。哪怕在郁剑进门时已经收敛了大半,那股庞大的灵压依旧让郁剑感到胸口发闷。凤燚张扬得就像一团火焰,从来都昂着高傲的头颅。
听到凤燚的问话,郁剑点点头,随后从怀中捉出了那只呆鸟。呆鸟还没看到凤燚已经呆若木鸡,此刻更加一动不动,好似玩偶似的。凤燚略为奇特地打量了一番呆鸟道:“十九倒总是给我惊喜,这小家伙别是奇特,竟然身上还有几分凤凰的气味。”
呆鸟看到凤燚朝它招手,好像被招了魂儿似的向凤燚扑了过去,圆滚滚的身子在凤燚的手掌上一溜,吐出了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来。凤燚拈起那珠子把玩了一会儿,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笑容。他滚了滚手掌里的呆鸟,饶有兴趣地道:“送我这么个小东西……孝敬是假,骗吃骗喝才是真罢?”
呆鸟被滚得晕头转向,却依旧像个木球似的,半声没吭。
郁剑见没他什么事儿了,便立刻退出房间,循到自己师尊那儿去了。凤燚既然没有再多问他什么,想必是叶未双告知了。至于如何向众人解释叶未双为何不回来,就不是他的事了。
郁剑见过自己师尊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彼时众人还未回来,他摸出了之前在九域封禁里最后取到的那块石头来把玩。那块石头很大,要不是有储物袋他还带不回来。郁剑才刚刚摸出来看了没多久,几道混乱的气息就到了。他对灵压变动敏感,立刻起身出门。只见各位朝主的门前站了几个人,除了郁剑先前碰到的谢运和白令风,黄杨、肖衣也到了,另外只有尹丹舟。聆龘塔朝主令泽东皱眉看着尹丹舟道:“文馨夕呢?”
尹丹舟的脸色不好看,一句话也没有说。郁剑察觉到他身上有些零乱,沾满了灰尘,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斗。令泽东见尹丹舟不肯回复他的话,脸便拉了下来,拿眼神望向了尹丹舟身边的随从。那随从看上去更为凄惨,浑身上下都是伤,亏得他一路上抱死了尹丹舟没被甩下。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冷不防看到朝主的眼色,他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立正道:“文……文……文姑娘……”他的双眼一个劲儿地瞥向尹丹舟,吞了口唾沫,才横心道:“文姑娘在途中命丧妖兽之口。”
众人听了眉心都是一跳。九域封禁的确危险,但对紫云学院的弟子来说,结成伙伴不至于直接丧命。再不济招呼师兄弟虽然不能保证真救回一条命,好歹能带回个尸身。但找这随从所说,文馨夕竟然是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尹丹舟作为文馨夕的伙伴,责任自然极大。文馨夕没了命,他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连衣服也没破几个洞,不得不说这让众人很是生疑。令泽东心里十分烦躁。尹丹舟是他的弟子,丢的当然是他的脸,后果也是他这个作师尊的一道承担。更闹心的是文馨夕还不是自己朝的弟子。明堂那个老婆娘要是闹起来,可不是件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小事。
但正如众人所疑惑的,尹丹舟此事还有颇多疑点。令泽东不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教训自己的弟子,当下冷声对尹丹舟道:“逆徒,跟我过来。”
尹丹舟闷声跟令泽东走了。
众人不再讨论尹丹舟之事,对平安回来的两人一番慰藉,随后问道:“另外几人呢?你们不曾一道回来么?”
郁剑心里也疑惑。当时谢运和白令风都在等人,难不成这么长时间只等来了一个尹丹舟?他离开九域封禁之前,分明注意到玉符上好些同门正在向不同的方向奔去。看来都是找到了出口的。这几人怎么就先行回来了?
“几位师弟挑选的出口太偏,我们想着先行回来同师尊报平安,这才提早……”谢运说话的口气里带了几分不安。众人心里也隐约有些明白。已经是九域封禁关闭的时间了,每天都能看到那云霞渐渐散去,九域封禁的范围越来越小,而这个关头上要是那些弟子不出来,就真的出不来了!
戴墨非阴沉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弟子肖衣和其妹肖潇对帝阍峰来说都是宝贵的人才,若是一下失去两个,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连带着那身为内山门弟子的还未出现的黄杨,也被他记恨上了。而颜子君虽说现在已经是内山门弟子,却是从帝阍峰出去的,戴墨非一直将他当作自己人。此次出人他手下出了两个,本已经压了众朝主一头,暗自得意着,现在自己的两个弟子竟然一个都没有回来,怎么能让他脸色好看得起来!
众人沉默了约莫十分钟,凤燚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接着戴墨非的双眼大亮,道:“总算那小子还没给我丢脸。”
郁剑迟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感觉到从那林子里走出的两道气息,气息都挺精神,仅在谢运之下,他感觉出来其中一道较强的灵压是颜子君,而另一道稍弱些的正是云开珞。两人从林子里走出到客栈不过片刻。云开珞见到众人微微笑了起来。颜子君一如往常,只是先走向黑老鞠了一躬,竟然又走回云开珞身边,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掌里。云开珞微笑的表情有些僵硬,连忙走向凤燚行礼。颜子君不动声色地回到黑老身边,看也没看戴墨非一眼,这让戴墨非的脸顿时黑了。黑老掀了掀眼皮看了眼戴墨非,也不说什么,更没有多给自己弟子一眼。
云开珞和颜子君之后,便没有人再出来。众人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知道今日恐怕是不能再等来人了。凤燚的神色倒是颇为高兴,嘴角还挂着一抹细微的浅笑。他管辖的本就不是什么超级朝,这次出了两个人已经十分让人眼热,背地里难听的话有一大箩筐,而现在自己的两个人都已经报了平安,他心里分外舒坦。看着令泽东和戴墨非的黑脸,也是越看越有趣。纵然紫云学院缺了几个精锐弟子的确是件令人惋惜的事儿,但凤燚还是能拿这几个老冤家的苦取悦一下自己。
众人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居所。紫云学院已经为每人盘了一个屋子,郁剑来之后不久,梅玉和红丫也被先前周小维命令的女人见机带到了身边。随从分了三个大通铺,那女人一走,梅玉就昏了过去,红丫照料着倒也没出什么事。郁剑自然是不关心这些。冯尘三个弟子都全身回来了,更加不去理会些旁的,又开始喝起了小酒。
这日的凌晨,郁剑睁开了双眼。打开自己房门出去的时候,发觉所有的朝主已然站在了大厅。颜子君和谢运同样站在了那里。郁剑的出现让不少人投来了一个略带深意的目光。郁剑之后,人渐渐到齐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站在大厅中。大厅此时被一阵强大的灵压笼罩。本就是深夜时分,少有人走动,而紫云的人在此一立,竟是半个外人也不敢靠近。约摸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的脚步声近了。人影还没看见,血腥气已弥漫了过来。众人的眉头都是细微地一皱。终于有影子出现在了灯光之下。一个少女和一个弟子,一起费劲地扛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步步几乎是挪了进来。
一个苍老声音忽然之间打破了紫云众所形成的灵力包围圈,雷氏掌门蓦然出现在众人之间,三步并作两步向眼前的人冲去:“鸣轩!”在老人之后,还跟了几个弟子,此刻见到此景均是大惊失色,连忙冲上来扶住那被架着的男子。架着他的女子被卸掉了肩上的力道,立刻瘫软了下来,双目失神地跪坐在地上,在一片“小师妹”的惊呼声中忽然之间放声大哭起来。
老人不胜烦扰,这边重要的弟子雷鸣轩还没看出点儿什么,那头那娇小姐又开始哭泣,老人怒气冲天,却又不好叫这里紫云的人看了笑话去,当下吩咐众弟子将雷鸣轩抬进去,顺便叫来几个侍女好安置这位大小姐。掌门的心里暗暗发沉。回来的就这么三人,还是这幅惨状,可以想见其他的弟子恐怕都折损在了九域封禁里。这可不是一笔小的损失。他的一颗心越来越沉,背着双手也懒得去回应紫云那几个家伙幸灾乐祸的眼神。正打算回去仔细看看雷鸣轩的情况,谁料那少女被侍女一拉,哭泣声忽然之间一滞,抽噎着大声道:“师兄……轩师兄都是被他们害的!”
少女的手指向紫云众人一指,一瞬之间,大厅之中的气氛立马剑拔弩张起来。令泽东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姑娘,说话前要好好想想才是。”
眼下对方人多势众,那雷氏掌门不好立刻动手,他竖起眉毛来看向那少女,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少女抽抽噎噎地回答道:“他们……他们和尚山的人联手杀了各位师兄弟……他们……他们还打算夺我到手的阵图……轩师兄……”少女话没说完,那雷氏掌门的灵压已越升越高,如同一座山岳般压在了众人头顶。他冷面看着紫云学院的人,沉声连说了几个“好”字。“紫云学院……”
他的话还不曾全然放出,凤燚忽然之间移到了门口。他的速度极快,那一瞬竟然连他旁边的郁剑都没有察觉。直到他站到了那雷氏掌门的身后,众人才发觉雷氏掌门已然被包围。但凤燚的面孔却不朝着包围圈里面,他看着外头。郁剑这时才嗅到了一股更强烈的血腥之气,阴影里再度出现了几个人影。紫云学院的人在这里等了小半宿,就是在等这几个人。
为首的是黄杨。他的袍角多处撕裂,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干涸的血迹粘在衣襟上,狼狈不堪。然而比他更狼狈的却是他身边的男人。男人的背脊佝偻,腰弯得几乎和地面平行,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少女,浑身都是血。血浸了男人一身。他的双目惶恐,失去了往日运筹帷幄的自信,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黄杨,像是一条被牵着的狗。在他们身后,黄杨的那个随从也同样好不到哪儿去,他的一条腿瘸了,一上一下地跟在肖衣身后,紧紧盯着肖衣背上的肖潇以免她掉下来。凤燚上前了一步,一旁却已经蹿过了一个人影。帝阍峰峰主戴墨非试图将肖潇从肖衣背上卸下来,肖衣却猛地退了一大步,野兽般凶狠地张开了自己的灵压。戴墨非此时无比心疼,脸上却不显,口中叹气道:“肖衣,我是你师父。”
肖衣的警惕带着一种疯狂。他毫无放下戒备的意思。凤燚忽然上前了一步。肖衣只看到眼前闪现一片红光,接着便失去了知觉。他背上的肖潇被凤燚接住,戴墨非一手扶住肖衣,看了一眼凤燚闷声道:“多谢。”凤燚将肖潇交给迎上来的随从,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道:“记着你欠我的就行了。”
戴墨非没心思继续和雷氏的人呛,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子就离开了。凤燚看了一眼黄杨,问道:“怎么回事?”
黄杨先是对凤燚行了个礼,又对紫云其他朝主作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同肖师弟在途中碰到了雷氏的兄弟——”
众人不觉看了雷氏一眼。那雷氏掌门方才看到紫云回来的人不必自己的弟子好多少,正冷笑着,黄杨的话让他的面孔又板了起来。
“雷氏子弟和尚山许是出了纷争,正相斗,我同肖师弟见云亭眼熟,便试图上前劝解一番,不想被卷入了争斗。雷氏不顾我等性命,妄下杀手,我发觉了那位姑娘身怀不属于她阵图,多番用怕是对身体损害极大,便劝其不要再用此阵图,谁料那位姑娘以为我等存抢夺之心,不待辩解便欲用阵图夺我等性命。于是便是一番恶斗。之后不久,我等四散,肖师弟为保肖师妹重伤,我保得三人退出后不久,欲上九域封禁天色大变,妖物疯魔一般追击天人。我等这才如此狼狈。”
黄杨说得言之凿凿,那少女瞪着黄杨,大声道:“你——”
黄杨瞥了她一眼,眼神闪烁过一道细微的光芒,慢声道:“这位姑娘,你不如仔细想想,究竟是雷氏伤人在前,还是我紫云伤人在前?!”
那少女一时语塞,涨红了脸。算起来,的确是雷氏先动的手。但见到尚山那方来了帮手,还是紫云的人,雷氏怎么能不动手!黄杨挖了个坑,那少女就跳下去了。
“姑娘难道不曾欲以阵图夺我等性命?在下难道不曾劝说过姑娘放弃那阵图?!”
少女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却是越来越委屈,泪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苦、没受过什么委屈,眼下她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只知道哭。
令泽东冷笑了一声,斜睨着那雷氏掌门道:“不知雷掌门还有什么话要说?血口喷人前不如先教训教训自己的弟子。”那雷氏的掌门知道自己吃了个暗亏,暗暗咽下这口气,重重地冷哼一声,带着那少女和雷氏的人离开了大厅。
黑老这才施施然上来,在黄杨背上拍了一掌黄杨一口血吐出,身形都萎靡了不少。他露出了一个苦笑道:“师父……”
黑老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没出息。跟我来。”各位朝主知道黑老这是要去问清事实了,默然随着黑老回到房间。
“事情如何,你完完整整地给我说一便。”黑老让黄杨在榻上坐下,黄杨不肯上榻,就地找了一个蒲团盘坐在那儿,恭恭敬敬地回道:“是。”
黄杨当初和尚山几乎团灭了雷氏。当然是尚山先动的手。黄杨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才现身,先挨了那姑娘一记才反击。但他没有想到那少女的攻击竟然和以往的阵图攻击方式都不同。少女的阵图用出的时候,没人意识到那阵图已经开始运转了。是肖衣先发现的异状。但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阵图的阵眼极活,能随地转移,更为奇诡的是这阵图的转移还能随意转到一人身上,若是我们攻击阵眼,势必得伤到其中一人。那女子心肠狠辣,起初将阵眼挪移到尚山一弟子身上,尚山的手段也是果决,那弟子当场自断。那女子在其自断前将阵图挪至肖师妹身上——”黄杨停顿了一下,众人都知道接下去的事情恐怕就不妙了。肖潇是肖衣的妹妹,不是什么寻常随从。纵然肖衣表面上对这个妹妹百般不耐,内下却呵护得紧,单看他今日哪怕自己受着重伤也不肯将肖潇放下的凶狠架势就知道了。
“若说此阵不可破倒也非绝对。只要那施阵之人丧失施症的能力,也并非不可以。尚山那弟子自断不过是为了打那女子一个措手不及。谁想这女子机警,竟然不曾落网,肖师弟是断不可能让肖师妹无辜殒命的,便向那女子攻去——但我们,都料错了那阵图的威力。”
连黄杨都估算错误了。他以为以那个女子的娇纵,拿到阵图之后绝不至于勤学苦练,手法还不熟悉谈何施展。谁料那阵图的强悍纵然是女子那般生手,竟然也有如此大的威力,那阵图似乎能盘桓尺寸之地的灵力,将众人用出的灵力生生不息地游转利用,这般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是那女子一人以敌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