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剑紧了紧握住剑鞘的手。

姬灵茭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郁剑的动作，默然不语。直到郁剑从树上跳了下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找不到的。”姬灵茭忽然说道。

郁剑站在那里，背对着他，微微偏过了头。

“这附近只有两个转换地。就算你找到了第三个，也不能确保回到他所在的地方去。”姬灵茭面无表情地说。

郁剑的心思更加繁乱了。他冷声道：“我等不下去了。”

姬灵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九天。”

郁剑皱起了眉。

“九日周期。转换地九日为一周，如若今日他无法回来……”

郁剑的神经一紧：“为什么不早说？”

姬灵茭没有说话，微微抿了抿嘴唇。郁剑一步跨上前去将对方的领子提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叶未双不知道这件事，他是不是就会错过这个时间点而无法回来？！

姬灵茭被他抓着，却没有挣扎开。他看着郁剑难得情绪化的表情有些不是滋味。一会儿，他低沉地说：“几日前发现的。”

那晚上华峰对郁剑说了很多话。

“……我是地仙，现在成了天仙了，我有大把的年月，衰老迟缓的相貌。但是我妻子没有。她只是个普通人。但就是等到她老得连饭都吃不动了，我还是想要养着她。因为我爱她。因为她是我的家人。也许等到你有了喜欢的人你才会懂的。哪怕她有能力，也不想让她在外受苦……人挺矛盾的。你喜欢一个人是因为她的优秀，但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了，却因为心疼又不想让她的优秀秀之人前。你说爱情是不是将两个人都毁了？……”

姬灵茭的耳力不弱。天人的耳力都不弱。华峰也没有隐蔽的欲望。姬灵茭在郁剑起身回到自己的帐篷之后一个人在篝火前面坐了许久。他没有爱过什么人。他有家人，但是他并不觉得他的那些个家人值得他劳心。他是姬家的直系传人，多少兄弟和他争这个位子。在他眼里从来没有手足情深这个词。他不能明白一个人为何能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计利益地做事。就像他当时无法理解郁剑为何在自己已身受重伤的情况之下还不自量力地想要回头。当然他也无法理解为何当时的叶未双会将郁剑推出来而不是自己逃亡在先。

姬灵茭哪怕是到现在都没能理解。华峰的话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对此嗤之以鼻，但奇怪的是，这些话却在这几天里，一刻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为什么要养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人？替他做任何事？姬灵茭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理解过这些人。无极营的每一个人。

姬灵茭更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至今为止还留在无极营里，是为了跟这两个小鬼见上一面？这个理由说出来姬灵茭自己都觉得古怪。他带领这个在他眼里无比简陋寒碜的地仙队伍游走在上界，就是为了见到这两个人？哪怕这个是理由，在他大发善心之下将无极营带到了这两个小鬼的身边，他理应完成了任务，为何还继续留在这里？

九域封禁里的东西不少，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眼下已经拿到了至少两件宝物了。他的观察力一向敏锐。他的经验比这里的所有人都丰富。他比叶未双更早推知九域封禁的规律。但也就早了那么一点点。叶未双离开之后，他才联想无极营先前所遇到过的挪移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卖力地去做这事儿是为了什么。为了在告诉那个用剑的小子之后被骂一顿？姬灵茭的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地盯着郁剑。

他是不是违反了自己的准则了？就像那该死的华峰所说的那样。他没有目的地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叶未双已经在做，他却又做了，就好像是专为了做给这个用剑小子看的一般。没有利益的。姬灵茭心里更烦乱了。

郁剑将他松开，冷冷地看向了那块青石板，在坑洞边缘蹲下了。这是最后一天了。清晨的阳光都已投掷下来。如果叶未双这一天晚上没有出现，他很有可能无法回来了。

没人知道九域封禁里会发生什么。

郁剑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随从能到哪里去。无极营手上有地图，但是他们的速度太慢了，而且没有除了宝物以外的目的。郁剑还有任务，他也担心叶未双，他更想跟着叶未双走。

太阳渐渐升高了。

叶未双惊愕地瞪着面前的景象。

雷氏说要那株若木，还真的要了。雷氏的车队，车只有一辆，人却不少，各个动手都雷厉风行。叶未双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能趁鸾鸟夫妇不在的时候挖出半棵树！

但也只挖出了半棵。

叶未双听到两声耳熟的鸾鸣时就心里一个机灵，猛地跳起来向后退去。两道朱红的烈火燃烧而至，还未到，尖锐的鸾鸣已震得那些个挖树的弟子七晕八素，顿时躺倒了大片。叶未双心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那对鸾和将他追杀监视了整整八天，他没捞到半点好处只能疲于奔命。现在雷氏想要安安稳稳地将三大神木之一的若木轻易取走，哪里能便宜了他们去？

叶未双是夺了鸾和的蛋，但现在那幼雏死活要跟着叶未双混，鸾鸟再气也无可奈何。但眼下这群人，却想堂而皇之地把它们的老窝端了。叶未双只听到那对鸾鸟尖鸣一声，庞大的双翅膨胀开来，比原来的两倍还大。这和当时对叶未双的时候完全不同。叶未双也被这阵势吓了一大跳。他被这对鸾和追杀的时候，如果它们当时就拿出这般实力，兴许叶未双连躲在幼雏羽毛里的胆量都没有了。叶未双的血脉的确强，但他并没有达到那个实力，而在盛怒的成年鸾鸟威迫之下，他自然也只能作下。

叶未双忽然扭曲地觉得，这怎么像是岳父母见到了不成器的女婿一般……

叶未双脸色僵硬地想到一半，一阵冲击波将他猛地从枝丫上掀了下去。半空中的叶未双眼前一花，只看到雷鸣轩猛地向后狂退，那头鸾如同战斗机般朝他俯冲而去。叶未双在半空里扭转了身形，伸手勾住了一个丫杈，几个起落重新踏在了一根树枝上。这几日天天被鸾和监视着，他已经连这两头鸾鸟身上有几根羽毛都知道了。冲出去的鸾力量极大，和那头和相比，速度略为不及，但攻击力却极强。而现在，它的体形膨胀之后也比和明显大了一整圈。叶未双觉得略为奇异。动物圈和人类不同。动物多数是雌性更为庞大一些，雄性更为美丽，但这鸾和却有如人类，雄鸾强壮而巨大，雌和曼妙，羽毛更为艳丽。两者琴瑟相谐。

如果不是他们咬死了叶未双不放，他也不会对这对鸾鸟产生恶意。

叶未双一想这就气。鸾鸟这般记仇实是他未曾料到。眼下这对鸟和雷氏相斗，叶未双倒有些高兴。最好能斗得两败俱伤。叶未双忽然意识到，眼下这情况，岂不是正是他溜走的大好时机？！

这个念头一起，叶未双心中就立马开始蠢蠢欲动。他知道鸾鸟和雷氏都明白他在这里。他也知道这两方都无暇顾及他。鸾鸟已经监视他监视习惯了，它们下意识的认为叶未双哪怕逃跑也不会来攻击它们，因此鸾和没有一点对叶未双该有的戒备。而雷鸣轩，纵然他想要有戒备，在鸾鸟激烈的攻势之下，也没了余力。

叶未双只是一个转念只见，悄然退出千米之远。这般试探性地退出之后，他停了下来。双方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雷鸣轩原先就要他离开，叶未双的气息远去之后，他反倒松了口气。叶未双发现鸾鸟也没有追来的想法，胸腔里的心脏跳动感愈发强烈起来。他立马唤出了矔疏。矔疏已被他关了好几日，此刻一出现，立马撒开了蹄子，一阵嘶鸣。叶未双一把拉住它的鬃毛，翻身就上了背脊。矔疏撒腿就跑。

叶未双这几天来刻意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他当初来此的地方附近。他已将周边环境摸了个透，那地方更是牢记于心，哪怕让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那里。矔疏在其指挥之下没花多少时间就狂奔到了那儿。叶未双焦急地在那地方来回走了好两遍，却什么也没发生。一身冷汗让他的内衫贴在了背脊上。叶未双猛然想起，现在日头才刚刚偏西，要发生异状，起码得到夜里！

矔疏再度载着叶未双在那片已经被践踏平整的土壤上来回碾了好几遍，似乎要发泄先前被强制收回的怒气。叶未双没有在意矔疏的闹脾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雷氏和鸾和争斗引得周围天地之间的灵气横扫肆意，叶未双几天来为了警惕鸾和而发金的双眼里，整个世界的灵力都如同一条条交错的大河。而此刻，这四面八方流淌的一条条大河，却已然被打得混乱不堪。

叶未双沉默了一会儿，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他远远地望向了那混乱的源头。他想起了那棵被拔了一半的若木。若木高百仞，源自西方荒野。为何在这九域封禁里，叶未双已经不想去思考了。如果九域封禁里连龙都有，蹦出个什么叶未双都不会感到奇怪。他现在所想的不是龙，是凤凰。凤栖梧桐。梧桐乃是神树之首，三大神木位居其下。但那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梧桐。任何事物都能生灵。让凤凰栖居的梧桐，显然不是下界的那些个行道树。

凤凰涅磐之时喜居梧桐之下，一株梧桐对凤凰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叶未双从来没见过紫云里有什么梧桐。如果是三大神木，对师尊的用处说不定也是极大的……

叶未双动了动眉色，调转了方向。

矔疏载着叶未双风驰电掣地赶回战场时，叶未双惊愕的发觉此地已然被糟蹋得如同蝗虫过境。若木周围的树七成拦腰截断，剩下的横歪在地，战况之惨烈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在场的雷氏子弟有半数倒在地上，血蹭得遍地都是，只要碰到那暴怒的和，血液便开始燃烧起来。叶未双皱起眉，一阵寒颤，庆幸自己没有真和那对鸾鸟夫妇动手。雷氏的子弟虽然损伤极大，却没有一个主动投向。和杀得双眼通红，鸣叫声几乎刺穿人的耳膜。叶未双封住自己的双耳，悄然无声地匿在一旁。鸾被雷鸣轩引走了，眼下只有这只和，难度和压力顿时小了不少。

和已经有些疲惫了，雷氏的子弟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也做得出来。现在双方都陷入了最薄弱疲倦的状态，理应是最好的下手时机了，但叶未双没有马上就动手。他感到有些奇怪。

雷鸣轩看来极其在乎那个车銮里的女子，可为何他会将这个女子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一个……战时的最中央。

那女子依旧在车銮里，在强横灵力的撕扯之下，那女子依旧稳如泰山，似乎周围受伤死去的不是自己的同伴。

叶未双更为紧张了一些。他眯起了眼睛。双眼将空气之中的灵力分成了极细小的丝状，他能看见那女子的车銮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一个几乎完美的防御阵图！

但也仅仅是“几乎”。

让叶未双奇怪的是，哪怕这阵图防御得再好，将那女子放在此处也是古怪的。叶未双随即想到了许多反常之处。鸾和对自己的地盘相当看重，为何会在雷氏堂而皇之地挖了一半的树根才发现他们的动作？哪怕是天人，要挖一株高百仞的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树在地上有多高，在下面的根就有多长。短短几个时辰就动摇了根基，显得像是童话一般。

叶未双皱眉苦思了一阵，发觉如今冒然动手依旧不安全。他看了看那剩下一半扎根土壤的若木，再看了看那个车銮。那匹黑霆倒的确优秀，在和的威压之下竟然也没有撒腿就跑，虽说不安得不断嘶鸣，却好歹没有抛弃自己的主人。

矔疏瞪着黑霆，仿佛是嘲笑一般龇了龇牙。叶未双盯着若木看了一会儿，接着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之时，他浑圆的两个瞳孔，变作了两道漆黑的细线，仿佛开启了什么。

叶未双悄声说：“喂，你也该醒了吧？你的根都被挖出一半了——”

一个古怪的声音，在叶未双等待了两三分钟之后才渐渐地响起，像是透过了一层层的薄雾看花一般，透着一股诡谲的遥远模糊感。叶未双猛地扭头盯住了那架车銮。

第九十三章：1/3

叶未双倒是有很久没有刻意开启过自己的这个能力了。并非说这能力退化了，而是他有了控制的能力。在他成仙以前，他的雷达简直四处乱放，他像个开放式的收纳箱，任何不寻常之物都能与他搭上话。好在那时他的灵力低微，被掩藏成了普通人的模样，没有惹来什么大麻烦，但也足够让他与妖物有过多的羁绊。

而成仙之后，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灵力和能力的那段时间里，莫离、周兮和他自己都先后对他自身做了封印。抑制这种能力，目的从防止骚扰保护安全变成了避免被灵敏警锐的天仙发现他的特殊。

现在，叶未双已经能够达到收放自如的水准了。上界的灵物远比下界多得多，叶未双如果不收起自己的这种能力，他恐怕会被这个嘈杂的世界整得寸步难行。

叶未双有理由相信，眼前那颗百仞若木万年前就伫立于此了。一个上了念头的木奁都有灵，更何况这古老的神木。叶未双唯一要担心的只有这神木会不会因为端架子而不理会他。叶未双猜中了。如果那株神木在安然无恙的情况之下，就算叶未双试尽万般法子，它连声音都不会发出一道。但现在这株神木一点都不安生。它被挖开了一半根。

叶未双听到一个并不苍老的声音，幽幽地从若木的方向传来。似乎隔了千层薄雾。受到了各种阻碍。那声音似乎尽力想要让自己发得响一些，但在叶未双那敏锐的耳中，却细微得只有一线，他勉强才能听到那声音，却分辨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叶未双知道那车有古怪。还没看到那车时，他就觉得周遭的灵力流动有些诡谲。叶未双战斗的时候通常会开启自己的龙族血脉，那时的他能看到天地间流淌奔腾的灵气，像是大江大河，又像是人体中之中无数汹涌的血流。无数次的战斗让他几乎以剖析本原的方式了解熟悉了战斗之中灵气流淌的规律。他并没有在若木旁看到合理的流动。

叶未双的双瞳缩成了一道细缝，虹膜变成了浅金色。他的双眼已由异瞳进化为了相同的金色。在他成年的那天。

叶未双看到周围的灵气流淌向了车的方向，但马车外却如同覆上了一层膜，没有让周围纵横的充满了攻击力的灵气近身。叶未双立刻想到，如果不是那车又古怪，就是车里的人有古怪。叶未双知道那车里有一个女子，是雷鸣轩的师妹，但身体非常弱，不能见风。这样的人能在上界存活下来都是奇异，为何还会被带入凶险的九域封禁？

——除非她有不必离开车就能保命和攻击的能力。这叶未双想到了一种可能：阵图师。

事实上有不少不接近对手就能伤人的手段，但叶未双第一时间想到了阵图。因为那车外头有一道隐隐透着一股法则的阵图。

叶未双对法则的领悟比同级的绝大多数阵图师都要高。他在还没有晋入中级阵图师的时候就已经有轮回阵图师周兮在他体内安了带有法则的护身阵图。他在与肖衣第一战的时候获得了最大的领悟。如果不是师尊，他险些没能让自己游离于法则的神识回来。

因此，就算是肖衣的等级比他高，如果是肖衣站在此处，最早发现那阵图的一定还是叶未双。那车周身的阵图十分隐蔽，如果不是法则，叶未双兴许也没有办法看出那里有一道阵图。

叶未双双眼中的金色更为纯粹了。他只是看了那阵图一小会儿，接着盯住了若木。从一个阵图上能看出阵图师的性格。但叶未双却在了解阵图之前先从那女子的性格里判断出了她阵图的风格。那个女子十分任性，被宠爱过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对雷鸣轩有那么几分好感。

一旦她看上的东西，必然不会顾及其他，全力要夺到手。但这女子的阵图等级显然不低，有法则的气息说不定比肖衣还高上了不少。

但对叶未双来说，这样的阵图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了那阵图的阵眼处于何处。那女子十分自负，阵图天赋不低，想来有很大的可能备置两个阵眼。她十分依赖雷鸣轩，相信周围不会有外来危险，因此不会对针眼设置上放过多的心眼。主阵眼在车，副阵眼自然在树。叶未双动手之前已有了猜测，观察了一刻钟之后，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